《眉间一点君知否》茱夕徒

34、若

　　天已经很黑了，天媛还是没法合上眼。干脆坐起来，觉得哪里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扮演者的心境。
　　天思和龙棘守在客厅，喝着小姑娘端过来的热茶。分外感谢。龙棘先开口：
　　“丫头。我宫神女先前占了一卦。说你们府上有血光之灾。你是如何活过来的？”
　　“阿爷曾教过我。说看见穿了黑甲的人，就哭喊万岁爷饶命。那天，突然就冲进来了几百号人。人人都穿着黑甲，蒙着黑面。我就使劲的哭。没想到万岁爷还真就留下了我。”
　　“你家阿爷也算料事如神。怨不得我宫神女说你阿爷是玉衡宫廉贞星君转世。只是玉衡宫命里无子嗣。却生出一个女儿来。也是怪哉。”
　　天思听龙棘又开始胡说了，自顾去窗边警卫。就听见小女孩很是无力的说道：
　　“我是阿爷捡回来的孩子。好像是有人把我扔在了将军府门口，阿爷看见了觉得可怜就收了我做义女。”
　　“你阿爷对你好吗？”
　　“好啊。当然好啦。我这么乖，肯定要对我好啊。”
　　小丫头咯咯的笑了笑。放下几盒点心便跑走了。
　　天思瑶瑶头，叹气。人活着都不容易。

　　听见外面清净了，天媛走出来：“天思。从这里往营州要走多长时间？”
　　“少说也得半月。”
　　“若是连夜赶呢？”
　　“姐姐，我们动得太快也容易被发觉。还是在这里安稳几天。看看皇上，殿下的部署再行动。”
　　“我等不及啊。有了营州，皇上才会有所顾忌。威州才会安稳。而且，北疆这里若要抽调军队过去，就会出现防卫的缺口。匈奴人已经闻声而动，频繁出击了。我可如何生生看着两方百姓再陷苦难？”
　　“只是，许将军对殿下最是忠心。会为一个手谕而动吗？”
　　“许将军忠心的是报仇的誓言。”杨天媛曾不止一次看见许漠然在密信上写着复仇。
　　“如果许将军知道承羽翎在手谕和刘霏梦之中选了刘霏梦。他又会如何做呢？所以我一定要在承羽翎和木易衡谈好条件之前赶到营州。先按下许将军再说其他。”
　　“龙棘没什么怕的！愿护着夫人前去！”
　　“龙棘！”天思心里很清楚，皇上眼线甚多，怎可能让这手谕公之于众？这一路怕不是血雨腥风，也许命绝于此。
　　“天思。姐姐总是对你不住。只是姐姐心已定。不如你回威州，搬来些救兵可好？我们在燕州集合。”
　　“夫人的话很在理。我们如今的这几个人实在力量单薄。你回去把你吹上天的杨家将带来些也是好。”
　　天思想了想道：“我带个人一起走。让人以为是我护送姐姐回威州。你们往燕州去。我们在白岩关集合。请姐姐务必答应，绝不可孤自进营州！”
　　“我答应你便是。”
　　天媛笑了笑。如今谁也拦不住她！
　　天一亮，门外的百姓就开始山呼‘神女赐福’了。龙棘穿了一身白衣裳，手里高高拿了一个挂满了铃铛的白幡。一脸悲伤的从木易府走了出来。口里一声一声高喊着“神女仙魂归位啦！”一路就到了女神庙。说来也奇怪。白幡一到，女神庙里的铜像竟是动了动。供奉的烛火也随着灭了灭又着了起来。百姓忙跟着龙棘上前跪拜。
　　天媛和天思一众也都换了白色衣裳。手里拿了白幡跟随而至。坦荡荡绕在神女像边上转起了圈。七七四十九圈转下来，口里还不忘念着‘北斗七元，神气统天。天罡大圣，威光万千’。耳朵尖的定能听出这是北斗大神咒的前几句。因为剩下的龙棘实在没背下来。
　　龙棘觉得着一整套仪式做下来，也算对得起神女的名声了。忽悠悠的起身带着一众回了后院。打发那些以前的居士出去应付。只等天黑，便可行动。

　　“殿下。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我们已经赶了两天两夜了！”
　　“也好。”承羽翎跳下马，找了个平缓些的地方躺下就睡着了。他不知为何心里慌得很。梦里就看见天媛怨恨的一张脸，刚想拉住，又看不见了。他猛地睁眼，驾马又是一程。终是踏上了并州的土地。
　　“汝等进去传令。就说镇国王在外求见。”
　　卫兵看见镇国王手里的辉辉金剑，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木易衡在院子里试着要举起那块赔了他一生的武功石。正感叹胳膊上竟是一点也没了气力，就听见承羽翎来了。仰天一笑，命人快请。
　　“镇国王殿下。久违了。”
　　“本王与将军是初会。如何算久违？”
　　“这是要与本将理论理论了？”
　　“本王这次来不与你寻仇。只问你，杨天媛在何处？”
　　“毕竟夫妻一场，连急脾气都一个样。杨天媛已经不在并州。”
　　“往哪里去了？”
　　“本将如今也是无翅之鹰，自身难保都不易，如何知道杨天媛去了何处？”
　　承羽翎再不耽搁，起身便要走。被木易衡拦住了。
　　“木年昨天到。说要我发兵去替换威州军。你真的同意从营州撤兵？”
　　“是！”
　　“不如这样。我们互换些兵士如何？我派兵去镇守驻青山。你派威州军补上空缺可好？”
　　“然后，再被你全灭一次吗？”
　　“你好好想想。我不着急。”
　　承羽翎也知道北疆战事愈加紧急。木易衡肯定不会着急发兵往营州去的。
　　“田广！要你看住人。如今人往何处去了都不知道。你如何对得起本王对你的信任？”
　　“殿下可还记得娘娘身边多出来的几个猛士。其中一个叫龙棘的。做事狡猾。本以为杨少校陪护娘娘往威州去了，追了上去却发现不为所想。如今不知龙棘护着娘娘往哪里去了。”
　　“天媛拿了手谕，却不来找我，难道她想直接去找许将军？”
　　“许将军并不知道娘娘死盾之事。凭龙棘一个江湖骗子怎可能入得了我营州大营？”
　　“这里往营州两条路。天媛肯定也知道安国公正往并州去。避而选燕州这条路。不如本王先去燕州等她！”
　　“殿下。几天都赶路，不如先休息一下。”
　　“杨天媛都没停下一刻。本王怎会服输？定要把杨天媛捉回来，拴住了，看她还能往哪里跑？”
　　承羽翎心里的火已经要烧着太阳了。

　　虽然天媛无心要在燕州停一停，只是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好在白岩关附近找了家有套间的旅店住下来。
　　“夫人。请放心。龙棘给您看着门，没人会来打扰的。您好好睡一觉吧。”
　　天媛点头笑了笑。觉得天思有龙棘这样的朋友，也不枉费来世间走一遭。
　　只是龙棘毕竟年轻，坐下来，没多大时间头一耷拉竟也睡着了。一起来的一众人找来锅灰涂在这个最爱吹牛皮的少年脸上。给他个教训，要杀杀他的气焰。

　　“殿下！亲卫在白岩关看见龙棘了。”
　　“然后呢？”
　　“进了家旅店。要了间套房。闭门不出。”
　　承羽翎拿起桌子上的祖传金剑，站了起来。脸上幽暗，说道：“带路”
　　田广觉得有几句话要嘱咐。急着带路就忘了。
　　“这么破烂的旅店，竟也住得下去。”承羽翎心里鄙视着，几步就跨进杨天媛的套房。
　　没成想，屋子里的人个个拿着刀剑涌了过来。倒是不好招架。田广眼疾，以一抵十。硬是把人压制回了套房之内。龙棘这才睁开眼，吓了个趔趄。连滚带爬的要去警告杨夫人，被承羽翎立剑挡住了去路。龙棘刚想喊，又被单庸从后面勒住了脖子。承羽翎到底心虚，叹出口气才推开了卧室的门。却是不见杨天媛。窗户洞开，看来是跳窗逃出去了。
　　承羽翎再不多想，两三步也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心想这家旅店虽然不华丽，选的位置倒是很好。后街是个死胡同，只有东面可以通人。承羽翎卯足了劲跑了几步，就看见杨天媛正要乘上马车。端起手上的金剑就掷了过去。直直把马车的辐条砸了个稀烂。车夫模样的知道事情紧急，弃了车就跑。承羽翎知道自有人去追，急急去拉住了天媛的袖子。
　　“杨天媛！你要去哪里？”他已经是压着怒火了。
　　“我刚才还在想，什么叫得道者多助。这个马车是王宰相府上的门人准备好的。知道殿下来抓人，专门来相救的。”
　　“王美人杀人在先。刘贵妃替子行公道。这个王宰相却还妄想着报仇。实在可笑！”
　　“殿下不是也想要报杀父之仇？可想过有丝毫可笑之处？”
　　“我父王心怀天下，为守大义而出征报国，却被禁军围剿。惨死于国门之内。本王之仇可和王宰相私己之仇相提并论？”
　　“原来，殿下心中还有报仇之愿。我还以为殿下心中只有红颜了呢。”
　　“天媛。把那手谕给我。皇上早晚知道那东西在你身上，一定会害死你的。”
　　“怎么？殿下怕我把这手谕公之于众，害你没法救心上人吗？”
　　“那手谕绝不能公之于众。还不是时候！如今大敌当前，绝不能自乱阵脚！”
　　“别再装什么正人君子了。你的大敌怕不就是我吧？我绝不会把手谕交给你的！”
　　“你不是想去营州见许将军吗？跟我走，我带你去见许漠然。”
　　“被你骗过一次，两次，都还说得过去。次次都被你骗，岂不是太失颜面？”天媛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带着复仇的快感，高声道：
　　“放开我。”
　　“放开你。你要去哪里呢？难道真要去杀了刘霏梦吗？”
　　天媛赴汤蹈火而来。为了保住威州军，为了保住营州。也绞尽脑汁想过一万种牵制皇上的法子。只偏偏没想过要取了刘霏梦的命。眼里瞬时就被气出了泪。
　　“对！我就是要拿这手谕跟皇上换条人命！你说这笔交易划不划算？”
　　“霏梦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快被折磨死了。你不是个残忍的人，换做是你，也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不是残忍之人，却也没换来零星怜惜。终于不过一个死盾被人抛弃。在你，玥元妃能死，刘霏梦却不能。在我，偏就是要让她死！”天媛一刀划破衣衫，脱离了承羽翎的牵扯。赶去卸下马车。
　　承羽翎咬咬牙，上去还是想要拉住她。天媛猛的一个转身把手里的匕首深深刺进了承羽翎的胸膛。头也不回的骑马而去了。

　　田广自以为收拾几个街头流寇并不是难事。却不想这一众人阴招使尽。终是让龙棘带着一两人逃走了。等急着出来寻镇国王。承羽翎已是倒在血泊之中。还好脉搏尚在。看见镇国王胸口的匕首，惊恐于杨天媛竟然下得如此狠手。
　　“天媛呢？”承羽翎皱了皱眉头，还是喝下了苦涩的药。虽然流了不少血，庆幸并没有伤着骨脉。
　　“娘娘往京城东郊去了。怕不是要去找刘贵妃。”
　　“不可能！天媛不会无辜要人性命的。”
　　“匕首可是都插到殿下的胸口了！”田广实在想不明白，杨天媛怎会愿意镇国王死呢？
　　承羽翎拿起床头上那把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匕首。想起那是天媛出征时，偷偷放在她床头的。本以为这器件能替天媛防身，却是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世上待天媛最绝情的就是本王了。天媛也曾死里逃生，喝下这极苦的汤药。也从没诉过一次苦。这回轮到我来痛，可能埋冤一句？”
　　“刘贵妃处呢？”
　　“上京之人真是天媛？可是看清楚了？吩咐他们看真切了，再来回话。”
　　“是。”

　　当然，上京之人不可能是杨天媛。无论如何，天媛手上不愿意沾染刘霏梦的血。她要去营州，要稳住许漠然，她心里除了承羽翎还有一个个惹人眼酸的普通战士。还有那些曾诚心向她行礼，把生的尊严交到她手里的很多很多人。
　　天媛骑马而行。知道身后有承羽翎的亲卫追着。躲进了一簇密林。就看见龙棘笑得狡黠钻了出来。
　　“爱而不得，便除之为快。佩服，佩服。”
　　“什么叫爱而不得？承羽翎的妃子自此只我杨天媛一个。”
　　龙棘心想，若这镇国王殿下真要再纳妃子，估计重华宫能烧成灰。
　　“夫人这样前行没有护卫，危险得很。趁亲卫军以为夫人要去京城，我们返回白岩关等天思可好？”
　　“亲卫也警惕的很。只要他们见不到我的影子，必是要返回去寻找的。怕等不及天思来，就被亲卫军抓去了。”
　　“老九。你不是最擅长扮女人？身量也和夫人相像。不如你去京城晃一晃？”
　　“给够盘缠，就算让我扮成织女去银河见牛郎也是愿意的。”
　　天媛从怀了拿出一个钱袋，递过去道：“省着点用。够你回家买几亩地了。”
　　“还请夫人先往城中一处叫春来居的旅店住下。我等晚些时候去。明天一早，小人穿了夫人衣服往京城去便是。”
　　天媛换了男装。戴了斗笠。混在一群精壮男子中间策马飞驰，的确雌雄难辨。天思带着杨家几个高手前来。一队人马再不停歇，不几天就到了营州。
　　“天思。前面就是威州军大营了。你与许将军有些交情。可知如何能与许将军见上一面？”
　　“许将军起得早。怕吵醒了兵士，必出营练剑。等明日许将军出营，我去会会他。”
　　“也好。”
　　天之将白，许漠然带着几个护卫便出了营门。其实他每天出来也不全为了练剑。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确定了周遭真的没有埋伏才心安。却不想，竟遇见了杨天思。
　　天思远远便跪下来行礼，道：“少校杨天思见过许大将军。”
　　“天思。快起来。”许漠然至今还记得这个使得一手好剑的漂亮孩子如何哭成泪人。也记得玥元妃出殡之日，泪已流干的杨天思，眼里无底深渊一样的漆黑。
　　天思单膝跪着，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很诚恳的说：“将军。我家姐姐有话跟将军说。”
　　“家姐？”许漠然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天媛缓步站了出来，远远的唤了一声：“许大将军。”
　　看见这个如假包换的真人，许漠然才意识到，玥元妃原来还活着。
　　“娘娘，怎会来了营州？”
　　“我这里有件东西想要拿给将军看。”天媛拿出袖口里藏着的锦囊。慢慢把那张手谕展在许漠然眼前。
　　“这是皇上命令木易衡打开鸣雁关的手谕！”许漠然喉咙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早知如此，到底没看见过证据。如今看见这泛黄的纸，好像看见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死时的影子。眼泪婆娑是再也说不出什么。
　　“将军可能不知。皇上命殿下从营州撤军，调往并州补上北疆空缺。”
　　“殿下前些日子写了信来。末将已知情。”
　　“许将军也是同意的？”
　　“末将与殿下相约，一定再回并州。这次也算个机会。”
　　“既然许将军也同意撤军。那就当天媛没来过吧。”
　　“娘娘这是何意？既然娘娘手中有明白证据，拿出来让世人看见。死在雪煜山的十万威州军也终可瞑目了！”
　　“承羽翎正往营州大营来。等见了面，将军好自问问吧。”
　　天媛说罢携了天思匆匆别去。留下许漠然，面着朝霞瞬间的灿烂，确定不了刚才可是梦境。

　　有个很通透的人说过，‘若’这个字是人间最苦。因为当你说出如果，便已是再不可挽回。只可惜，没多少人在伊始就能知道这道理。只可惜，多少回错过，仍是学不会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