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拍卖师》青芒1

29、第 29 章

　　出门的时候言夏还有点犹豫，毕竟她就要回国，再跑这趟似乎也没有意义。不过转念一想，后续可以让同事过来跟进。她这半年在室利国看似单打独斗，其实还是得到了国内八方支援。
　　江华做上司是不够硬气，但也算是老好人，她没少利用他这一点，这次她嘴都没张他主动给她申请了高级拍卖师，现在还要给她收拾烂摊子。言夏心里头多少有些歉疚，想着能做一单是一单。
　　她对林深印象不好，顺路买了块饼垫底。
　　正饭点，餐厅里人也不是太多。
　　言夏一张一张看照片。
　　杯是敞口，斜壁，深腹，圈足内隐，形制看得出轻薄，底有青花楷书“大明成化年制”，用色清润明快，有方桌，朱凳，仕女持卷，青衣士人提蟹作耍，又有山石腊梅为配；筒是玉璧底，腹径稍收，绿袍武将在阶上搭弓射箭，有三五人围观，被射的似乎是只飞禽，作势欲起，有翅栩栩。
　　林深问个没完，一时问这士人与仕女什么关系，螃蟹有什么好玩；一时又问武将为什么穿绿袍，射的是个什么鸟。
　　言夏一一都答了。
　　“你说这是孔雀？你从哪里看出来是孔雀啊？”
　　“说穿了就很简单，我国瓷画和西方中世纪的油画一样，都是有典故的，中世纪的油画取材圣经，我国瓷画则出自历史。这个戏蟹图出自《晋书》，是我魏晋时候一名高士，他说‘右手持酒卮，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是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在酒杯上，也算应景。”
　　“那孔雀呢？”
　　言夏见他眼睛根本不在照片上，看得很不是地方，便敷衍道：“唐高祖雀屏中选的典故，在我们国内是人尽皆知的。”
　　“也就是说，东西是真的了？”
　　言夏说道：“光照片我没法给出结论，不过我也没看出破绽，所以恭喜林先生，真的可能性超过七成。”
　　“那言小姐——”
　　“我就要回国，如果林先生有意委托敝公司的话，我会让同事与林先生接洽——”
　　“那可不行！”林深断然道，“除了言小姐，谁来我都不给！”
　　言夏这趟室利国之行已经足够糟心，实在不想再夹缠不清，因直接叠好照片还他：“那我只能深表遗憾。”
　　林深抓住她的手摩挲：“言小姐——”
　　言夏抽了几次没抽出来，脸色已经变了：“林先生？”
　　“事情我听说了，”林深笑着说，“小周从前就有个怜香惜玉的毛病，和阿惠纠缠由来已久，言小姐也不要太伤心了——”
　　能闭嘴吗？言夏心里想。
　　但是那人喋喋不休，像只环绕立体声耳机，360度无死角攻击的苍蝇。言夏忍了又忍，到底没能忍住，抄起桌上汤碗泼了过去。
　　林深整个人都被泼傻了：他过去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里不包括这项。
　　言夏拿起手袋走人。
　　林深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
　　言夏没有回头，就势屈肘往后撞。林深不防吃痛，退了几步。这一下动静大，已经有侍者往这边过来，食客也纷纷往这边看。言夏越走越快，林深追不上，便指着她大声叫道：“抓、抓贼！”
　　言夏也没想到法治社会还有这种玩法。
　　最早赶到的侍者拦住她的去向：“这位小姐，请——”
　　“别动她！”
　　有个声音插进来，然后是人的影子，挨得很近，气息直逼过来。灯光太亮了，言夏不想回头看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她觉得胃里在翻腾，有什么在不住往上顶，她捂住嘴。
　　“言夏——”
　　“阿朗……”
　　“周明朗！”
　　“这位先生……”
　　几个人一起开口，像是开了堂水陆道场，耳边只管嗡嗡嗡乱响，言夏都不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她已经快忍不住了，一张嘴，“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
　　有人捂住鼻子，有人递水，有人找来纸巾，有人问：“你还好吗？”有人扶她坐下。侍者匆匆过来打扫现场。
　　言夏漱了个口，又擦了把嘴，抬头直视林深：“林先生，你说我是贼？”
　　“我……”林深的狗胆有点不够用了。
　　“如果我不是，林先生是否能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你——”
　　“希望在座都能给我做个见证，现在，林先生说我是贼，我只想问林先生，我偷了什么东西？”
　　餐厅里空调温度已经是极低，林深额上还是冒出汗来。他有点懊悔这么冲动，他也没想到酒会上温顺得像个羊羔的女孩儿居然是个刺头，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不是说已经甩了她吗？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最终找了个放哪里都能说得过去的东西：“当然是钱。”
　　“钱——林先生的意思是现金？”言夏笑了，“这年头出门还带现金，真是难能可贵。”
　　“……方便给小费不行吗？”
　　“可以，林先生准备了多少小费？”
　　“有多少给多少吧，谁耐烦一张一张数。”
　　“一张一张……以林先生的身家，给小费总不至于五块十块二十块吧？”言夏问，“那是百元钞？”
　　林深心里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却还不肯塌台；又想她一个外国人，入境不可能不换现金，现金兑换自然是百元起，于是说道：“那是自然。”
　　“那好。”言夏把手袋递给赶过来的餐厅经理，“麻烦您过目，您要找得出一张百元钞算我输。”
　　“找不到，麻烦林先生给我道歉。”
　　林深原是盘算好了，他家在本地有头有脸，他在这家餐厅也是常客，他这一开口，便人人先信他三分，倒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把人往警局一送，让她吃几天苦头，回头无罪释放也就完事儿了。
　　没想到是个硬茬。
　　要没人管倒也罢了，一个外国人，就算明摆了吃亏，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是姓周的这什么眼神……
　　他眼看着经理当着众人打开手袋，手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口脂、粉扑、防晒霜、餐巾纸、折叠伞，最后一管维C泡腾片，不由咬牙道：“夹袋！肯定有夹袋！我就不信你能一分钱都不带！”
　　夹袋里孤零零一张身份证。
　　经理抓住包抖了抖，一脸为难。他不想得罪林深，但是委实也找不到钱，勉强看住言夏说道：“这位小姐——”
　　言夏冷笑：“原来贵国有这个规矩，不带现金不准出街？”
　　“那倒不是——”
　　“那就是贵餐厅的规矩？进店为客，贵餐厅就是这样对待客人，不问青红皂白拦下盘问，疑罪从有？”
　　餐厅经理立刻一个头两个大，他被打到了要害：进店为客。他开门做生意，也不是靠一家一户撑起来。林生足够财大气粗把餐厅盘下来又另当别论，不然这名声传出去，谁还敢来这虎穴狼窝？
　　他不得不致歉：“言小姐说得对，是我们冒犯了。很抱歉给言小姐带来不好的体验。我给言小姐免单，这里还有张代金券，期待言小姐下次光临能有好心情。”
　　言夏没有应，两个眼睛只管看住林深，意思很明白，没有林深道歉，她这里不肯罢休。
　　餐厅经理头皮直炸。他也不是真傻，这两人的关系不难猜，林深前襟上的污渍也完全能解释他为什么不依不饶。如果不是……他不介意配合林深，毕竟在显贵常客和异国游客之间，谁都会这么选。
　　他深吸了口气：“言小姐要是不满意的话——”
　　“满意！”言夏挖苦他，“满意极了！谁说我不满意，从林先生追着我喊贼开始，就再满意没有了！不过我一个外国人，单身在贵地，不谨慎是不可能的。所以两位，对不住，我一直有录视频……
　　“我就要回国。我国内的朋友在机场接不到人，就会即刻上传。大使馆出不出面我不知道。我一个小人物，也无所谓上新闻上头条，林先生可能也无所谓，但愿林氏集团和林先生一样无所谓。
　　“不知道贵国懂不懂‘血口喷人’四个字，不过诽谤这项罪名应该各国都有……”
　　她滔滔不绝。
　　别说餐厅经理，就是林深都面色发白。更有人在心里腹诽，不愧是拍卖师，这语速，这口齿，绝了！
　　这还不是她的母语。
　　就在林深都觉得这事儿他不低头过不去了的时候，忽然有掌声响起，言夏的冷嘲热讽登时被打断。美人笑吟吟走出来，说道：“今儿这事儿吧，就是个误会，我来做个和事佬吧，两位？”
　　“林先生是我的老同学，言小姐呢，这么巧，才和我有过合作，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她看住言夏，似笑非笑，“就看我的面子，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要换个人，言夏能追问一句“什么叫各退一步”，但是如今她把柄在她手里捏着，也不敢过于强硬。
　　她别过脸。
　　林深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台阶了，朝她伸手道：“也是言小姐走得慌慌张张的引人怀疑……”
　　“我为什么走得慌慌张张林先生心里有数。”言夏拎过手袋，“杨小姐也是女人，非逼我说何必呢。”
　　她往外走，这次再没有人敢拦她。
　　言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我送你。”那人说。
　　“谢了，不用。”
　　他紧几步追上她。言夏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不得不扶住墙一阵干呕——之前已经呕过一次，这回光剩了酸水。整个人都在散发着酸臭气。好在她在他面前也不需要什么形象了。
　　周朗递手巾给她：“我车里有水——”
　　“不用了。”她没有接。
　　周朗原是想劝她，不是每个人都像他好性子由着她泼脸。这次他在，不至于真闹出事……但是看她狼狈，这些话就都吞了回去，就只说：“……不是让你尽早回国吗？又和那种人纠缠什么。”
　　“这就回。”女孩儿的回答总是很干脆，“你也快回去吧，杨小姐还等着你吃饭。”
　　“她——”
　　言夏一转头，又吐了次。
　　周朗也发现不对劲了：“你不会是——”
　　“不是！”言夏飞快地回答。走开几步拦出租。也是见鬼，接连几辆都直接过去了。
　　周朗寻思总不至于是九月的事；如果是圣诞前后那未免也太快了；这时候要恶补生理常识显然也不合适。
　　“这个点很难打到车的，我送你——”
　　“你别过来！”
　　和商场的灯比起来，橘黄色的路灯弱得近乎温柔。周朗在这个瞬间看到她眼睛里的惊恐，她怕他。
　　“言夏……”
　　“你放心如果真有小孩我会问你要赡养费，至少也要求杨小姐撤诉。”言夏勉强想要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她还是想吐，“你别自己吓自己，狗血小说少看几本——就算真有也不一定是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往后退。
　　车还是不断地从身边过去，没有一辆有停下来的意思。
　　周朗似乎还想说什么。言夏摸出手机，冲手机里大喊：“小孟！过来接我！”破音了，像是带了哭腔。
　　周朗一直以为言夏是没有眼泪的，有也是鳄鱼的眼泪。这晚他发现他错了。

　　小孟倒是来得很快。
　　周朗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言夏雇用的司机。他很年轻。她奔向他的背影让他想起他在酒店外的芭蕉树下等她。她从林深的车上下来，转头就看见他，她不知道他是来兴师问罪，她朝他奔过来。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小孟递水给言夏。
　　言夏漱过口，人还在发抖。小孟不住地往后望镜里看，他有很多话要问，但是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我好像吃坏肚子了。”他听见她笑着说，很轻松的声音——她似乎很擅长控制声音。
　　“要去医院吗？”
　　“不用了我有药。”
　　她拒绝怜悯，他想。无论情况多么糟糕，她给自己软弱的时间也就只有这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