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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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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阴
是在山顶的第四天。
这里根本分不清四季,凌晨尤为清寒。
不知山下是否已草木春深,莫离骚有没有被刀宗纠缠。
那个自称小风时雨的男人说,只要我听话待在山顶跟他练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
“我与你师父不同,可不会由着你性子胡来。”他说话的那盏风铃好像能看到这里的风景,而我却全然窥不见风铃那面的一举一动。
可是我会听,脚步声我听得分明。
有时他出远门后,会有个年轻姑娘靠近风铃。
尽管她很是小心,可我听得见她发簪上的步摇声,富贵琳琅,是个新婚初嫁的小姐。被她拉着的另一人脚步拖磨,两人穿的都是奢华的料子,裙裾厮磨,大约关系很要好,靠一起一坐便是许久,有几次我听见那小姐痴痴地笑出声。
真不明白,看人练剑有甚好笑。
今天遇到了一个内力相当浑厚的老者,他站在风铃后,虽尽可能地收敛浑身剑意,我还是感受到了那苍劲如狮的内元,吓得躲进了附近的高树,一个上午未敢露面。直到小风时雨珊珊回来,那人才沉咳一声假装无事地离开。
自此后,小风时雨好像把风铃挪了位置,摇晃在风里的铃声听着更加清冷。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阴
数不清是在山顶的第几天。
山下冒出了硝烟。
四宗近来可还太平?
小短刀和小石头不知道如何了。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练剑。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阴
还是练剑。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雪
冷到下雪,冬天似的。
天冷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身上没再犯疼,只是想下山的心情越加强烈。
一提此事,小风时雨总是与我打太极,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在骗我。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要你的命?在你帮鬼市厘清了诸许沉单烂账后,他鬼尊反手将你的血印契约单挂到了何处?那帮虎视眈眈见钱眼开的刽子手,不敢动菩提苑,不敢动南道域长老,不敢动道域第一富商,可你在他们眼中就不一样了。听宁叔一句劝,老实待在山顶。”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雪
烦躁地练了一天剑。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雪
等不下去了。
看不见时间的流逝只会让人愈发烦躁。
谁知道明天一睁眼我会不会死在雪地里?
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怀着何种目的,选择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真是头脑坏掉了!
我一剑甩开隔阻挡我去路的剑气:“你到底是什么人?凭甚来管我?”
射出剑气的风铃在大雪中飘摇翻飞,内里传来他意犹未尽的声音:“嗯,这种口气,还真令人熟悉得想揍一顿。你师父揍过你吗?”
脑海陡然浮现了乍见时石破天惊的那一拳。
可我正在气头上,整个人没好气道:“这辈子还没人敢揍我。”
“哦,那下回我问问他,是否需要代劳。”
“莫离骚才不像你。”这人真给自己脸上贴金。但是蹲下来转头想想,好像莫离骚人品也没好到哪,我到底是在维护个什么劲。
“看来你师父在你面前,是当真好相处好讲话。”
“他在你面前不好说话吗?”
过了良久,风铃声才穿过纷纷细雪,送来他清冷的低语:“在天剑慕容府,你师父向来都是目中无人的,至少从没像那日一样求过谁。”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雪
练剑。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潇湘十三剑蛮有意思。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早晨在石缝看到一株忍冬,耀眼地、绚烂地盛放在阳光里。
想必是山下的温度传染到了山上,我整个人不可控到了极点,甚至差点一剑把风铃斩断——如果不是宁叔阻挡得及时。
“我知道你们待我好,但我过不了春天!”我把头深深埋进弯臂,为自己方才的无礼自责,可是一想到身体里的蛹,我满心只剩惶惶不可终日。
“饮酒吗?”空气里传来他细微的问候。
我闷声道:“不喝,我不会喝酒。”
他短暂迟疑:“小朋友,你多大了?”
“十四。”
他咦了一声,好像在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小......”又叨咕一句什么莫离骚这眼光怕是有点不太妥。
“什么不太妥?”
“没甚。”他尴尬一笑,朝风铃外扔出一张画卷。
我接过,画中烟雨楼台,杏黄枫丹。
“好看吗?你师父画的中原。这可是我抢来的,年轻时我们还为此大打出手,得来不易啊。”
我望着出神。
画里若有若无的烟雨,仿佛临行那日莫离骚眉间淡淡的愁绪。
“道域的春天我没见过,但中原的秋天也很美,你不想见见吗?”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夜
来不及和宁叔说一声抱歉,我偷跑下了山。
这天夜里,我穿过逐渐微弱的风雪,在半山腰看到了尽染的层林与漫山遍野的霜红。
我一直惧怕的春天,不知在什么时候翻了页。
我揪紧胸口,伤痛不再复发,原是那些蛊蛹永远沉眠在了身体里。我所如临大敌心怀戚戚的日子,在还没到来前已经悄然离开。
宁叔并未骗我,是我错怨了他。
我想折返山顶,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来时莫离骚给我的图纸早被丢掉,我唯有迎月光循来时的小径摸寻,这一带嶙峋陡立,形同山顶的峭壁放眼皆是。
“小风时雨?你在吗?”风雪很大,掩盖了万物的气息。“宁叔?”根本听不到熟悉的风铃声。
直到一阵非比寻常的杀意袭上我身,我听到山顶传来滔天怒吼:“快跑!!”
我回神,一掌从天灵贯下,比疼痛更先,温热液体沸了我满脸。
一夕月光在昏暗的视线里闪动,心如擂鼓,我看见了这个高大威猛男人胸口的印记——同宁叔手中的那枚一模一样,那是我父亲断气前豁命一掌打在玉佩上所致,竟被他毫不遮掩地大敞在胸口。
这个人在找我。
不,他在等我找他。
“七年前的漏网之鱼,原来是藏头露尾地躲到了这里来。”男人双指衔出一张灿黄的通缉令,在我面前晃了晃:“看,自己的命值这么多钱,是不是感到有点欣慰?”他注视着我低低笑起来。这张本该令我绝无仅有憎恶的脸,在一滩滩红色的濡染中变得模糊。心中没来得及浮起的千回百转的怨恨,被掐碎在他猖狂的笑声里。
“他们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有我是知道的。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那三个好兄弟玩了命地痛下杀手?”
我浑身开始发凉,近一半没了意识。我用满是鲜血的手去摸身后的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我胸口。我的身后是万丈深渊,风铃彼端那一声惊呼甚至还没来得及穿过遥遥风雪,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向后倒去。一切变得无比缓慢,那男人狞笑着逐渐远去的脸,天地间飘然难落的飞雪。
小风时雨的一笑一言还在耳边回荡:中原有好酒,有落花,有令人难忘的秋红,早点回来。
男人在崖顶探头看我,他的笑声被一层又一层雾雪覆盖。
我坠入云海绝峰之下,雪花在天地间呜咽,这场大雪,好像穿过了树梢下春风细微的低语,穿过岁除花灯前纷纷扰扰的人群,穿过几千几万里,又回到了指在莫离骚胸口的那柄剑上。
我仿佛看到他冷着眉,轻轻一弹我的剑,对我说:“你的锋芒太冷太偏。”
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恻悯,久久地萦绕在我心上。
如果遇见莫离骚时,我的手还是干净的,路的尽头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我的衣摆与他一样洁皙,我同他一样磊落光明地站在春晖里,他是不是就有可能收我为徒?
风里没有答案,望见的尽头是漫天的雪。
记忆里那对眼,亦是隔一帘风雪凝视着我,然后薄唇轻启。
新伤旧疾接踵而至,疼痛争先恐后地撕裂我的身体。
我颤抖地握紧长剑,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划过倒转的剑锋。姣姣剑刃,被洗过的每一寸都绽放寒光。
他唇上流泻的话语穿过一息停滞的风雪,飘进我耳中,于是剑后那张冷峻的脸,在明澈如镜的剑刃上重了合:
“剑沾胭脂绘红颜,雪飘青山见白头。”
骤然飞泻的剑气,化作一只浑身泣血的金凤,直冲云霄,羽翼燃烬重重风雪。
山顶传来一声空谷绝响的凄嚎,自一点绽开的华光,层见迭出地将漫天冰雪扫荡。
初阳露了脸,我的身体感受到一缕温暖,可还在往下落。
山顶再一次被云雾笼罩,郁郁葱葱得看不见尽头。
莫离骚曾拨开这样新绿的树丛,一棵树一棵树的寻我,他的云屡踩在雪地上,一步一印还清晰可闻。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血一口接着一口涌出肺腑,热乎乎地挂了满身。
我聚起快要散离的意识苦思冥想,倏然身体被轻飘飘地接住。
“怎么还是这样爱跑,让我好找。”
几缕凉意落在脸上。
睁开眼便看见莫离骚抱起了我,风吹拂着他的发带。那双眸底分明有什么闪过,可没等我看个真切,便被捂住了双眼。
“下雨了,该回家了。”
他的手背接连落下珠凉。
或许当真是刚才剧烈的剑意,震荡了峡谷的云雨吧。
我抓住他宽大的手掌,在掌心里安心地闭上了眼。
休息一下就好了。
休息一下,我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