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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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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寿宁城这几日最大的事情是丝绸大户严家老爷的五十大寿。随着日子临近,严家门庭前车马不绝,喧哗声从前门直传到后院,一日又一日是越来越热闹,吵得人简直不得安宁。
但我是没资格抱怨的。因为做寿的正是严家的赘婿,我的相公,温槐。
我忍着头痛,无精打采地对着铜镜慢慢地描着眉。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再怎么描画也画不成。但是哪怕年华已经深深刻进眉梢眼角无处不在,该上场的时候还是要容光焕发地上场的。婢女为我盘好了发髻,插上了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我摇摇头,嫌累赘又换了支紫玉的梅花簪子,仔细比对着,远远地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近门口。“夫人,老爷说前厅的席你不必去了。”
我怔了怔,从铜镜里看见一屋子婢女紧张的神色。我轻描淡写地笑了起来:“不去那就不去罢。你吩咐厨房多做几个菜,晚饭就摆在花园里,请五郎一起来。”
婢女迎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我叹了口气,重重搁下了手上的簪子。窗外的暮色越来越低沉。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园子的花差不多都谢了个干净,如我一般韶华褪尽。我走在花园里,看见角落里有几枝蔷薇,初生的花蕾羞答答地迎风微微颤动,一片浓密的翠色里几点粉白淡红,煞是惹人怜爱。
“啊!”我随手折下一枝,却不防茎上的利刺扎进了掌心。
“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你下去吧。”我挥手让跟过来的婢女退下。摊开手掌,一枚折断的刺深深扎进肉里,我皱着眉头小心地用指甲将刺挑出来。鲜血从掌心的伤口里涌出,沿着掌纹流开。那些据说能判定一个人命数的线条就在鲜血里模糊成了凌乱的死结,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取出手绢,随意把伤口缠了起来。
“真是不吉利,连枝蔷薇花都要跟我作对!”我冷笑着,将那枝未及开放便被折下的花枝狠狠地掷在地上,“不过,你又能怎么样?我的春天过完了,你的也不会来!”我一足踩上花蕾,花瓣被碾成粉碎,一点暗红色的汁液溅上粉色的绣鞋,宛如血痕。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意,仿佛那不是一截花枝,而是某个女人在我脚下求饶。
“薇娘,你争不赢我。”本来这一句话即使不是说得志得意满至少也该咬牙切齿,可真的说出口时,我的语气满是萧索,连我自己都悚然而惊。那个女人长久以来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如今终于熬到了拔出来的时候,可我也已经气空力尽——你看,就算我能把一园子的蔷薇都砍了当柴烧,春天也不会再回来了。
一段笛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过来,细腻幽微,轻易地滑进人心底,仿佛旧时的一个眼波,梦里的一句情话,叫人蓦然里生出万千感慨。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园子里还有人,我循着笛声望去,是寄宿在府里的梅五郎。他是大文豪沈岩的得意门生,沈岩是温槐的故交,他替沈岩来为温槐祝寿。
“严伯母在赏花吗?”他走近过来,“真是好兴致。”
“五郎到很久了吧?你的笛子是跟谁学的?”
“是沈先生教的。我在对面看见严伯母在此赏花,不好上前打扰,又见园中景致怡人,忍不住吹了一曲,献丑了。”
——这是看见还是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吧?我索性不再去想,笑吟吟答道:“五郎不用太谦虚。沈先生不仅文才出众,音乐造诣亦是不凡,名师出高徒,难怪笛声如此动人。”
“哪里,我只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
“好了,五郎不要再客气了。”我回过头,亭子里已经摆上了酒菜,“老爷在厅上招呼些客人,严伯母一个人吃饭太无聊了,我看这蔷薇将开,所以把晚饭改到花园里,请你一起来。我听说你用了十年时间游历天下,也说些有趣的见闻给我解解闷。”
“好啊。不知严伯母喜欢听什么?”
“嗯……讲讲北地的风光吧。”
“北地啊……严伯母住在寿宁定然没见过雪。北方一入冬……”
我一面听,一面端详着对面青年的脸庞,眉清目朗,真是当得起书上说的“丰神如玉”。若我有个儿子,也该这么大了……我自嘲地笑笑,每回看见年轻人都会冒出这种念头,年纪越大越排遣不去。可要不是因为没有一儿半女,那个贱人哪里有机会?一念及此,我越想越恨,紧紧绞着手指,突然听得“当啷”一声,原来是用力过度把筷子绞飞了出去。
“严伯母怎么了?”
“没什么,年纪大了,筷子都拿不好了。刚说到哪里了?”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里的疑惑,我低下头笑了笑,慌忙掩饰过去,“这大雪堆满了路,出门可怎么办?”
“这个有很多办法。清晨的时候……”
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我对面坐的,会是温槐。春有百花秋有月,赏花酌酒对月赋诗,少年夫妻最是柔情缱绻。那时我总是想,还好没听父亲的话选那个暴发户家的草包公子,否则哪里有这样的风雅情趣。直到看到百花依旧、温郎依旧,同座的却换成那个女人,我才知道自己真是错得离谱——原来选谁都是一样。
“严伯母,严伯母,你真的没事吗?”
“怎么了?”我终于回过神来。
“严伯母的脸色太差了,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
真可笑,我越想把薇娘的影子从脑海里抹去,她就是越是纠缠着我不放。我心灰意懒地答道:“大概是最近太劳累了……”
“明天就是严伯父的寿宴了,严伯母今天要多休息才是。”梅五郎扶着我站起来,“我送严伯母回去吧。”
二、
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子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枕畔已然空了。今天是温槐的五十岁寿辰——也是薇娘的头七。
当真挑的好日子。
“夫人今天心情很好呢。”迎春轻柔地为我梳着头。
“今天是老爷的寿辰,我要打扮得精神点。”
“说起来,老爷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从镜子里看见,迎春一边说这一边偷偷瞧我的神色,可我早就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温和地笑了笑:“老爷接人去了。迎春,小翠回来了吗?”
“她就七天前来过那一回。夫人,不是我说,你做人不能太慈悲!夫人你对小翠多好,可她居然跟着那个贱人走了!哼,她要是再敢来,我就打断她的腿,替夫人出口气!”
“迎春,薇娘虽然被逐出了严家,毕竟是老爷的女人,还怀了老爷的孩子,不要一口一个‘贱人’叫得这么难听。小翠虽然原先伺候我,但后来被老爷选去伺候薇娘,薇娘走的时候身边没有别的人,带小翠走了也是人之常情。我都不怪她,你气什么?”
“是,夫人真是大人有大量。”
“对了,既然薇娘死了,如果小翠肯回来,就让她留下吧。”
今天是严家十分重要的日子,我特别精心修饰,看着镜中人风韵犹存的容颜,觉得满意极了。我早早安排好了一切,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是管家,筹备宴席菜色的是荣华楼的主厨,其他事情都交给迎春这个称心的大丫鬟。至于薇娘的丧事,谁叫她死的这么不是时候,自然不好铺张。何况她已经在两个月前被我逐出家门,严家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过问。不过在温槐的恳求下,我勉为其难地挑了几个下人过去帮忙,但还是反复叮嘱,一定要在晚上寿宴开席前赶回来干活。
温槐一大清早出去,接近中午才回来。我见他一脸失落,不动声色地安慰道:“没接到人?会不会是路上耽搁了?”
“也许是吧……”温槐脸色忧愁,眼光却闪躲着我。
“是很重要的客人吗?早上到不了,下午也该到了。老爷不要着急。”我言语温柔,心里却暗暗冷笑:怎么可能接得到?薇娘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除非他有本事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是,是,夫人说得是。”
看着他唯唯诺诺地应付我,我皱了皱眉但没有发作,只有暗自叹息,这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年的才子模样。“还有不少客人在厅上等着呢。老爷打点起精神来。”我拉他坐下,“薇娘的事情,我也知道老爷心里难受。可这是天意难违。今日宾客盈门,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温槐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只说了句:“是,请夫人与我一同去见客吧。”
我终于忙碌起来。到了晚上宴席摆开,更加忙得不可开交。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的传上来,堆成小山似的美酒一坛坛揭开封泥,礼品堆满了库房,宾客坐满了华堂,人生此刻最是风光无限。我穿梭在酒桌之间,不时回头看温槐。他虽然是寿星,今夜却喝得很少,美酒不过一沾唇。我暗暗留上了心,等到筵席散去,他却说自己年老不胜酒力,已然醉了。
我温柔地笑道:“老爷今夜辛苦了,早点歇息吧。”
“夫人也辛苦了,早些睡吧。剩下的交给迎春也就够了。”
我点点头,道:“明天要去广济寺施粥,我去厨房看看准备得如何。老爷你先睡吧。”
过了半个时辰我回来的时候,温槐似乎已经睡着了。我吹了蜡烛脱衣钻进内侧,将脸转向床里,默默地听枕边的动静。
“小娥,小娥,我渴了,给我拿杯茶来。”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温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在心底冷冷一笑。果然,见我没有反应,他便下了床,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了。
我慢慢坐起身,月光从窗棂斜斜地漏进来,从地面漫到床上,又漫过我身上,冰凉冰凉。
三、
“夫人,夫人!昨天夜里出怪事儿了!”
大清早就不得安宁。我皱着眉头,一面吹着茶上的热气,一面斥道:“迎春,不要大惊小怪。”
“夫人,真是怪事儿!薇娘……薇娘诈尸了!”
“你说什么?”我一怔,放下茶盏。
“薇娘的棺木本来盖得好好的,钉得牢牢的,过两天就要下葬了。今天早上小丁他们过去帮忙的时候却发现,棺木开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遭贼了?”
“不是不是!夫人,我听他们说,棺木开了,薇娘的脸……薇娘的脸吓死人了!脸是青紫色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大张着,嘴里脸上到处都是木屑,两手好像在抓什么东西,指甲全折了,就好像……就好像要从棺里跳出来吃人一样!”
“迎春别怕,准是那帮不中用的东西添油加醋胡乱说的!小翠呢?她该在棺前守灵的,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夫人,最奇怪的就是这个!昨天家里人手不够,薇娘那里的人都给调回来了,连小翠都回来帮忙。早上下人们起来不见小翠,以为她回去给薇娘守灵了。可到了薇娘那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小翠!”
“这么说,小翠不见了?”
“对,就是不见了!他们都说,他们都说……是薇娘把小翠吃了!”
“胡说!小翠服侍薇娘一直尽心尽力,薇娘也很喜欢她,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夫人,小翠真的不见了啊!他们都说薇娘肯定是被小翠害死了,薇娘的鬼魂回来报仇了!”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大夫都说了,薇娘本来身子骨就弱,又怀了孩子,被我赶出严家她心里怀恨,加上思念老爷,这才抑郁死的。听明白没有?薇娘是病死的!她是病死的!关小翠什么事了,有什么可闹鬼的!”
“是,是,夫人……”
看着迎春惊吓得一脸惨白小心翼翼答话的样子,我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老爷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回来时没看见老爷。大概是先去广济寺了吧。”
“那薇娘家里现在还有人吗?”
“这……夫人,过去帮忙的下人们全给吓回来了。”
“一群胆小鬼!”我没好气地摇摇头,但这并不意外,出了这样的事情敢留下来的才不寻常,“算了,今天施粥,家里正缺人手。让他们明天再过去把薇娘好好安葬了,就没事了。”
“夫人……”迎春还要再劝,我打断她道:“好了,这事不要再说了。”
“收拾一下去广济寺吧。”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迎春,跟下人们说,教他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许乱说!哪个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活剐了他!”
施粥的消息提前几日就放了出去,广济寺前围了许多饥民与乞儿。我到的时候管家已经招呼几个大丫鬟开始分粥,家丁们维持秩序不让人群推挤。我四处看了看,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五郎,你也过来了?”
“严伯母,你来了。”梅五郎在一个大粥桶前给人们分粥,“我听管家说严家举办善事就赶来帮忙了。”
“很好,你是有善心的孩子。对了,瞧见你严伯父没有?”
“严伯父一大早就来了,在寺里和僧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那我们不必去打搅他。好了,你忙去吧。”我走开去,对几个正在施粥的丫鬟吩咐不需吝惜,管家过来回报:“夫人,今天人太多了,带来的粥恐怕不够。”
“那就让府里继续做好了送来,或者把材料运来,向寺里借锅煮粥。这是为老爷积功德,务必要做得圆满。”我皱了皱眉,“不过,严管家,我记得一个月前才施过一次粥,怎么还搞不清楚分量?”
“夫人,今天来的人特别多,一时没有准备。”管家犹豫了一会儿,“而且上回出了件怪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什么怪事?”我回过头,发问的是走近的梅五郎,想来也是好奇。
我见管家还在犹豫,道:“五郎不是外人。说吧,上回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
“夫人,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这不是什么大事又太蹊跷……是这样的。上回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喝了粥嫌不够,向我们要酒,我回说严家只是施粥,那人不依不饶还要纠缠。我要赶他走,老爷却说那就赏他一杯酒。谁知那人喝了酒之后过了片刻,忽然栽倒在地上不动了,旁边有同来的过去探他鼻息,发现他居然死了。我们都慌了神,那酒是老爷给的,怎么会喝死人呢?可我过去一看,那人真的死了。我怕他是原来有病来讹诈的,就派了手下去报官。可最奇怪的是,那个乞丐在地上躺了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又醒过来了。”
“你是说,那人忽然死了,又忽然活过来了?”梅五郎问道。
“是啊,就是死了又活过来了。问他,他也只说是喝了酒就不省人事了,什么都不知道。”
“严管家,你能确定之前那人真是死了而不是晕倒?”
“这个……这个不好说,但他那时确实没出气儿,应该是死了。”
“死而复生,这可真是奇闻一件。”梅五郎沉思着,突然问道,“那个命大的乞丐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想息事宁人,给了他一点银子打发他走人了。不过说不定那人今天还会再来。”管家在人群里仔细寻找了一会儿,指着一人对梅五郎说,“喏,就是那个乞丐。我觉得这件事情太蹊跷了,就记住了那人的样貌。夫人,我认为对这个人要留点儿心。”
自从管家讲述了发生的事情,我就隐约察觉到某种危险的味道,脑子里千头万绪纠结成一团乱麻,只能勉强点点头。梅五郎问了那乞丐几句话便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问他:“问到什么了?”
“那个乞丐不停地赌咒发誓说他没骗人,但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真是怪事。”我低声感叹。
梅五郎皱眉道:“严伯母的脸色很差,是不是身体还是不舒服?”
“我没事。”我轻声说道,但还是不得不以手支持微微晕眩的头。梅五郎扶我在一边坐下,吩咐婢女道:“快倒杯茶来。”
我昏昏沉沉地接过杯子就要喝下,婢女连忙喊道:“夫人,小心茶烫!”她说得太迟了,我手抖了一下,一杯热茶全泼在手上,皮肤顿时一片通红。场面立刻忙乱起来,管家急忙唤来迎春送我回府。我本不打算回去,想把那件怪事问个清楚,但手上痛得钻心,只得答应了。
严家和广济寺只有一刻钟的路程。回府之后,迎春立刻找来药膏,仔仔细细地为我把烫伤的部分上好药并包扎起来。“夫人请好好休息。”
我看着几乎被包成茧子的右手,叹了口气。这一段日子真是事事不顺。温槐五十大寿临近之时薇娘暴毙,施粥做功德却出了乞丐死而复生的怪事,而温槐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甚至寿宴当夜都行踪诡秘。原先以为他是为薇娘的死而伤心,偷偷跑回薇娘家里守灵去了。现在想起来,说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偶然是巧合,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四、
第二天,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失踪一天的小翠找到了。可她已经死了,就死在薇娘家里。房门半掩着,她仰面倒在门里,面色安详,心口有一块已经干涸的血迹。迎春向我回报这个消息时,梅五郎恰巧在场,听了颇有兴趣,我就让他一同前来。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非寻常看热闹的人。
“小翠大概是昨天下午死的。这个伤口是尖利细长的物体贯穿心脏造成的,我想凶器应该是发簪一类的东西。”梅五郎仔细检查着小翠的尸体,然后取下她的头饰看了看,“就是她戴的这支钗子没错。”
“想不到五郎居然还懂得验尸。”
“以前走江湖的时候遇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案子,觉得好奇就跟着捕快们学了几招。”梅五郎沉思着,“小翠神情平静,我想一种可能是凶手是小翠熟识的人;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雇武林高手杀人。但无论哪一种,凶手是一击得手,又快又准,应该是壮年男子。严伯母,这几日家中的下人有没有谁行踪异常?”
我抱歉道:“这个……这几日为了给老爷做寿,家里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我也说不上来。”
“是这样啊……”梅五郎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对了,听说这家的主人原先是严伯父的妾室,近日刚刚去世,严伯母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点点头,缓缓道来:“薇娘是半年前老爷从城里的一家妓院里赎回来纳为妾的。进门不久,大夫就发现她怀有身孕。我与老爷成婚多年未有一儿半女,一直甚为遗憾,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欢喜。谁料她行为不检,居然与家里的下人私通,我忍无可忍只得将她逐出门去。但考虑到她腹中有老爷的骨肉,好不容易在城里找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安顿她——就是这儿,打算等她生下孩子以后再定夺她的去留。然而薇娘自从被我赶走就怀恨在心,她的身体本就很差,怀了孩子又有了这样的心病,抑郁成疾,几天前刚刚病故,孩子也没能保住。因为日子正好和老爷的寿宴撞在一块儿,不好声张,就秘密祭奠她。本打算今日下葬,没想到小翠却死了。”说完,我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严伯母不要太伤心。小翠跟了薇娘多久了?”
“小翠原先是我的丫鬟,薇娘进门后老爷派她去伺候薇娘,后来薇娘离开严家时带走了小翠。她服侍人细心周到,薇娘很喜欢她。”我补充道,“下人们说什么是薇娘的鬼魂杀了小翠,这绝不可能。”
梅五郎一怔:“严伯母何以如此肯定?”
我坦然一笑:“在严家,薇娘最恨的就是我。若真是鬼魂索命,也应该先来找我,怎么会去找小翠呢?”话音刚落,迎春急忙道:“夫人,话不可以乱说啊!”我摆摆手——这才想起来右手还举止不便,平静地说道:“若世上真有鬼魂,我也不怕。是薇娘先对不起严家,天上地下,她若不服,尽管过来找我理论!”
“严伯母好气度!”梅五郎赞叹道,“对了,严伯父还不知道此事吧?”
“他昨日留宿广济寺,我还没派人去通知他。”我想了想,“五郎,就由你去告诉老爷一声吧。其实薇娘的事情,自从她离开严家我就不太清楚了。你可以问问你严伯父,他时常来看薇娘,肯定更明白一些。”
梅五郎爽快地同意了。但在离开之前,他提出想看看薇娘的尸体。春日的天气乍暖还寒,尸体尚未腐坏,但薇娘死状可怖,一打开棺材,屋子里的下人就都被吓退了。我也不愿留在屋内,站在门外等待。梅五郎很快就出来了,向我表示了谢意,随即离开了薇娘家。我不知道这具尸体上究竟有什么线索,但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一眼都不想。
我立刻命下人安排将薇娘和小翠下葬。立在两座新坟之前,我冷冷地想,居然会由我来安葬今生最恨的女人,真是世事无常。在她再也无法威胁我的地位之后,我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女人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晚风漫无目的地吹拂着远处的荒草,枯黄的草茎在风中折下又摇摇摆摆地立起。暮色垂照着大地,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浸在血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我站在萧瑟的风中,由衷地感到无限凄凉。
回到府里,梅五郎与温槐已经回来了。我这才知道温槐留宿广济寺的原因。寿宴当天清晨他去了薇娘家里,一进门却看见薇娘的鬼魂在哭泣,薇娘求他代她抄写经卷,让她免受地狱之苦。于是从昨天开始,温槐就住在广济寺里为薇娘抄写佛经。
我虽然觉得这种说辞十分荒唐,但见温槐神情郑重,也不好多加反驳。得知我已将薇娘安葬以后,温槐悲痛不已,独自一人出门前去凭吊她了。送走温槐,我问梅五郎:“你相信世上真有这神鬼之事吗?”
“严伯母不信?”梅五郎反问。
我笑了笑:“当然不信。不过,薇娘去世令老爷十分伤心,即使没有什么鬼魂哭诉之说,他想要为她抄写佛经,我也不会阻拦的。”
“如果遇鬼之事是真,小翠的死就好解释了。不然,小翠因何会在失踪一日之后突然身亡呢?”梅五郎道。
我摇摇头:“也不尽然。就如我下午所说,就算世间有鬼,薇娘的鬼魂也没有理由找小翠索命。”
“这确实非常奇怪。但是如果薇娘并非病死,而是被人害死的,那可能就说得通了。”
“五郎你这么说,莫非是在薇娘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
梅五郎温和地答道:“我只是对薇娘的死因心存怀疑。”
“如果薇娘真是被人害死,薇娘为何要请老爷为她抄经书,而不是找出凶手给她报仇?而且大夫说薇娘是抑郁而终,我想不会有错的。五郎若是觉得这里有什么疑问,不妨找当时的大夫来问一问。”
“这……多谢严伯母了。”
我一怔:“五郎为何言谢?”
“这本是严家家事,我只因好奇而私加干涉,严伯母并不怪罪反而提供了许多帮助,所以我非常感激严伯母的信任。”
我轻笑起来:“这没什么。我也希望五郎你能查个水落石出,免得下人们胡言乱语,败坏了严家的名声。”
“严伯母放心,这绝非鬼魂作祟。”梅五郎躬身向我行了一礼,神情分外严肃,“鬼魂杀人,是不需要用发簪的。我一定会找出真相,绝不辜负严伯母的期望。”
五、
接下来的几天里,温槐一直住在广济寺里为薇娘抄经书,我送了两次素点心和酒去寺里看他。梅五郎得到了我的同意,询问了一些下人,也走访了给薇娘看病的大夫,甚至还到了薇娘过去的妓院一趟。
“五郎辛苦了,发现什么了吗?”
“五郎惭愧。”他苦笑了一下,“这确实是我平生遇到的最离奇的一件案子。”
“你这么说,我恐怕不得不相信这是鬼魂作祟了。”我无奈地笑道。正说着,一个下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我皱了皱眉,迎春在门口拦住了他责问道:“怎么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下人冲着门内大声喊道:“夫人,大事不好了。老爷过世了!”
“啊!”我大惊失色,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立刻瘫软下去,五郎连忙扶住我,转头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晚饭之后,老爷就一直在屋里抄写经书。我准备了热水去请老爷沐浴,在门口问了几次老爷都不答话。我觉得奇怪,推门进去一看,老爷倒在桌上……已经过世了!”
“五郎……五郎……快,快扶我过去!”我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而手脚完全使不上力气,我看着梅五郎茫然的神色,忽然意识到我的声音微弱得他根本听不到,我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蓦地眼前一黑。
我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卧房里,迎春守在我的枕边。我的头脑里仍然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床顶精致的木格雕花,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夫人……你终于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虚弱地问道。
“夫人,你晕过去了足有快一个时辰了。”迎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管家请人把老爷送回来了……”我听到这句立刻要起身,迎春赶紧拦住我:“夫人,你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看老爷也不迟。”
“不……不……让我见老爷……”我勉强坐了起来,就要下床。迎春见状急得哭了起来:“夫人,夫人……你再晕倒了可怎么办啊?严家现在,老爷和薇娘都过世了。要是夫人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我们这些下人怎么办啊!”
“没事的,没事的。”我轻轻拍拍她的手,“扶我下来吧。”
温槐的脸惨白如纸,没有一分血色,但那面容沉静,熟悉如生。我再一次无力地倒伏在床边,迎春和梅五郎一人一边扶住了我。我想放声哭喊却出不了声,只能任由眼泪滚落,宣泄我心中无尽的哀痛。
“严伯母,请节哀顺变。”梅五郎在我耳边说道,“我一定会找出害死严伯父的凶手。”
他声音虽轻,语气却很坚定。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天,我的情绪终于趋于平静,然后宣布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决定——我要继续为薇娘抄写佛经,而且要在墨里调入我自己的血,也就是抄写经书里最郑重的一种——血经。所有人都苦苦劝我。我也知道,我年事渐高,身体渐弱,但我就是不相信薇娘索命这种鬼话。即使真是如此,这种仇恨也该由我来承担,而不是由整个严家来受罪。
与此同时,梅五郎继续追查温槐的死因。他细细地盘问了广济寺的僧人和服侍温槐的下人,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温槐死得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全身上下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这似乎只能有一个解释,然而简直比找不到解释更糟。先是小翠,然后是温槐,薇娘怨魂不安的说法喧嚣尘上,无论我如何严令也无法制止。听说沾上了鬼魂,县衙也不愿受理,草草地认定温槐是不明恶疾暴毙身亡。
夜色澄明,香烟袅袅。我跪坐在温槐的灵堂里,一字一字,废寝忘食地抄写着经书。黑色的墨汁里隐约可见殷红的鲜血,化作端正的小楷,看来触目惊心。
从温槐过世到现在,已是第三日。梅五郎似乎在温槐的饮食中发现了什么,前往广济寺还没回来。
寂静的灵堂里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声,我一惊,抬起头四下张望,发觉声音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诈尸?我立刻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坐了太久,全身酸麻,我艰难地站了起来。婢女们都退了下去,灵堂里只有我一人。蓦地一阵夜风穿堂而过,暗淡的烛火在风中颤抖,素白的长幡狂乱地卷动着。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目不转睛地盯着棺材,试图呼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咚咚咚……
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回荡在空旷的灵堂里,令人胆战心惊。我鼓起勇气缓缓走到棺木边上。几乎是同时,棺盖被从里面推翻,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弹了起来。四目相对,他面色苍白,神情委顿,目光惊恐不安,仿佛几个昼夜里苍老了数十年。
我凄然一笑:“老爷,是你回来了吗?是来带我一起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