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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荷官的风度(四) ...

  •   轻薄昂贵的黑色布料如同覆盖在山腰的云霭,柔软的部分凹陷,硬朗的部分显露,德克萨斯的腰窝是通过云层罅隙瞭望才能看见的一缕泉溪。
      德克萨斯伸手去扯礼服背后的束带,隐秘的山脉重新覆上葱茏的植被,渐渐下沉,归于沉寂。
      “……你看什么。”
      “啊……没,没什么!”能天使立刻转开去看旁边。
      植被的覆盖率太低了,她嶙峋的蝴蝶骨仍裸露在外,脊柱的走势清晰可见,直到尾椎才隐没下去。
      德克萨斯的肌肤和衣料如果是柔软的植被的话,能天使觉得自己的视线就是游走、勾连在土层上下的菌丝。她扭头的动作必得足够干脆,否则没法把自己撇干净。
      德克萨斯疑惑地打量着能天使:“你……”
      能天使试图把自己乔装打扮成一个绅士——但显然充斥着圣徒、受难者、和童贞玛利亚的拉特兰文化并没有教给她“绅士”一词的具体内涵:能天使给自己抹了特别多的摩丝,梳了一个油亮亮的大背头,露出她受主惠泽的洁净脑门四处显摆;她还不知道问谁临时借来一身肥大的男士正装,肩线垮得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偷;此外……
      德克萨斯:“有话好说,把墨镜摘了;还有,别拿纸币卷烟卷。”
      “哦……”能天使悻悻地照办,一边犯嘀咕,“真没劲。”
      “你不需要变装,这个赌场里没人不认识你。”德克萨斯转过身对着镜子摆正束发带上的宝石扣。
      “那怎么办,我没准备礼服。”能天使摊了摊手。
      德克萨斯的手停住了。
      她回过头,面对能天使,难得爽快地把心头冒出的第一句话如实吐出: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给我添堵的吗,能天使?”
      ……
      能天使看起来快哭了,她使劲挤出一脸造作的褶子,掐尖了嗓子嚷:“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德克萨斯,一个累赘?”
      “一个这里有点问题的累赘。”德克萨斯点了点自己的额角。
      “对不起!下次还敢!”能天使跳起来行大礼一拜到底。
      距离酒会开始还有两个钟头,德克萨斯不得不一边和能天使叮嘱计划细节,一边赶制能天使的礼服。
      “一会儿进去,不要随便搭讪。”“我要是管不住嘴……”“管住。”“哦,哦……”
      德克萨斯裁下了一幅洁白的百褶丝绸窗帘——这是她和能天使偷溜进赌场最高级的贵宾室弄来的,她嘴里叼着剪刀,指间夹着缝被子的长针,为了节约时间,直接把窗帘布围在能天使身上,肚脐处大刀阔斧地剪开,边角往腰里一塞,腰侧打结,胯边用麻线粗疏地缝上几针,风格粗犷的高开叉下裙就做好了。
      德克萨斯用针不怎么熟练,把能天使扎得嗷嗷叫,能天使控诉她是故意报复,德克萨斯理都不理她。
      “先和几个主管应酬几句,再靠近老板——不要冲上去就和他吹牛皮灌他酒,会引起怀疑。”“我要是管不……”“管住。”“哦,哦……”
      德克萨斯把剩下的窗帘在能天使身上比划了一下,咔嚓咔嚓又裁掉了一部分。她扔给能天使一件白色抹胸,命令她换上。
      “你劝他喝酒,找机会换掉他的酒杯,我拿走取指纹——记住,他喜欢喝大哈尼·马尔贝克红葡萄酒。”“大什么哈……什么?”“挑你觉得最贵的红酒就行。”“哦!”
      “最好再加个你觉得好吃的甜点。”“我要是……”“管住。”“……哦。”
      能天使换好了抹胸,德克萨斯抡起窗帘布往她肩头一挂,肋下一挽,背后再打个结一起塞进腰里。
      德克萨斯站远一点,让能天使转了一圈,她端详片刻,尔后微微点头道:“不错,你看上去像古典油画里那种……”
      能天使摆了个自以为曼妙的姿势,得意道:“怎样,光辉的女神吗?”
      “端水的女仆。”
      “喂!!”

      德克萨斯其实没多少可以和能天使讨价还价的资本,不如说,只要能天使肯提,她多半乐于答应她的条件。德克萨斯无法继续赌场荷官的工作,且很难全身而退,倘若能天使有求于她,那么也许可以利用能天使背后的靠山把命保住——这个拉特兰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在赌场这种地方都敢肆无忌惮搅浑水,德克萨斯猜测她的背后一定有不小的势力给足了她胡闹的胆气。
      尽管德克萨斯以自己的诚实和信誉担保,和能天使达成共识:她的姐姐绝不在赌场的地下仓库里,而能天使仍坚持要德克萨斯帮助她进入地下仓库。
      能天使的职业生涯里,找姐姐姑且是第二位的,不干白活才是第一位。要是找不到姐姐,那么把委托要求的文书带走才算不亏。能天使只做交代她去做的事,有条件就顺带给自己找找乐子,理由、价值一律不过问,她不在任何地方久留,也不为那些让她回头的话语所诱惑。
      但德克萨斯是不同的。
      德克萨斯让能天使第一次主动开出了条件。
      她空口白话地说,德克萨斯,你帮我吧?你帮我,我就实现你的愿望。
      德克萨斯说,你怎么帮我。
      能天使想了想,道,再说吧,总有办法的!
      德克萨斯无话可说。

      德克萨斯其实没有什么愿望。
      在父亲去世、家族覆灭后,她所有的情绪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无人关心也无人过问,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会像经年的骨骼旧伤,在阴天隐隐作痛。再后来,德克萨斯意识到连疼痛都失去了活性。
      德克萨斯的冷漠自此与残忍无关,只是空乏与贫瘠的遗产。
      被掠夺、被虐待,甚至差点被残忍杀害来取乐,在被赌场的看局人捡走之前,德克萨斯不明白失去一切后何以获得生存的度量。
      到底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没有意义的?
      德克萨斯的师傅说,是数字;数字的具象,是金钱,是累堆成小山的纸币和黄金;在这座城市里,一小堆黄金可以买一个人的命,所以,德克萨斯,人命的度量就是金钱。
      德克萨斯没有认可也没有不认可,只是单纯地接受了这样的活法。她手中发出去、收回来的筹码,每个月上交给赌场的巨额钱财就是她的度量。她跟着看局人学习赌场的规矩、荷官的规矩、做局做牌的规矩。当德克萨斯获得执掌一张赌台的资格后,她开始摸索自己的规矩。
      德克萨斯偏好均衡感。一个人不能赢得太多,那最好也不要输得太多,毕竟家底输光以后就不会来了;一个人做牌的赢面太大,把负面风险全都移给了对家,那不好,德克萨斯会像在天平两边移砝码一样,把那风险再移回去。
      均衡很重要。失衡的话,就会招来覆灭。更重要的是,如果数字的调节也陷入严重的失衡,那么德克萨斯怀疑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尺度能测量她存在的合法性。
      能天使的均衡感尤为特殊。她像小孩子玩的搭积木,一块一块粗糙地垒上去,每一块都偏移了几分,高高的积木塔摇摇欲坠,却总在放上最后一块后实现动态平衡。她是活态自洽的,她可以在万丈深渊边单足起舞,但永远不会摔下去,在能天使这个完满的概念里,不存在“崩坏”的可能。
      德克萨斯起初抗拒沉迷在这种太过特殊的均衡感里,后来发现这真的很难。

      德克萨斯让能天使自己先独自入场,她则避人耳目,先去老板的办公室偷出地下仓库的钥匙——开门锁的工具是能天使提供的,长得奇怪,但很好用;保险箱的密码是德克萨斯以往等老板下达命令时听出来的,磨损更多的键位发出的声音会与不常使用的键位不同。
      德克萨斯把钥匙往抹胸里一塞,从宴厅偏门溜进酒会,顺手捏了一杯香槟,四处寻找能天使。她拨开人群,礼节性地应付一些搭讪,当别人的目光顺着露背晚礼服的开口舔着她脊骨的时候也可以做到坦然不去回视。德克萨斯转悠到宴厅中央,一抬头,就看见能天使和老板不顾仪态地勾肩搭背比划猜拳。
      ……不是叫她低调一点吗。
      算了。德克萨斯深吸一口气,走到最靠近他们的那几个人围成的小圈子里。
      “主管。”她主动倾斜酒杯,向他们敬酒。
      “哦,德克萨斯。”主管们的态度大多傲慢,对德克萨斯则有些微妙,“我听说你要辞职了。”
      “嗯?不。”酒杯轻轻一碰,清脆的声音替德克萨斯把那些油一样滑动过来的试探挡了回去。
      “是吗,那个萨科塔是你带来的吗?你们关系不错。”
      “我和她闹僵了。”德克萨斯不擅长说谎。
      “是吗?”主管们看上去都很惊讶。
      “我和她上床,她就愿意输给我钱,但她嫌弃我技术太差。”但套用一些实际发生过的事不算说谎。
      主管们面面相觑。
      “过会儿见。”德克萨斯欠了欠身,退出这个小圈子。转身时,德克萨斯心想,到了明天——也许要不了明天,过了今天夜半,赌场里爱嚼她舌根的人将得到嚼上八百 年都不厌烦的笑料。
      可是谁在乎呢?过了今天夜半,她是生是死、身在何处都未可知。
      借着主管们小圈子的过渡,德克萨斯终于以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来到了老板和能天使身边。能天使已经把老板灌得半醉,举着杯子滋儿哇地大声讲着冷得要命的拉特兰笑话,杯子里的梨子白兰地时不时洒出来,在她洁白的女神裙摆上洇开花朵似的痕迹。
      能天使余光瞥见德克萨斯来了,不着痕迹地递了一个眼神。德克萨斯顺着能天使的示意看过去,老板身后的餐桌上扔下了零星两三只空酒杯,被能天使挡住,侍应生没留意,还没来得及收走。
      德克萨斯靠过去,拿手巾包住往裙子里一藏,刚想走,就被老板伸手揽住,大着舌头嚷嚷着给能天使介绍,这是他赌场里赚得最多的荷官。
      德克萨斯应承了几句,还是被老板死死拽着胳膊不放开,能天使扶着老板的肩膀四两拨千斤地一推,把他和德克萨斯分开了,谁想到他又一挥手抹在德克萨斯腰背,把她拉回来,弄得德克萨斯一个踉跄。
      能天使见他摸过德克萨斯的光裸的脊背,立时“啧”了一声,一抬脚碾在老板的脚背,痛得老板嗷嗷叫。老板撒开了德克萨斯,糊了能天使一巴掌;能天使转身一巴掌扇到另一个也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脸上,客人手里的酒翻在旁边的夫人身上,夫人尖叫起来;被能天使扇脸的客人大声呵斥能天使干什么扇他,能天使反手一指老板嫁祸给他,转眼间两人厮打在一处;不明所以的客人上来拉架,刚抓住一只袖子就被乱拳挥在眼眶上,顿时大怒,厮打顿时演变成群架;周围的人有赌场的也有外面请来的宾客,全都带着醉态围观,再没有拉架的意思,还大笑着摔了几个酒瓶助兴。
      玻璃破碎的声音、酒液四溅的场景似乎刺激了浸泡在酒氛里的人们的神经,某种狂乱的炸弹被引爆了,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能天使见势拉起德克萨斯就跑。能天使一边跑一边快乐地嚷嚷。
      “德克萨斯,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没听你的话!我一进场就忍不住到处搭讪!”
      “……”
      “还和他们乱吹牛皮!”
      “……”
      “我还把他们都灌了一遍,混着灌那种!”
      “……”
      “但有一点!我忙着搭讪吹牛皮灌酒,还没时间吃桌上的点心,表扬我!”
      “闭嘴。”

      宴厅的吵闹声被远远落在身后,德克萨斯和能天使提着裙子在灯火煌煌的走廊里奔跑,高跟鞋踩过厚厚的毛毯发不出声响。萨科塔的光环与翅膀依旧明亮,压过所有炽烈燃烧的灯烛。
      那一刻德克萨斯几乎相信,能天使就是长诗所赞誉的永恒女性,她真的会引领她逃离一切,奔向某种真实的生活。

      ——而当德克萨斯仰着头看到直升机衬着满轮宏大的月色降下,打开座舱舱门垂下绳梯,并听能天使亲口说她的老板是一只搞说唱的企鹅,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能天使的生活压根不比她的真实到哪里去。

      甚至更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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