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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里缉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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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岭南,细雨如愁,沾衣欲湿,徒使天涯过客心生惆怅。
陶笑一身青衣,骑一匹青骢马,蹄声得得,踏在被雨水冲洗得无尘的青石板上。
他信马由缰,似是一点也不急着赶路,又似细细观赏沿街景物。
长街尽头是一个街市,虽然下雨,但街市景象仍是热闹,有叫卖声,有讲价声,有谈笑声,他细细听着当地人的话语,只觉清脆爽辣,不比官话的浑厚。他到岭南之前,也曾找岭南商人聊过天,对当地话一知半解,但此刻实地听来,只懂得不到十分之一,不凝神留意,便如鸟语,更是一字不识。
他又走了一会儿,正想找一间客栈落脚,忽然前面的摊档一片嘈杂声,似是有了争执。
他上前一看,却看见一个卖丝巾的小贩抓住了一个少年的衣襟,一手扯住一条紫色丝巾,口中不住叫骂。
那少年看上去有十七、八的样子,但却似营养不良,骨架虽大,人却精瘦,青白的脸上一片惊惶,被老板痛骂,一只青筋毕露的手却还是紧紧抓住丝巾一角,被骂得急了,就结结巴巴说两句,却换来更激烈的喝骂。
陶笑虽听不懂那老板在骂什么,但见此情景,也知道必是那少年身上带的钱不够,去偷丝巾,被老板当场抓住。
他见那少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又一阵白,却是不舍得反手,心中一动:这少年倒是痴情得很,为了送礼物给心上人,连给人欺负也愿意。
这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老板骂到激动处,陶笑似听到他想抓那少年见官。
陶笑翻身下了马,分开人群,走近去问那老板:“这丝巾多少钱,我替他买了就是。”
老板看了陶笑一眼,见他一身光鲜,但面上一条刀疤带了几分凶恶,又是操着外地人口音,迟疑道:“一钱银子。”
陶笑一笑。
丝巾老板急道:“他挑的是我店里最好的一条,你看,这还是苏三娘的刺绣……”
陶笑掏出一块碎银子:“我没有零钱,你替我包好吧。”
老板笑逐颜开,伸手接了银子。
那少年怔怔地,却还是不放手。
陶笑拍拍他肩头:“我叫老板包得漂漂亮亮的,送给你的心上人可好。”
那少年的脸一下子飞红起来,讪讪道:“不是我,我的心上人,我是,送,送给檀香姑,姑娘的。”话语虽结巴,却是纯正的官话,陶笑心中一动。
听到他说“檀香”二字,那老板就像中了符咒一般,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哈哈的道:“原来是送给檀香姑娘的,你这小子怎么不早说,你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桃红洒金点的,喜欢吗?小姑娘们最喜欢,还有这种淡青的也不错……”
那少年的脸越发的红了,呐呐道:“檀香姑……娘只,只喜欢,喜欢紫色。”
那老板把那丝巾包得十分美观,一把塞到少年怀里:“那替我向檀香姑娘问好,什么时候想挑丝巾了,叫晚秋姑娘来吩咐一声就是。”又把那快碎银递回陶笑:“丝巾是我送檀香姑娘的,不要你的银子。”
陶笑暗暗诧异:“听说岭南人最贪小,这老板刚才为这丝巾这么紧张,现在明明可以小挣一笔,却宁愿做个人情,看来这檀香可是人缘好得很。”
他见那少年转身欲行,上前又拍拍少年的肩头:“这位小哥,天色尚早,一块去喝杯酒如何?”
那少年看了看手里的纸包,道:“你帮了我,我虽然要去买东西,但檀香姑娘收到礼物可能会很高兴,也许不会怪我的,好啦,我跟你去喝酒,不过不能到太远,我会迷路的。”
他不紧张的时候倒是不会结巴,但说话一字一顿,正是大孩童的口吻。
陶笑笑道:“不会远,就那间如何?”信手一指,正指着十步开外的那道酒幡,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着:“客来居”。
竹叶青喝了半壶,微风吹来也有熏人欲醉的感觉。陶笑不经意地问:“你想送礼物给她的那位檀香姑娘,是什么人呢?”
少年答:“檀香姑娘就是檀香姑娘啊。”
“那为什么那老板一听她的名字,就对你特别好。”
“我不知道啊,不过檀香姑娘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所以老板会对她好啊?”
“哦?那她好在什么地方呢?”
“檀香姑娘对每个人都很好的,她给他们治病啊。”
陶笑“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是一位女大夫,悬壶济世,难怪受人尊敬,看来不是我要找的人。想了一想,又问:“这位檀香姑娘除了给人看病之外,还有什么本事?”
少年答:“她什么都懂啊,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陶笑微微一笑,道:“你喜欢她,所以说她是最好的姑娘。”
不料少年急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双手乱挥:“不,不是的,我只不过看见,看见丝巾很,很漂亮,檀香姑,姑娘可能会喜欢,所以,所以……”酒杯都打翻了。
陶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道:“不是就不是,不用这么紧张,坐下来坐下来,吓着其他客人了。”
他等那少年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我叫雪狼。”
“雪狼?好怪的名字。”
“是胡大哥给我取的,因为他捡到我的时候,这里突然下了一场雪,胡大哥说这里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下雪了,值得纪念。那时我给狼咬怕了,口里还一直叫着狼啊狼啊的,胡大哥就叫我雪狼了。”
陶笑心想:原来是一个孤儿,对他顿生好感。忽又霎霎眼:“那位檀香姑娘,她长得很美吗?”
雪狼红了脸,慢慢说:“她是这世上最最美丽的姑娘。”
陶笑笑了,想捉弄一下愣小子,笑问道:“你还认识其他的姑娘吗?怎么知道檀香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雪狼道:“我不认识,不过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的,胡大哥也这么说的。”
陶笑道:“我认识一位姑娘,她会用盛了水的破碗来击出乐曲,她唱出歌儿,百灵鸟都害羞得不敢接腔;还有一位姑娘,她轻功好得很,会在花枝上跳舞,她的笑容,花儿都不敢跟她争艳……你的檀香姑娘,她会这些吗?”
雪狼“霍”地站起来:“檀香姑娘不用会这些也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姑娘。”
陶笑失笑道:“又吓着人了,你小声一点只说给我听行不?”
雪狼道:“有一次,福来米铺的余老板的小公子出麻疹,镇上的大夫都怕传染,门也不肯进,只肯写了两个药方就算了,余老板就在那里,喏,跪在那里求长春堂的钟大夫,你看你看,就是那个糖水铺子隔壁,钟大夫不肯去,檀香姑娘去给他治好了,后来余老板还说以后都不做长春堂的生意,以后都不卖米给他……还有隔壁李嫂的姑娘皮肤得了病,红红的,不敢上街去,偏偏她又快嫁人了,大夫们都不好意思看,还说看了也赶不上上花轿了,不如做了人家新娘子再看,可是姑娘的皮肤病越来越严重,不看不行了,大夫们后来也治不了了,姑娘就哭着要寻死,檀香姑娘就给她煮了一锅草药,叫她泡在里面,那姑娘脸上的红点都变成了泡泡,冒出胧来,我提水给檀香姑娘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就吓得直打哆嗦。檀香姑娘也不怕,守了她三天三夜,后来姑娘就好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高高兴兴上了花轿……还有那次张老头家的狗摔断了腿,他不懂治,也是檀香姑娘……”
陶笑起先带着一丝微笑在听,后来就慢慢动了容,点头道:“这檀香可真是一个好姑娘,还是一位好大夫呢,刚才我出言冒犯了,雪狼你不要怪我。”
雪狼这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讪讪问:“你认识那么多好姑娘,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来这里来呢?”
陶笑想不到这大孩子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她们虽然都是很好的女孩子,但都不是我心上的人。”
雪狼惊奇地问:“那你喜欢怎样的姑娘?你的人这么好,你看上的女孩子也一定会爱上你。”
陶笑诧然,也料不到这雪狼反客为主这么厉害,一时有点尴尬,只笑道:“她们嫌我长得丑啊。”
雪狼道:“只要心地好就行啦……是谁这么凶,砍了你一条刀疤。”
陶笑微笑道:“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小伙子,你可知道越漂亮的姑娘,心肠越狠?”
雪狼诧异道:“不是啊,檀香姑娘是最漂亮的姑娘,她的心肠也最好。”
他的话题一兜又兜回檀香身上,陶笑不语,只微笑喝酒。
雪狼又问:“你喜欢怎样的姑娘啊?”
陶笑正尴尬时,长街上有人大喊:“雪狼,雪狼,你到哪里去了?”声音粗豪,中气充沛,也是纯正的官话。
雪狼跳起来道:“胡大哥找我了,我走了。”
陶笑一拉他的衣袖:“你说的胡大哥可是岭南丐帮的胡飞?他既已到了,何不请他进来共饮一杯?”
雪狼急道:“胡大哥最喜欢喝酒,他一喝酒就不会走的,又会给晚秋姐姐骂的。”挣了又挣,却挣之不脱,只得大声应道:“胡大哥,我在这里,有人不放我走,他要跟你喝酒。”
“谁敢不放你?又是谁想跟我喝酒?”
“呼”的一声,一条彪形大汉已冲了进来,一眼瞥见雪狼与人纠缠,大步行来,伸手就分。
他使了三分力度想把陶笑的手拉开,却丝毫不动。他再想使力,陶笑已一笑松手,抱拳笑道:“岭南胡飞,久仰久仰。”
胡飞浓眉大眼,鬓黑髯浓,一双精光流动的大眼打量了陶笑一下,也抱拳道:“正是胡飞,请问阁下大名?”
陶笑笑道:“无名小卒陶笑。”
胡飞正想说话,雪狼已拉拉他衣袖,细声道:“刚才这位公子救了我,还买了礼物给檀香姑娘。”
胡飞点点头,再一抱拳:“无功不受禄,我请公子喝这顿酒。”
陶笑含笑道:“礼物其实是老板送的,是拜檀香姑娘盛名所赐,至于这顿酒,本应是小弟请的,但胡大侠先开口了,我就先尽一杯,以示谢意。”举杯一饮而尽。
胡飞眼睛亮了,笑道:“好汉子。”拿过雪狼的杯子,也是一饮而尽。
陶笑伸手取过酒壶欲添,胡飞横手一拦:“不敢。”
陶笑一笑道:“要的,我远来是客,应敬主人一杯。”手腕一晃,绕过胡飞的大手。
胡飞豪笑道:“如此说来,更应是做主人的先尽地主之谊。”手腕一翻,横掌划向陶笑手腕脉门。
陶笑手腕轻转,让过来势,但见胡飞掌影翻飞,封住来势,自己的酒壶虽不会被他夺去,但要越过他的封锁,给他斟上一杯酒可是不太可能。心头一凛,这粗豪汉子果然是个少年高手。
胡飞夺不去陶笑手中酒壶,心中也是暗惊,怎地在这荒僻小镇也有这等少年高手。
雪狼在旁边瞧得眼睛都花了,忍不住道:“你们怎么啦?这酒还喝吗?”
胡飞哈哈一笑:“傻小子,当然……”
话声未绝,陶笑已越过他的封锁,满满替他斟上了一杯,正笑道:“胡大侠先尽此杯……”也是话声未落,手里一空,酒壶已经粉碎,却原来这个普通的白瓷酒壶受不了两个高手较量时的内力火拼,忽然碎了。
胡飞忍不住哈哈大笑,挥手喊道:“掌柜的,再来一壶好酒。”
陶笑酒水淋漓洒了一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一下子,两人心头都油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一壶酒恰恰也又要喝完,看似已有三分酒意的胡飞忽道:“陶兄弟你身怀绝技,千里远来此穷僻之地,不知所为何事?”
陶笑打个哈哈道:“小弟是浪迹天涯的浪子,走到哪里算哪里,没有什么目的。”
胡飞也陪着打了几个哈哈,忽而又道:“武林黑白盟中的三大护法之一居然有空来岭南游山玩水,真是奇怪啊奇怪。”
陶笑心头一凛:“这胡飞可真名不虚传,在这穷荒之地,消息还这样灵通,而且心细如发,难怪成为近年江湖中第一棘手人物。只是他一向率岭南丐帮独来独往,对丐帮总舵还给三分薄面,但向来和武林同盟互无往来,我却是否把来意告知?”
却见胡飞伸个懒腰,灯光映上他满脸的胡茬子,他似乎连眼睛都倦得要闭起来了,他打着呵欠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去见我的檀香妹子呢,雪狼,我们走吧。”
陶笑忽笑道:“胡大侠,你是怎样看出我身份的?”
胡飞懒懒道:“三年前黑白盟的青年高手在演武台竞技,据说技压群豪的是一个名不经传的陶姓少年,盟主当即赠与沧浪剑,聘为黑白盟中第三大护法。听说这少年一身功夫是盟主亲授,那时我本认为可能有徇私成分,但今日一试,才知名不虚传。你手持酒壶却透出绵密剑意,假如你用的不是酒壶而是宝剑,老胡可能就不是你的对手啦。”
陶笑笑道:“胡大侠过谦了,你的兵刃还没有人见过呢,就这样妄自菲薄,真教小弟汗颜。”
胡飞呵呵笑道:“掉文我是掉不过你的,不过,我与黑白盟一向没打什么交道,你既不愿说出来意,我也不会勉强,今日暂且别过。”抱拳欲行。
陶笑急道:“慢走。”身形一动,拦在胡飞面前。
胡飞变色道:“怎么,你要和我较量?”
陶笑道:“不敢,不过我见你英雄任侠,所以愿把来意告知。”他面色凝重:“实不相瞒,黑白盟近日有众多精英遇害,我是特来岭南调查此事的。”
胡飞脸色微变:“谁这么斗胆,武林同盟都敢动。”转头对雪狼道:“你先回去,告诉檀香妹子一声,我稍晚会到。”支开雪狼,问道:“但黑白盟远在千里外,难道,遇害的是这边的分舵吗?”
陶笑心中暗赞一声,道:“不错,且明显是向这方而来。”他缓缓道:“半年前,淮安分舵的舵主遇害,半月后,杭州分舵的舵主也遇害,然后是苏州……三月前,福州分舵给人连根拔起,这半年来,黑白盟已有五位高手遇害,且都是本盟的重要人物。”
胡飞沉吟道:“你们千里追查,可有查出是谁干的?”
陶笑道:“本盟的首脑人物大多认为是朝廷才有如此势力。”
胡飞喝了口酒,忽然道:“如果是朝廷,大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陶笑凝注他道:“胡兄所见正与小弟相同,我千里而来,发觉凶手人数极少,出手极快,遇害的人都是一招致命,我仔细查看,发觉他们都被一种极为诡异的功夫所杀,伤势也都相同,我认为是一人所为。”
胡飞缓缓道:“若是一人所为,这个人一定是一位一流的高手。因为开始几个人的暗杀不会太困难,但后来一定会越来越困难,这个人却越演越剧,还把你们的分舵都毁掉了,这个人的功夫可能……”忽然改口道:“总舵就放心派你一人来?”
陶笑苦笑道:“因为总舵只有我持这种意见,大部分人都认为是大内高手所为,力主对朝廷以牙还牙,我自动请缨,盟主终许我一年时间调查此事。”
胡飞看着他,缓缓道:“黑白盟为江湖第一大势力,网罗五湖四海英雄豪杰,三教七帮,一向成朝廷心腹之患,这两年韬光养晦,自作自息,朝廷这才隐忍,网开一面,假若黑白盟公然和朝廷作对,届时朝廷重兵来伐,可不只是武林之祸,最苦的还是老百姓们……”
陶笑点头道:“不错,我这一路调查而来,发觉朝廷苛税太重,百姓颇有怨言,江南一带稍好,其他地方有旱有涝,怨声载道,若黑白盟对朝廷发难,各地民怨极有可能一触即发,成了造反,这可是点着了一条大导火索。苛税虽严,但总好过揭竿而起,届时朝廷发重兵镇压,家园何存。为免生灵涂炭,我一定要查出真正的幕后主脑……我一路追查至此,便是怀疑凶手就藏匿在此地,下一个目标是广州分舵。”
胡飞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不用担心,我来助你。假若凶手就在此地,我们一定可以揪他出来。”
陶笑伸手与他重重一握,笑道:“得胡大侠相助,我不信那凶手会逃到天外去。”
两人双手相握,都觉一股豪情自胸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