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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男人年轻的时候千万不要轻许诺言。”登机前周朗对新助理小峰说。
      “为什么?”
      “女人会当真。”
      周朗承认他对女人的眼泪毫无抵抗力,虽然他会觉得无聊。他甚至无聊地想过如果某个永远不肯让人猜中想法的女人肯示弱给他哭一场,没准他那晚会留下来帮她想条生路——当然她是不肯的。
      “Jessica,”他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能歇会儿再哭吗?”

      言夏回到酒店,先就喝了一大杯水。
      来室利国两个月了,还是很难适应这边的天气。室利国没有四季,就只有旱季和雨季。听说雨季也就时不时来场雨,并不会降温,反而因为潮湿,蚊虫猖狂——旱季更是炎热。
      她在酒店长住,包了个车。司机小孟是个年轻的华人,肤色略深,清秀腼腆。
      征集公告投放出去,报纸、网站、灯牌。偶尔能接到电话,她会上门拜访,总还是失望居多。不奇怪。国内拍卖行在国外没法和苏富比、佳士得一较高下,也很难竞争得过人家本土拍卖行。
      当然她原本也志不在此。
      抵达室利国次日她就拜访了U大美院教授裴约。裴约和张允清神交已久,只恨隔山隔海难得一见,因而对言夏十分热情。听了她的来意之后,他却很为难:“……当初我和委托人签过保密协议。”
      话说绝了,就只能另辟蹊径。
      这天言夏才从跳蚤市场回来,就接到电话,裴约的声音像是有一点点犹疑:“你要是有空的话——”
      裴约说:“那件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既然你是来征集艺术品,我多少还是能帮上一点小忙。”
      他给她数了几个本土藏家,末了递过来一张洒金贴:“郑氏集团当家人郑磊意外过世,他夫人姓杨,可能是手头紧,打算出一批东西,似乎遭到了郑家人阻拦,所以办个酒会探探口风,看有没有人愿意入手。”
      言夏猜这里头有一场豪门恶斗也未可知,只管连声道谢。
      裴约摆手道:“和我就不要这么客气了。总不能说,张老的学生千里迢迢过来,我还让你空手而归吧。”
      言夏登时就笑道:“那我回去谢老师!”

      酒会布置得极具异国风情,拱门,石柱,外头就是海。暮色模糊了边界,一眼过去,天地苍茫。
      来客不多。此地华人口条极好,字正腔圆。言夏想起来小孟和她说过,这边华语学校都是从中国台湾请的教师。间或也夹杂英文。
      有个圆脸微胖的男子过来搭讪,自称姓林,林深。言夏便知道是闽地过来的华人,笑着哼了几句闽地小调以拉近距离。隐约听得“滋滋”声响,左顾右盼也没找到源头,忽然间灯火尽灭。
      黑暗里此起彼伏的轻叫声。
      林深趁机握住她的手:“别怕。”言夏没作声,她想把手抽回来。忽有人叫道:“月亮!”一时人齐齐都往外看。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皎皎银辉,照得天地之间纤毫毕现,恍若透明。
      明明并不是太罕见的风景,但是当此之际,不由人人心里都冒出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偌大的厅里静得呼吸可闻,就只有潮汐一波一波上来,又一波一波下去。夜雾弥漫,月亮挂在天上,亘古至今;月亮浮在海上,随波逐流;月亮——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这里有三个月亮!
      就在海天之间,似玉非玉,晶光四照。
      它直奔众人而来,就仿佛流星划过海面,留下银河璀璨。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人们屏住呼吸:不、不是月亮。甚至不是月亮的投影。
      不知道是谁率先舒了口气:“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我今儿个算是信了。”
      “明永乐甜白釉宝月瓶。白如凝脂,素犹积雪,一代绝品名不虚传。”年轻女子声音清锐,如溪水叮咚。有人回头看她,有人交头接耳,问出声者何人。但似乎并没有人认识这个陌生的华裔女子。
      宝月瓶进入厅中,人们围上去,方才看出其中端倪:原来是底下装了传送带,难得打光极妙,将甜白釉润、薄、透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加之形状酷似,远远看去,可不就恍如明月双生?
      便有人想起陌生女子的话:“果然是……一代绝品啊。”
      有人爱不释手,有人沉思不语。都知道这么大张旗鼓地灭灯、拟月,自然是有所图,包括那个解说的神秘女子,都可能是主人安排。
      “又来了!”
      这次是有了心理准备,视觉上仍备受冲击:那就仿佛是一朵莲花,乘风破浪。夜色渺茫,月光与水光都是周身华彩。人们出不了声,就唯有叹息——想必古希腊的哲人看到海伦,也只能叹息。
      “清雍正,胭脂水釉莲花盏。”神秘女子又说道,“是以黄金为着色剂的低温釉,因色如胭脂而得名。”
      有人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雍正?”
      “胭脂釉最早是康熙时期施用在珐琅器上,但是康熙没有单色的胭脂釉器;乾隆时期釉色偏深偏红,而且釉面往往不够平整,有波浪釉或者橘皮纹;乾隆之后再烧胭脂釉的也有,但是颜色没这么正。”言夏娓娓道来,“康雍乾三朝胭脂釉都是官制,盏底应有落款,翻过来一看便可知。”
      “你没看过吗?”又有人问。
      言夏敏锐地感知到了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我和诸位一样是持帖前来的客人,不过是职业相关,献丑了。”
      “你的职业是——”这个声音来得突兀,但是人们纷纷给她让道。言夏便知道是此间主人来了。
      竟是个颇为年轻的女子,雪白一张小脸,精致的黑钻耳坠。言夏是见过美人的,但是这位杨小姐委实生得袅娜纤细。也许是新寡的缘故,眉目里略略憔悴,更增添了这种我见犹怜的气质。
      她微微欠身:“杨小姐,我是名拍卖师。”
      杨惠的表情忽然有点奇怪。
      “我姓言。”
      “那言小姐要不要给这件也断个代?”
      这说话时候,一件青花瓷已经到了跟前。言夏不得不再次感叹这鬼斧神工的打光。送上来三件瓷器,不同窑不同温不同时代,却都恰到好处地呈现了最佳状态,对瓷器没有深刻理解做不到这个程度。
      她收起炫技式的轻浮,说道:“这只康熙青花海水双龙纹瓶也很是难得。”
      “康熙?”杨惠问。
      言夏“嗯”了声:“从器型看的话……梅瓶这种东西始于北宋,每个时期都有细微的变化,到清康熙、雍正,肩部变宽,从溜肩过渡到平肩——但是雍正青花用色不及康熙浓艳,而线条更为柔和。”
      “如果我说是宣德呢?”
      “不可能。”言夏摇头道,“明永乐、宣德两朝的青花瓷和后来不一样,它用的苏麻离青。据说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苏麻离青虽然同样也有色泽浓艳的特征,但是因为含铁量高,往往会出现黑色斑点——”
      杨惠转动梅瓶,灯光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龙鳞龙须,甚至怒卷的海水中点点黑斑:“言小姐?”
      她声调上扬,有微微得意。
      言夏仍是摇头:“杨小姐你看,这只海水龙,它是正面朝人。明嘉靖之后才出现龙头的正面形象,宣德时期绝无可能——而且这深浅渲染,墨分五色也是康熙中期青花瓷的特征。”
      “言小姐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杨惠声音里大有惋惜,“可惜了——”
      她抱起梅瓶,转出底部给众人看,只见瓶底双圈,楷书六字:“大明宣德年製”。
      一时众皆哗然。
      虽然碍于教养,并没有人直接说出来,但是目色之中,已经大有嘲笑。言夏深知不能放任——不然别说她的图谋,就连基本工作都没法开展了,因说道:“杨小姐是只见其一,不知其二。”
      “哦?”
      “康雍乾三代都热衷于仿古,两宋名窑是重灾区。康熙时期则仿永乐、宣德居多。”
      “但是黑斑和落款呢?尤其这个落款你看,双圈栏,布局满,‘德’字心上无一,‘製’字衣上无点,都是宣德款的铁证。”
      “确实如此,杨小姐颇有造诣。”言夏夸了半句,话锋一转,“但是真宣德器,字要粗壮些,间距还要小,因为苏麻离青有晕散,字体不会这么清晰——”
      “言小姐,这粗壮程度、间距大小、清晰与否,没有标准器作为比较,就都是空口无凭。”杨惠打断她,“姑且算你对,那黑斑呢,黑斑你怎么解释?”
      言夏心中诧异:她过来这两月,并不曾和郑、杨两家打过交道,怎么这位杨小姐这样咄咄逼人?
      她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却还尽职尽责说道:“杨小姐上手摸摸看,如果是天然黑斑,该有高低不平之感。这件康熙仿宣德虽然仿得很精细,但用料是改不了的。康熙中晚期青花用的云南珠明料,要制作出类似苏麻离青的效果,必然是用了重料堆积,让它看上去像黑斑而已。”
      杨惠将梅瓶摆回看台,瓶壁在光照下几近透明。唯有宝石蓝色重重描绘,是海水汹涌,龙鳞甲光,是张牙舞爪,就要破壁而出的龙,恍然君临天下之威。她伸手想要触摸,但是半晌,也没有落到实处。
      众人见此,态度自然又是一变。不少人觉得拍卖师虽然年轻,但是见识不错,可以结交一二。林深更喜不自禁,殷勤道:“言小姐好眼力。”
      言夏只当是没听见,又说道:“康熙青花胎釉精细,造型挺拔,色料艳而不俗,颇可赏玩,收藏价值并不低于明宣德。”算是把话圆回来。
      杨惠面上并无喜色。言夏再三揣摩不得要领,只得作罢。她喝了不少酒,收了不少名片,虽然未必真立竿见影就有东西可收,但是从长远看,是个不错的开端,也就懒得纠结杨小姐柳小姐了。
      几件瓷器赏玩毕,各自觥筹交错一番,酒会散席。林深自告奋勇要送言夏,言夏婉转拒绝:“我有车。”
      林深笑道:“我手里有几件东西想要请教。”
      言夏便不作声,给小孟发了条微信,让他开车在后头跟着。林深知道占不到便宜,倒也规矩,只聊了些言不及义的吃喝玩乐。到了酒店,言夏好不容易摆脱林公子纠缠,就觉察到有人在看她。
      那人在芭蕉树的阴影里,不知道站了多久,指间的烟只剩了短短一截。

      二

      言夏有瞬间口干舌燥。
      不知道是香槟的后劲还是归于他乡遇故知。
      或者索性承认这个人的魅力。她被他看重的时候,即便明知道是因为工作,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极大满足。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酒店褪成缤纷的背景,无声无色,又觉得很吵,希望灯光能够安静一点。
      “周总。”
      周朗把烟头摁灭在树干上。他原是来兴师问罪,远远看到她下豪车更气不打一处来:在他这里就左一句“齐大非偶”,右一句“高攀不起”,转头异国他乡就敢随便上男人的车,还笑那么甜!
      到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脸上——
      人的表情是很奇怪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能够表达出来,能够被察觉。
      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眼睛里的喜悦,就仿佛星光闪烁。让他想起不知道什么电影里看过,一对情侣为彼此准备的礼物,金色的银色的烟花雨在夜空里不断地往下掉,那种亮晶晶、明晃晃的喜悦。
      他被这喜悦感染,所有到嘴边的刻薄话都咽了回去。“上车!”他说。
      “去哪里?”
      周朗没有回答。
      车在往海边开,言夏能感觉得到。越来越浓是海水的咸涩。

      沙滩上没有人,海静得无边无际。
      这样荒僻,恐怕就是在这里杀个人分个尸也不会被发现,言夏想。
      风有点凉。高跟鞋一脚一个坑,言夏走得摇摇摆摆。“脱了吧,”周朗看她的脚,“这里没有人来。”
      脱了鞋,身高差立刻就显著了。
      周朗也觉得稀奇,他几乎想要伸手揉她的头发,看她风中凌乱的样子。“你多高?”话出口就很懊恼:跑题跑得有点远。
      “一米七四。”做模特不太够,做普通人又高了点。
      “从小就坐最后一排?”
      “没,高中才长的。”对话毫无营养。但是海这样辽阔,夜这样荒凉,所有无穷无尽的东西都会让人生出失重的错觉,有什么横七竖八地往天上飘,像断线的气球,或者徘徊在夜空里的孔明灯。
      周朗勉强把话题拖回来:“你跑得真快,宋祁宁都没有反应过来。”
      “没周总手速快。”言夏怼他。
      周朗摸出手机操作。言夏凑过去看,果然她的名字还躺在黑名单里,不由唧唧咕咕地笑。周朗闻到她发间的温柔缱绻,和着酒气海水,让他想起阁楼上的舞,惊鸿一瞥,美人如玉剑如虹。
      “删掉就真找不到了。黑名单的好处是还可以放出来。”他说。
      “还能这样挽尊?”
      “估计宋祁宁也想不到你能跑这边来——我都以为你会去日本。”
      那你是查过航班所以找到这里来吗?言夏心里想,出口问的是:“他找你了吗?”
      “找了。”
      “嗯?”
      “我说衣服丢了。”
      “哦。”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他这么一说,那边也就这么一信。周朗固然忌惮宋祁宁,宋祁宁要动他也不容易。他们能碾过的,不过是她这样的小人物罢了。
      言夏深吸口气,荧火一样的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剩了怅惘。她不想再走了,就地坐下,双足埋进沙里,细沙温软。
      月光很柔和地覆过她的肌肤,周朗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幕是在哪里见过,乔尔乔内还是提香?
      “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坐她身边,深碧色的裙摆像春水漫过他的手背。
      言夏抬眼看他。
      “你和他也不是真有什么深仇大恨,都什么年代了,你姐也不见得就想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言夏没作声。月光和风一样凉,和水一样凉。
      “你姐和他都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况是你。”他说,“你那天没点名道姓,没人知道是针对他,你给他打个电话,低个头也就过去了。要实在过不去,让你姐出个面——”
      “我姐出不了面。”
      “言夏!”周朗连名带姓喊她,声音里听得出恼怒。
      言夏看着海面,月光滟滟,随波千万里。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月亮是不真实的,整个晚上都不真实,包括身边的人。室利国的真实也许是终日热辣辣的阳光,被汗糊掉的妆,迟迟打不开局面的焦灼。
      她双颊发热,可能是真醉了。她问:“永嘉是要倒闭了吗,周总这么闲?”
      “我是为你好。”
      言夏觉得更好笑了,这个没事都爱搅三分绯闻的坏人,这会儿倒来给她装正经。她半扬起面孔:“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周朗猝不及防:“……一周吧。”
      “一周也挺久了。”他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她的唇有点凉,热的是月光。他下意识伸手揽住她。

      言夏醒来听见鸟在外头叫,头疼。她看到床头柜上的水,一口气都喝了,还是温的。坐起来发呆。
      房间很陌生。
      拉开衣柜,里头都是男装。言夏比了下身高,脸上又热起来。进浴室冲了个澡,挑挑拣拣拿了件墨绿色的真丝衬衫。
      推门出去,原来门外就是海。有人在沙滩上。言夏动了动鼻翼,是烧烤的香气。
      “周——”
      那人抬头冲她笑,雪白一口牙。他眉眼过于秀致,穿花衬衫也不像土著,但到底冲淡了精英气,像个学生仔,阳光里都透着早春郁郁葱葱的轻翠色。言夏把个“总”字给吞了:“……早!”
      周朗递了盘烤虾给她。
      言夏坐下来吃了两只,方才说道:“我昨晚喝多了。”
      “什么意思?”周朗挑眉。
      “我——”言夏词穷,只得又吃了只虾。周朗开了只生蚝给她:“怎么,不想负责?”
      言夏深呼吸,决定吃完生蚝再说。
      周朗被她这个张口结舌的模样取悦到,凑过去亲她。剃须水的味道。言夏往他嘴里塞了只虾,手指就被咬住。
      言夏缩手瞪他:“你狗啊?”周朗“汪”了声。言夏也撑不住笑了。周朗挨着她坐:“再来一只?”
      言夏不理他。
      周朗抱怨道:“有的人吧,吃我的穿我的,让分一点给我她就不肯!”
      言夏也没见过他这么大型的作妖现场,犹豫要不要拿盘子砸人。周朗又亲她一下:“衣服选得不错。”
      言夏这时候只恨腿长,怎么都躲不开这人的目光。
      “会不会潜水?”
      “不会。”
      “我教你?”
      “我……”言夏清了清嗓子,“我今天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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