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手前传》我是天魔

13、错手前传 之十三 猫眼

　　我进病房的时候，马天貊正在给床上的病人喂月饼吃。这个病人两条手臂缠满了绷带，分开悬吊在病床旁的金属支架上。跟魁梧的马天貊相比，他身型瘦削得令人惊心动魄，虽然面容憔悴，却仍是俊眉飞扬，澄澈深邃的双眸嵌在微陷的眼窝中，波光流转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文弱忧郁之气。平素里粗手大脚的马天貊此时坐在这个帅小伙儿的床边，半侧着身子，一手掐了块莲蓉馅的月饼，一手端了杯冒热气的清茶，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温柔得就象是一个才刚过门的小新媳妇。被喂的人确实没办法使用双手，也就乐得顺理成章地顺其自然。
　　这个病人瞧着有点眼熟。我看看他床尾的卡片：罗紫宵。没有听说过。哦，想起来了，有次马天貊酒醉夜归，送他回家的就是眼前这个罗先生。当时我就认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现在看他们两人这种亲热模样，倒真是有些发展成一对“同情兄”的潜质。病房里的场景已经可以直接用香艳来形容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嘿嘿。
　　马天貊昨天深夜才回到家里，给老黑倒好猫食，就匆匆地睡了。这两天是周末，本来马天貊应该会呆在家里陪老黑和我玩的，可是他却跟平日里一样连续两天都按时出门，显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公务需要加班进行了。刚才天黑的时候，他赶回来安顿好老黑，便又带着个食盒匆匆出门。我就猜马天貊可能是去会情人，一时兴起便跟在身后，谁知道他却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马天貊招呼罗紫宵吃月饼的时候，我这才想起，原来今天已经是中秋节啦。
　　中秋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我虽是单身，父母却都还健在，然而我无法跟他们相聚了。人化做魂魄以后，世间的一切便跟他／她／它没有了任何关系。虽然只要找到宿主可以依附休憩，就能够在人间长久飘荡，但天堂门卫小蔡说，即使魂归故里，我真正能够做得也只是遥远地观望，对于有资格上天堂的人来讲，这会比不能相见还要悲伤。
　　二老结伴来认领尸体时，我跟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们是从比Y市还要小些的老家Z市赶过来的。父亲白发苍茫，半年不见，已经老态龙钟，倒是母亲大人，平时里虽然纤弱，此时却十分坚强，两人步履蹒跚，相互依偎着前行时，倒是她出力搀扶对方的机会更多一些。他们见到修整过的尸体后，出奇地都没有落泪号哭，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我知道他们是绝望了，我这个独生女儿他们白养了。辛辛苦苦供养着读完了大学，刚要开始赚一点钱而能独立，就丧身在车轮底下，再不能相互见着。他们的余生已经没有任何指望。
　　车祸赔偿金，按着Y城的惯例，全额是三万。因为那个开宝马车的货车司机叫李援朝的，自己承认是酒后驾驶又肇事逃逸，因此要负全责，他所在的公司觉得理亏，又特别主动替他多加了五千。三万五千元，就算全是百圆大钞也有好厚一叠，仿佛很炫耀地堆在交通大队接待室的桌子上。两位老人把钱装进塑料袋子里，就一齐转身离开，什么话都没有说。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智慧，知道这种早已决定了的事情，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心里应该也都不太好受吧？三万五千元，就把女儿换给了公家。好好收着吧，三万五，这也顶家里几年的收入哪。

　　马天貊果然刑警本色，两人本来正在合吃一个月饼，还没吃完，已经开始谈论关于罗紫宵被袭击的事情了。真是有点煞风景哪。
　　“……我认识的那个人叫韩少梁。我们是在一个珠宝展会上认识的，当时他是那里的保安队长，负责看管一件极其珍贵的玉器。可是后来才知道他私下里早有安排，打算利用职务之便偷梁换柱来着。”马天貊说道，“这个案件应该算是犯罪中止，也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后果，所以局里跟检察机关合计后，决定对他免予刑事起诉，录完口供，拘留了一阵，就给放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怀疑他在保安这一行里已经没有什么前途了。”罗紫宵若有所思地说道，“显而易见的事情，监守自盗啊，没有职业道德。”
　　“所以一见到我他就会跑啊，他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是真的刑警。”马天貊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搭在一起，做成一个圆圈低住自己的唇下和鼻尖。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在沉思时常会这么下意识地施展出来。
　　“但是如果韩少梁就是这个‘梁子哥’，那么他为什么要专门找你来打呢？你的生活圈子和这个韩少梁应该没有什么交集吧？”马天貊见罗紫宵皱着眉微微摇头，便接着说道，“即使是要报复，他也应该来找我才对吧，可是他又一见我就跑了。此外还有人在混乱中闯进了你的房子。翻了个乱七八糟，可是看来又没拿什么值钱的东西……”
　　“你太客气了，我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吧，呵呵。”罗紫宵努力地笑了。
　　“……老罗啊，别在那边住了吧，搬出来。”马天貊笑不出来，严肃地建议，“如果真是有人专门来找你晦气的话，那你就危险了。看来你的情况他们了解得都很清楚啊。搬到我家去住好了，我家那里是警察宿舍区。”
　　“我不搬。”罗紫宵决绝地说道，“市里再没有这么便宜的房子了……你当然不好意思不收我交的房租的吧，呵呵。”
　　马天貊在沉默中凝视着罗紫宵。后者有点不好意思地尝试着问道：“我想，你已经做过调查了吧？……”
　　“是。”马天貊点头承认，“昨天本来是你上班的日子吧，我从你单位里问来的。外人正好可以乘机闯入，倒未必是抢劫盗窃，因为你家里也不象有钱的样子……我想他们是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从你这里。他们不知道你其实已经请假休息了，但是幸好你另有事干，算是逃过一劫。”
　　“恩。”罗紫宵笑笑，“逃过一劫。从我上班的事务所准时下班回来，跟我从昨天考试的考场回来，在到达家里的时间上是差不多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坐的巴士发生故障而抛锚维修的话，也许我就会跟这一劫撞个正着了。”
　　“是吗？……”马天貊瞪大了眼睛仔细去想。他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大声说道：“所以你还是危险的！我本来考虑，他们主要是想找什么东西，所以特别在你上班而不在家的时间段里动手，可是如果这样，完全可以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进行，而不会被你遇上啊。你住的地方，跟市里可不一样，即使是在上班时间，也没有什么警察会专程巡逻路过的……”
　　“所以他们的计划里头，还应该包括了对付我这个人啊。小马，你是这么想的吧？”罗紫宵把头侧向一边的床头柜，“给我拿个百果的月饼吧，百果的好吃。”
　　“没错！”马天貊嚷道，“他们安排了有专业技能的打手，砸开你家房门，没有找到你，就又转移到小区门口来守株待兔。这些人晓得你的名字，还认识你的脸。老罗啊，你危险了。”
　　“他们不会再来了。”罗紫宵摇头道，“你帮我看看，到底有没有百果的。”
　　“你怎么啦？老罗！”马天貊看来犟不过他的罗紫宵，只得到月饼盒里去翻找，“这几个世家的背景可复杂了，你以为他们会怕警察吗！玉米松仁的要不要？”
　　“行啊，这个也好吃。”罗紫宵咂嘛着嘴巴，“你倒说说看，他们做这件事，为什么搞那么大阵仗，出动了上百人？”
　　“混水摸鱼啊，难道不是吗？”马天貊把月饼掰成两半，用较小的那块去喂罗紫宵，“我想他们是想以聚众打群架为幌子，打算用不知情的家族成员间的互拼来造成比较严重的破坏和人员伤亡，然后就可以在同时出动特别的小股力量，肆无忌惮地对你和你家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用群殴局面失控、波及周围群众的假象来迷惑警方的刑侦方向，转移媒体大众的注意力……”
　　“这就是了。”罗紫宵满口月饼，口齿含糊。

　　马天貊的分析，有一点象是侦探小说女王A.C.的作品《ABC谋杀案件》里提到的犯罪原理。天水阁上，骡子小也发过这么样的一篇文，说得是在战争的大背景下，谋杀案就会显得微不足道的渺小了。马天貊是挺有想象力的人，不过看来什么都是关心则乱，罗紫宵所说的意思我都有些懂了，他却还没明白。
　　“怎么呢？”马天貊看罗紫宵把第二个月饼吃完，这才尝试着询问道，“‘这就是了’，是什么了？”
　　罗紫宵吃得舒坦，满足地点点头：“是这么着。先不用说这可能就是一次偶然事件，我只是因为某些巧合被卷进了这次事件，就算你猜测的都是事实好了。你说说看，两大世家，百八十个肯玩命的人他们都凑得齐，他们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派人装做歹徒抢劫或者盗窃，闯进我的屋子呢？又有谁能阻止他们只派几个打手在这个城市的随便哪里就把我截住解决掉呢？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因为他们不敢太直接。”罗紫宵喝了口马天貊送过来的水，自问自答，“或者说，他们希望，不露痕迹地把一切都解决掉。我是个穷人，我的陋室在一大片新式的居民住宅中会被特意地选上，是要引起警方怀疑的。我从事的是法律工作，和刑警机关也打过一些交道，不要说被显眼地在家里杀掉，就算单纯地只是失踪，都远不如被无辜卷入世家争斗而受到伤害来得更加隐蔽。对于后者，政府机关多有努力掩饰的习惯，警方也会按照惯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闻媒体更不会无缘无故地跨越雷池。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所以说，这一起案件的幕后主使人行事谨慎，他不想把事情搞大。”
　　“即便如此，还是有可能再出现一次这样的行动的吧。”马天貊看来还是想不通。
　　“我的家已经被彻底翻过了是吧，应该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啊。此外就是我这个人了。但是已经用过的这一套，主要目的还是在找东西，单纯要对付我的话，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性价比太低了。况且国庆节快到啦，到处歌舞升平的，就算真要故技重演，也得再等上一阵吧。道上的人应该都晓得这点规矩。”
　　“那要是哪天随便哪个人在电梯里往你背后捅上一刀呢？！”马天貊眼里雾气迷茫。难道他竟是动了些真感情么。
　　“那我就死定了。我不认为，在现代化的都市里头，只是想搞掉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会需要消费多大心力。”罗紫宵双手被束缚着不能动弹，所以他只能微微地摇晃起了脑袋，“所以无论是真要对付我，还是只想借我所住的小区开武道场，他们的大队人马暂时都不会再来了。想开一点吧。既来之，则安之，小人物的命运，躲是躲不掉的。总之，我不去你家住。”

　　我有一些儿感动。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绕着圈子胡扯，环境幽雅夜深人静的，对话里居然能没有一丝甜蜜的味道，可是又充满了温馨。罗紫宵漫不经心地对待死亡威胁，翻过来倒过去地分析案情，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可以坚持不要搬到马天貊家里去给他找麻烦，而马天貊明明已经对案情有所了解，却绝口不提罗紫宵有什么东西是会被什么大人物这样费尽心力来抢夺的。因为这是案情的关键，也是关系到罗紫宵自己生死的大事情，马天貊纵然是警察，朋友间的关系再特殊，也不能随便就问。两人大概都在酝酿着些什么情绪，最好是罗紫宵对马天貊有了足够的信任，然后自己把真相说出来。
　　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同志情谊啊。在宿命于猫的日子里，我也遇到过许多人、事、物，见识了一些被称为“人性”的东西。（作者语：详情请见俺的文《错手别传之　水盈然在飘荡系列》）我对骡子小说过要熬一个长篇出来，其实我想写得就是我在最近的距离下看到的人性。下围棋有所谓鬼怪手，那是在形容匪夷所思的高手妙招，而由我来写的长篇，却真正可以叫做鬼文了，会入了魔似的要在虚幻中写出真实来。古人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句，我的长篇，就取着其中最后两个字，叫做《乱神馆》。（作者语：长篇小说《乱神馆》是俺的文友水天一色的倾力新作，俺现在虽还没有看过，但相信她的创作质量，便先在这里冒失地宣传一下，呵呵。）我不确切知道他们的想法，但是仅就眼前的情形看，与我将写的事物相比，也已经是十分难得的感人了。

　　马天貊终于不再坚持什么，只是例行公事一样地说道：“老罗啊，你这起案子，上面已经发话了，做为一般的入室盗窃处理，而且要根据你的实际损失来评估一下性质，能不立案就不立案。至于你被打的问题，可能要算做一般流氓滋事且未造成严重后果，可能会不了了之……”
　　“没关系。”罗紫宵笑道，“关键是我还活着，呵呵。活着就好。”
　　马天貊低头沉默着，看到手里茶杯空了，便起身出去续水。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回首道：“老罗啊，这事队里是快结案了，可我还打算再跟一跟。你知道的，我可能认识那个‘梁子哥’，我有追查的办法。”
　　“恩……”罗紫宵沉吟着。马天貊转身就走，可是罗紫宵叫住了他：“小马啊……我告诉你吧，如果真是有谁想在我这里要找什么东西的话，我也确实不知道。”
　　“哦。”马天貊背对着罗紫宵点点头，没有二话，精神抖擞地推门出去了。

　　2005.09.23　所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