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一点君知否》茱夕徒

20、惊蛰

　　美心堂镇国王寝殿的窗前种了不少海棠。当起风的时候，若又刚好开着窗，就会有些许的花瓣飘落在他的床榻上。镇国王很是小心的把一片落在天媛发丝上的粉红花瓣移开。好笑她慵懒得都不愿意伸手理理发鬓了。
　　“天媛，我们镇国王室有独宠王后的传统，也有只封嫡子为世子的惯习。你该去读读先王后们的起居注，好好学习学习。等我营州告捷，就要准备封你为后了。千万不要让我舅父之流抓到把柄，不然可就麻烦了。”
　　天媛留恋着春日里的温存，迷离着一双眼。只轻微的点了点头。其实对于杨天媛，还不能真切的体会到刚才承羽翎这番话的用意。在她的世界里，有他就什么都有了。毕竟她还在懵懂爱浪漫的年纪。只知道情爱里的甜滋味。
　　承羽翎便实际多了。忙着召见了长史，几个郡守，还有左路军都督。等人都离开，田广把当日的凑本捧了进来。
　　“并州木易将军处可有动作？”承羽翎很是不满田广在他离开的几个时辰里竟也出去遛了一圈。
　　“还不曾有相关的情报传进来。霍大人曾说，等安排妥当会亲自来威州汇报。应该会赶在谷雨之前来吧。”
　　“本想让左路军当先遣部队，在主力进营州之前去联络当地百姓。只是左路军已经不像从前愿意冒风险了。还得让许将军派人过去。”
　　“属下这就去见许将军。”
　　“昨天林场送来的鹿肉也一并给许将军送些去。许将军也很爱这口。”
　　“遵命”
　　田广很是知道许漠然在镇国王心中的地位。怕是这世上除了镇国王本人以外最信任的人了吧？许漠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此人护着世子归威。也许当年威州军的惨败成了街头巷尾被嘲弄揶揄的谈资。但只要说起许漠然，大家还是赞叹这位是个英雄。后来王命去威州寻人，见到许将军的那天阴冷的很，乌云压的低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雪。那时的威州凋零不堪，饿殍遍野。许漠然一身黑衣骑在马上飞驰而来，就在他面前停下。翻身下马把马背上的一袋粮食分食给街边伸着手乞食的人们。他才发现许将军家前的巷子里全都是失去了丈夫独自带着孩子过生活的可怜母亲们。许漠然当时也瘦骨如柴，但声音却是洪亮的很。他说：“威州马上就会好起来的。镇国王殿下一定不会让我们这般吃苦的。”
　　后来，被皇上征调的威州劳役起义。许漠然就在其中。他和镇国王一样，对威州，对威州百姓自然的负有赎罪的责任。许漠然从来没有计较过危险如何，只要是对威州好的，对威州百姓好的，就是要他跳下火海，他也只如跨马前行一样的从容。

　　“许将军。殿下要我告知，希望许将军派先遣部队往营州联络当地百姓。”
　　“好。我也不放心让左路军去。马上准备即时出发。”
　　“殿下特意让我送些鹿肉来。”
　　许漠然哈哈大笑“当年从雪煜山往威州来，一路上不敢停歇，只得买些烧饼充饥。殿下实在吃不下，我就让殿下把烧饼想像成鹿肉，便能下咽了。没想到，殿下把这句玩笑一直记在心里，每年都准备鹿肉给我。田大人可愿意留下来一起烤鹿肉吃？”
　　“等营州告捷，我再来将军处打牙祭吧。今天得赶紧回去了。木易大夫从京城回来了，殿下让我看好他。”
　　“木易大夫当初与我一起带着起义的劳役往京城去，中间资助我们不少。后来殿下还要加封他，被他婉拒了。难道殿下察觉到了什么？”
　　“从京城回来，殿下便对这个木易大夫防范异常。许将军和木易大夫有深交，可知此人底细？”
　　“说不上深交，只是当时木易大夫同情我们威州，愿意帮助我们。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并不觉得此人是个怀有歹心的人。但说起底细。此人也确实不曾透露过任何过往。”
　　“此人说不定会来找你。不知殿下意下如何，还是谨慎为好。”
　　“多谢田大人提醒。”
　　“殿下名我过来，估计也是想让我把威京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讲给将军听。别的事，将军应该都是明了的。单这一件将军应还不知。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我和单庸，在加上霍大人。我至今也不懂殿下用意。”
　　“既然殿下没有说明，看来事情很是扑朔。我心里有数便是了。”
　　“好。那告辞。”
　　田广骑在马上，感慨非常。竟然和木易大夫一起组织起义的许将军都不知道此人的过往。怨不得殿下会特别注意此人。又想起当年，皇后薨，在皇后身边侍候的梅潚被迫殉葬。梅清冒死去救。却发现早被王宰相抢先一步偷梁换柱。赶到王宰相府时，梅潚已经被喂了药，奄奄一息了。还是木易大夫妙手回春，救了梅潚一命。这次木易大夫来威京，还特地给梅潚带来了几味奇药。一时心里竟也不知要如何面对。只愿木易大夫不是敌人。

　　若说重华宫里每个人都有一份愁绪，那杨天媛的这份肯定更浓厚些。本来她享受着春天该有的一切美好。快乐得像海棠树上天天唱歌的小喜鹊。万公公那张天天绷成石碑一样的脸，在她看来都可亲起来。只是，承羽翎很用心的督着她学习前王后们的起居注。
　　“万公公。殿下要我看看历代王后们的起居注。你说我从哪位王后的开始看啊？”
　　万公公当然已经得到承羽翎的命令，早就准备好第一代王后的‘美心王后起居实录’。这时正好摊开在玥元妃的台案上。
　　“万公公。怎么这么多？这可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殿下吩咐了。要好好看。”果然，万公公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天媛也只能咬着牙，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几乎大同小异颠来复去的几句话。从天亮一直看到天黑，杨天媛的眼皮几乎要粘在一起。只留着一条似有却无的缝隙，刚好能看见离得最近的那一行字。突然，迷迷糊糊的，‘一日幕得万金’的字样，惊得杨天媛立刻就精神了。揉了揉眼，仔细看，没错‘后知百姓蒙灾，心中大戚。与贵胃妇女说之，一日募得万斤。命长史均分于受灾之众。威州上下无不赞后者。’想了想，这个倒是可以拿来学学样子。
　　“万公公，如今殿下要出征营州，肯定也是需要钱财的。”
　　“那是自然。”
　　“若我募款劳军以振士气，可是好？”
　　“奴婢觉得可行。”
　　这个万公公从小就在这个重华宫里。侍候过三代镇国王，当然还有三代重华宫的女主人。最难侍候的就数忠惠公的妹妹，承羽翎的娘亲梁德音。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肯定挑剔些，但这位梁王后可以算得上吹毛求疵。侍奉这许多年，竟没有一天不被责备的。所以，万公公是无论如何不愿梁家小姐再入重华宫。也很清楚，杨天媛背景薄弱，要想得到后位还得做出些表现来。
　　杨天媛得到万公公的支持，自信了不少。立刻准备涵帖，请威京有点头面的女眷去金麟寺。好在大家都还承情，来了不少。杨天媛心里高兴这个开门红，等高僧诵了经出去，高声道：
　　“自古有云巾帼不让须眉。今日我威州男子英勇出征，女子可甘落下？若说男儿一身是胆，热血前行。那我们女子昧旦晨兴，上孝父母，下教子女，安顿后方其功亦甚高。只是多有愚人不知女子治家之辛劳，说出女子独享安稳的混话来。今日，本宫愿意拿出一年俸银买来好肉好酒劳军。也让百姓们看看，我们女子也着实参与其中。也有愿意同本宫一路者？”
　　锦衣满座，却并没有人愿意响应。杨天媛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走势，脸上很是无光。正想着再说点什么，有一位穿了一身靛青色云锦裙衫的女子款款而来。
　　“吴家愿意和娘娘一起。我家父兄都在军中。知道行军多苦难。肯定是吃不好的。我等人家虽能置办酒席给家人饯行。平常百姓便是要为难了。我这里不多，积攒了些梯己钱。愿意都奉出来，给我们威州军置办些丰盛饭食。”
　　杨天媛，千万感谢。拉着吴家小姐的手好不亲切。杨家还没有正式认亲，避嫌没在邀请之列，却也特意派人来送上募款。许将军家夫人晚到了些时候，一来便也献上一笔款项。万事开头难，有人做了榜样，大家自然纷纷相随。最后真让杨天媛募到了百金有余。看着这么多黄灿灿的金子。杨天媛可是得意的很。
　　“万公公，麻烦你去跟殿下说一声。看看这些募款怎么用比较好。”
　　万公公以为定能得到镇国王的称赞，石碑一样的脸上，隐约含着些许的笑意。
　　“奴婢这就去。娘娘上柱香再回宫吧。”
　　杨天媛突然想起来，在京城縈祥寺曾上香求过殿下安然归来的。上柱香，也算还愿了。
　　金麟寺本来就是个古刹，镇国王室入住威京后，经过几次翻建。到如今已是很具规模。尤其这个大雄宝殿更是金碧辉煌，光彩耀人。杨天媛拜过拉着梅氏姐妹也都拜了，一众人才从寺里出来。还没走多远，隐约看见沿着寺院坐着不少乞丐。来时并没多注意，此时看了才觉得竟有不下几百人。心中惊讶。前几日还听说粮仓富余。正值春耕，镇国王殿下还特令发放种子。威州不该这么多乞丐的。命人停车。下来要看个究竟。被梅清拦住了。
　　“娘娘休要理会他们。他们都是从营州逃过来的难民。我们已经在和营州相连的祁莲镇上已经给他们划出来地方供他们栖息。只是就是有人不知足，要到威京来闹事。他们盘踞在金麟寺周遭，乞讨为生。有的乞讨不到就硬抢。恶劣之极。”
　　“竟如此？那更不能放任他们在这里。可说服过他们离开？”
　　“他们能去那里？燕州去年发了洪水，他们肯定不往燕州去。死皮懒脸就懒上我们威州了。”
　　“威州大军马上出征。大军一走，威州只剩妇孺，怕这些难民闹得更凶。我们去看看。”
　　梅清知道杨天媛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心的性子。只好陪着下了马车。
　　杨天媛一身华服，一看便知是王族女子。又有卫士相随，当然不会有人来抢她的金簪玉坠。天媛缓步走着，看着一个个警惕中杂着仇恨的眼睛。很是弄不明白，明明中土之内愿意出兵抗贼的只有威州军，为何还有如此多的戾气？终于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脸色还和善些。递上一吊钱：“这位大娘，给孩子买些点心吧”
　　女人接过钱，颔首行礼，并不说什么。
　　“大娘，你家娃娃多大了？可是快三岁了吧？”
　　女人把钱放入怀中，小声道：“快要四岁了。没东西吃，就没断奶。”
　　杨天媛一惊，继续问道：“你就这一个孩子？”
　　“还有俩大的。跟着他们爹爹在祁莲镇。那里发放的粮食太少，根本不够吃。我就带着小的跑出来了。”
　　女人双手合十拜拜“感谢这位夫人。我家老幺终于饿不死了。”说着一串串的泪流下来。
　　杨天媛伸手去摸摸女人怀里听话的孩子。还没还得急挪步，已经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了。各个都伸着手要点饭钱。杨天媛心里早想好如何应付。赶紧给每个孩子的手上递上几枚铜钱。其中一个贼头贼脑长得怪机灵的一个小哥，嬉皮笑脸的拿过一次，又伸出了手还想拿一次。杨天媛苦日子过惯的，对钱财上自然是更谨慎些。避开道：“我记得你。你已经拿过一次了。”
　　没想到小哥一点不退缩：“这次是替我妹妹拿。我妹妹病着起不来。”
　　杨天媛怎么可能听信他的话：“你带我去看你妹妹。若你敢骗我，我定不饶你！”
　　小哥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赶着给杨天媛引路。几个大人也围了上来。梅清给天媛使眼色。天媛点点头，只要情况不好就撤。没想到走了几步就看见借着寺墙搭起的一个破烂棚子里，真的躺着一个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的，看不出年岁来。小哥进去扶起妹妹坐起来，冲着杨天媛伸手道：“我没骗你吧？”
　　杨天媛摇摇头，赶紧多拿出一些铜钱来递与了小哥。看小哥怀里女孩竟也微微的笑。心里突然有些酸楚。她也曾经是个背生活逼到绝路的人，她至今都不曾忘记贫穷的滋味。没钱看病，更没钱买药，眼睁睁看着亲人受着病魔的蹂躏是何等的惨绝人寰。没有经历过，谁又会知道着其中的苦？有围观的人看得出杨天媛眼里少许的泪光，开口道：“这里大多是在祁莲镇待不下去逃出来的。不是快被饿死的，就是快要病死的。”
　　“难道祁莲镇没有饭食，医馆吗？为何千里迢迢要来威京？”
　　“都说威京富人多，就来了。没想到威州富人再多，也没有一个愿意帮帮我们的。”
　　“威州军要出征杀贼，为了征集军粮，威州百姓也是苦得很。毕竟威州也才安稳没几年。”杨天媛必须要为威州辩护几句。接着说：“镇国王殿下若是知道各位的境遇，定会出手相助的。我给大家保证，管够大家吃食。安排大夫去看病。也请大家赶快回到祁莲镇。”
　　杨天媛的一番话，一众人听在耳朵里特别反感。
　　“好几次都骗我们说给够饭食让我们回去。还不是又被饿跑出来？不要再来骗我们了！”有人冒出头替大家说出心里话，眼睛里全是愤恨。
　　杨天媛怎会不知，威州军置办出征的粮草都寸步难行，为了防止囤货居奇，更是限制百姓买粮。接济难民肯定力不从心。
　　“这一次务必请大家信我一次。我一定想法子解决大家的问题。我发誓！”
　　“你谁啊？你发誓管用吗？”谁也不信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贵妇人能有什么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杨天媛正想说出身份，突的听见嘈嘈马蹄声急，抬眼便看见一对骑兵匆匆驶来。当前之人竟是威州之王承羽翎。杨天媛看见他一身戎装，朱唇玉面，器宇非凡。心头微微的颤，面上暗暗的喜。只听他还未到已经朗声说道：“本王在此。定给诸位一个保证。”
　　谁也没想到镇国王会来，纷纷跪下来行礼。承羽翎翻身下马，扶起几个年老些的。
　　“本王怎不知诸位的苦？只是大战在前，粮草先行。威州百姓纷纷捐粮以助威州军出征收复失地。如今我威州百姓自己吃饭都尽朴素。实在不能再强求任何。但，既然营州百姓逃至本王境内，本王又岂能坐视不管。本王在此也给诸位保证。一定会解决祁莲镇吃食的问题。我镇国王室，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曾背弃约定。这点诸位应该很清楚吧？”
　　“镇国王殿下大恩大德。我们营州人绝不会忘的。”已经有人暗暗抹泪了。
　　“明日会有官史来接诸位回去。希望诸位配合。本王已经命人在金麟寺支起粥锅，去喝碗热粥吧。”
　　没人会想到，守卫重重的金麟寺会自己敞开大门。俱都欢呼起来。纷纷去讨粥喝了。
　　杨天媛以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喜滋滋的看向镇国王。没想到他却是冷冰冰的一张脸，看了怕人。甚至于连看都不看天媛一眼，跨上马带着一众人飞一样的奔驰而去。
　　杨天媛独自坐在马车里，看街道两旁杏花开得茂盛。些许的花瓣随着车轮马蹄溅起在半空中。谁家的木棉花开了，大朵大朵的展放的热烈。太阳还是那样好，暖洋洋的。天空也还是湛蓝湛蓝的伴着轻飘飘的几缕云彩。只是心里却悲苦得很。想哭却哭不出来。无助无奈又无法，看不清，想不明，弄不懂。却也不愿都随着他。到底还是放不下。重华宫红悠悠的宫门敞开又关上了。不留任何情面让人再去回味下重华街上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