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淳于隐

1、1

　　这是一个只有穷人才会居住的地方——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常年累月的阴暗将这里与太阳隔绝开来。且不说小小窄窄的筒子楼道和堆在路边几个月没人清理的垃圾，也不说老旧了几十年的筒子楼里爬满蜘蛛的阴暗潮湿，单单是白天里为了几片菜叶子而恼羞成怒的泼街骂妇们，就可以想象的出来这里的生活水平和个人素质。
　　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出来的人，不是金凤凰，就是黑乌鸦。不过一般后者出现的频率往往远胜于前者。
　　但这样一个破街败巷却有个很响亮的名字：探花巷。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在明清时期出现了几个探花。可以想象在一百多年前，生活在这里人应该是骄傲且自负的，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后人会是现在这样猥琐而卑微。
　　旧时这里流行一首歌谣：探花巷，出探花，张家少来，李家郎，个个都是好儿郎。
　　这首简单的歌谣穿越了时空，一直流传到现在。每次哪户有孩子的人家提起这首歌谣，就会对衣服弄得脏脏的自家孩子说：“好好学习，到时候像赵文一样出息！”
　　没错，在这个深宅陋巷里，曾出过一个叫赵文的大学生。他大学毕业后又申请了出国留学，最后呆在法国，几年后发了家，将老赵一家全接了过去。
　　这个赵文在这个文化程度几乎为零的小巷中变成了一个榜样式的人物。他的一切都被渲染成了传奇，并且人人传诵。
　　所以赵文是探花巷里第一只飞出去的金凤凰。
　　安源就是在母亲天天“赵文”来“赵文”去的教育下，变成的第二只正欲展翅欲飞的金凤凰。
　　没错，安源是这里第二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在读大学生。
　　她以为考上了大学，就会摆脱妈妈天天紧箍咒式的念叨。但她没想到，即便是呆在学校半年不回家，妈妈见了她照样还是唠叨个不停。其实唠叨是女人的通病，一旦定型，很难再改过来。
　　面对妈妈一天24小时不间断的絮絮叨叨，安源自我安慰道：她很久没见过我了，是想多和我说说话。

　　中午时分，各家各户都传来炒菜的噼里啪啦油锅子炸响声。浓浓的油烟子经过油腻腻黑乎乎的烟囱和排气扇肆意地徘徊在小巷中，使此时的小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油盐味。
　　此时的安源正忙着在阴暗的小屋里择着菜，她看了看已经脱了漆的黄色小课桌上的油壶，发现油已经见了底。
　　“妈，我去打个油。”安源对一旁绣着鞋垫的林秀娟说。
　　林秀娟“喔”了一声，继续绣着她的牡丹花鞋垫。
　　安源从放衣服的第三个抽屉，拿出一个塞在角落处的黑底白花的小布钱包。她拉开拉链，拿出十块钱后，拎着油瓶出了门。
　　在巷口打完油后，安源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不远处的一家传来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她愣了一下，似乎许久没在巷子里听见这样高亢的欢呼声了。
　　“我家老大考上师范了！！”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喜色的在巷子里来回的大声喊着。
　　小巷子里的人听到后，纷纷跑出来询问。安源看到那一张张平凡又猥琐的脸上，带着诧异欣喜和隐隐的嫉妒。
　　同样的表情面容，安源在两年前考上大学的时候也看到过。
　　她暗叹了一下，便绕过人群回到了家里。
　　打开家门，安源看见林秀娟正坐在床上绣鞋垫绣的一丝不苟。
　　“妈，我打好油了。九块二毛，郑伯伯收我九块。”安源将剩余的一块钱硬币放进一个塑料储钱罐后，便着手洗菜做饭。
　　“李毛子的大儿子考上了？”
　　正在洗菜的安源听见林秀娟冷不丁的冒出这句话。
　　“啊？是！”
　　“是师范？”
　　“嗯。”
　　林秀娟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师范生可以不花钱读大学。”
　　安源听到“不花钱”三个字，心中有些发紧，她已经意识到她的妈妈接下来会说什么。
　　“当初叫你念师范你不念，非要念个什么国际贸易的专业。一年光学费都要花好几千。”林秀娟一边绣着鞋垫一边气闷地碎碎道：“学费几千不说，每个月还要两百块的生活费。真的是……”
　　安源在一旁听着，不做任何解释和回答。
　　是的，她每学年的学费要用好几千。但林秀娟不知道的是，安源每学年的学费其实是五千左右，但是她只给两千五，剩下的还有两千五都是安源自己省吃俭用和勤工俭学得来的。每个月两百的生活费也是安源向她要的最高标准，有时候林秀娟给她两百，她可以用三个月。
　　林秀娟永远不知道安源勤工俭学到什么程度，所以她才以为安源用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是坐享其成，所以她才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骂这个乖巧又懂事的女儿。
　　“……不听老人言啊，吃亏就在眼前，你看看你看看，多花那么多钱。你要是读师范多好，出来大家也都是大学生。你还可以当老师，老师这个职业多好！铁饭碗啊！”
　　安源默默地听着。她将洗好的青菜倒进锅里，烧热的油锅一下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跟你说的，向区里申请贫困。你申请没有？”林秀娟话锋一转，一下子将话题从考师范转移到申请贫困上面来。
　　“我申请了，可能区里的结果过几天就会下来。”安源说。
　　“上次要你去申请你不去，现在知道困难了吧……”林秀娟说着说着又将话题转到了钱上面。
　　其实安源能体会林秀娟的心情。一个女人，拖着孩子，辛辛苦苦的将她拉扯大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是真的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她知道林秀娟就是话多，其实如果她真的要什么，她拼了命也要给她弄来。
　　所以她可以忍受林秀娟一切不满的唠唠叨叨。
　　至于那次贫困申请，安源并不是不想去。而是她看到巷子口王大叔一家着实太苦了：一家六口，两个老人和两个高中生要养活。她实在不忍心和她们争夺最后一个名额，所以她便放弃了每年两千块的补助。
　　但这次林秀娟怎么说也要得到这两千块，何况安源还是大学生，申请更是容易，所以林秀娟是势在必得。
　　将一盘青菜摆到桌子上，安源在水龙头处洗了下手，对林秀娟说：“妈，开饭了。”
　　“你先吃着，我把你下学期的鞋垫绣好。”林秀娟声音一下子温柔起来，没有开始碎碎念般的咄咄逼人。
　　安源听了，心中一阵温暖。她将饭盛好，说：“妈，你吃了饭再绣啊。”
　　“不行，我说了上午给你绣鞋垫子，下午要帮你把厚点的衣服洗好。你明天下午就要去学校了，时间紧着呢。”
　　安源见林秀娟这般说，便不再劝她。因为她知道，林秀娟是个说道做到的人，任何人都很难改变她的计划。
　　饭吃到一半，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跑到安源家里来。
　　“安源！”妇人的嗓子扯得很大。
　　安源放下碗筷，为来者搬了个凳子，说：“郑阿姨，什么事？”
　　“你申请的那个贫困啊，下来了！”郑姓妇人眉飞色舞的说。
　　“真的？”林秀娟一下子抬起头，两眼闪着光，反映很激烈。
　　“骗你干什么！通知都下来了，安源可以下午去签个字领补助。”郑姓妇人说。
　　“那好那好！！”林秀娟满脸喜色，她显然很高兴。因为两千块对她来说就是安源一学年的学费，现在这钱来了，她能不高兴么？
　　“我是来专门通知你们的，还有几家还没通知到，我得赶紧。”郑姓妇人说完就站了起来。
　　“郑阿姨你再坐会嘛。”安源笑说。
　　“不用了不用了。”郑姓妇人笑着连连摆手：“安源啊，明天要去学校了吧。好好学习啊。”
　　安源点点头：“好。”
　　安源和林秀娟将郑姓妇人送出门后，两人双双坐到桌前吃饭。
　　“妈，你鞋垫绣好了？”安源问。
　　林秀娟瞥了她一眼：“丫头！早绣好了，就是修修边。”
　　“那你……”
　　“还不是等着消息，现在好了，钱下来了，我心里总算落下个大石头。”林秀娟夹起一片青菜，无不舒心的吃起来。
　　安源看着林秀娟这个样子，心下不禁好笑：“妈，我下午去区里把钱领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