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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男人随意松开手。

      断掉的筷子径自掉在桌上,雪白桌布衬托中,焚烧成一片灰烬,而后灰烬也飘飞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桌布还是干净的。

      ……亦无人看到这小小插曲。

      谢云氤打完电话回来,看到傅斯隐已重新换了一双筷子。

      他没多想,随口问道:“筷子掉地上了吗?”

      “是我不小心。”

      傅斯隐自自然然笑道:“汤包很好吃。”

      “是吧是吧……”

      谢云氤又露出那种安利成功的喜悦之情,乐滋滋翻开菜单,指给他看,“其实还有这个也挺好吃的……不过原材料不是当季的,现在做肯定不新鲜,我才没点。”

      他眨巴眨巴眼睛,期待万分道:“等到了季节,我们再来尝尝呀?”

      青年大概率不过随口一说,但奇异地,傅斯隐却觉得心上像暖了一下,不由自主点点头。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梁成衍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俩人吃完饭,往回走——巧的很,在走廊上遇到了剧组的人。

      是这部剧的导演与编剧,后者还带着原著作者过来,和他喝了个下午茶。

      酒店小餐厅一角,几个人围在圆桌边,啜饮冷饮、吃着点心。原著作者一见到谢云氤,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

      “快快快,和我拍个照!”她左手捏着手机,右手捏着笔记本和笔,“我昨晚还和粉丝们吹牛,说我今天能和你合影,还能拿到亲笔签名,云氤,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谢云氤自然答应。

      俩人拍照合影,好一会儿才弄完。弄完了,编剧张老师忍不住笑,“我就说,原型就是照着谢云氤写的,怎么可能角色不合适……这不,王导还和我说呢,光是看了照片,都觉得百分百符合。”

      原来是这样。

      谢云氤一直奇怪剧组为什么会对他发出角色邀请,现在才知道是这个原因。

      “想不到吧,我也是你的粉丝呢。”

      中年女编剧张老师亲切说道:“三年前你去上海公开演出,我就坐在第五排——还是朋友送的票。”

      “我拿到票的时候还想呢,我也没这个爱好啊。结果朋友和我说,你去看吧,看了就有了。”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现在还加入了你的那个……那个后援会!”

      确实,张老师看起来不像追星那种人。

      谢云氤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好看,“张老师,我也是你的粉丝啊。”

      “你当编剧的《城市中心》、《海上故乡》,我都看过,很喜欢的。”

      花花轿子人抬人,张老师听了这话也高兴,“……那感情好!”

      “不过……”她话题一转,闲聊说道:“不过最近云氤怎么没演出呢?是暂时休息吗?”

      “……”

      谢云氤僵了一瞬,方才若无其事道:“是,最近休息。”

      他唇边笑意不改,“但是,迟早会回到舞台上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年眸中坚定,好似有光芒璀璨。

      周围人都是一个愣神。

      ……连站在旁边的傅斯隐,都静默了片刻。

      不着痕迹地,他也觑见谢云氤那一刹那的微妙异常。

      谢云氤确实外貌很出众。

      但是,见过他舞台上模样的人,都会以为那更是极致中的极致。并且,这样说出这种话的时候,青年格外出众,像灿烂的光,照耀在了眼前。

      张老师干咳一声,“好的很。我们之前还在说呢……云氤你这么好的舞蹈演员,要是完全放弃舞蹈,来娱乐圈就真可惜了。”

      她是老派思想的人——娱乐圈不缺俊男美女,舞界却少一个谢云氤,损失可不是一比一的替换。

      王导没怎么说话,此时却也点头,“可不是……不过云氤,你要是想改行当演员,务必第一个联系我。”

      谢云氤:“……”

      他哭笑不得。

      又寒暄几句,剧组三人就要回片场,与他约好明天的时间。

      谢云氤刚要转身,却见王导脚步放慢,眼神不自觉往已前行几步的傅斯隐那边瞧了瞧。

      他顿时讶然,却见王导压低声音,笑眯眯问道:“云氤啊,你这位朋友……不知在哪里高就啊?”

      “您是说傅先生?”

      谢云氤方才只介绍傅斯隐是他的朋友,并没说太多。

      王导点点头,眼神颇有些奇妙意味,“是,不知我能不能要个傅先生的名片?”

      他态度相当客气,又刻意请托谢云氤做中间人,是面对地位相差较大的人才会有的表现。

      谢云氤心头飘过古怪,不由笑道:“那我帮您问问。”

      “好好好……”

      听他答应,王导更为和蔼,“傅先生要是不忙,明天也可以过来看我们拍戏嘛。”

      “咱们剧组不保密,允许探班的。”

      谢云氤心头那种古怪更深了。

      剧组拍摄地主要在清河自然保护区,最近几年都不对外开放,剧组也进入名额有限。这一次,居然特意要单独请傅先生?

      只是他想来想去,摸不清具体原因。

      谢云氤试探问道:“王导,您的意思是……”

      “……咳,我没什么意思。”

      王导一把年纪,居然流露出几分羞赧,“剧组一开拍,每天都是钱啊……我这也就是想多认识个人,多条路。”

      当然,要是这位看着就很有钱的傅先生愿意投资剧组,那就再好不过了。

      “云氤啊。”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咱们这个圈子说来光鲜,还不都是靠钱撑起来的……哎,找个投资不容易。”

      “咱们这又是古装剧,想要好的服化道,那都是钱。”

      “当然,我对这部戏也有信心……只是想精益求精。你如果能找到投资,对方也不会亏的,也是双赢。”

      “你是第一次拍戏吧?要是有什么疑问不懂的,也可以找我。”

      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赤裸裸了。

      像创作一部电视剧这样的大规模作业,多少人心血都在其中——有时候,做工作也需要一些妥协。

      王导暗示完了,也有点抹不开脸面,很快走了。实际上,像他这样的导演倒也不一定缺少投资方,只是那位傅先生给他的感觉深不可测,想来不是一般大佬,他不由得就冲动了一把。

      谢云氤与他道别,一转身,不知何时,明明往前走远的傅斯隐回来了,悄无声息,就站在他身后。

      幽暗黑眸瞧着他,含笑说道:“他有事找你?”

      ……他忽然很想知道,谢云氤是不是真的毫无所求。

      前几次或许与他无关,那这次呢?

      他不是正要拍这部戏里的角色吗?

      “嗯……”

      谢云氤捋了捋头发,半开玩笑道:“也没什么。”

      “就是王导说,请你明天去剧组看拍戏,顺便玩一玩。”

      傅斯隐哦了一声,道:“可以。”

      他是打着与他游玩的名义来的,全天都很空闲,自是并无不可。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进了回去的电梯,电梯门关上了,傅斯隐忽然抬头,看了眼监控位置。

      摄像头闪烁了下,陷入黑暗。

      瞬间之后,又变成寻常电梯画面。

      ……空电梯的画面。

      谢云氤没有注意这细节,四下无人,他顿了顿,又说:“他还想认识你。”

      这话他说的很平淡,彷佛是上街买了个苹果,又或者自己尝了口新出的白桃果酱。

      傅斯隐微笑道:“是么。”

      “嗯……”

      谢云氤低头看手机,一边随意说道:“还问我有没有你的名片。”

      “……”

      傅斯隐眸中兴味更深,他又哦了一声,垂下的指尖摩挲了下。

      电梯启动了。

      谢云氤扫了眼聊天软件,见没人在吃饭时找他,这才抬头看了傅斯隐一眼。

      后者眸中闪烁了下,笑着说道:“但是怎么办呢。”

      “我没有名片。”

      “……哦。”

      这次,轮到谢云氤应声了。

      青年只是点点头,“好啊,那明天我会和王导说。”

      傅斯隐眸中笑意更深。

      四下无人,唯有电梯上升极为轻微的响动,谢云氤没再说话,傅斯隐却忽然开口:“不问问我吗?”

      “嗯?”

      谢云氤还在看手机,闻言抬头,迷惑反问:“问什么?”

      傅斯隐道:“名片的事。”

      谢云氤恍然。

      “我问过了嘛,你不是说没有吗?”

      “没有也正常的。”

      谢云氤想了想,笑着说道:“你看我也没有啊。”

      傅斯隐:……

      像是这不知是否会到达但正在上升的电梯,他心里也陡然升起了什么东西。而因为这一点东西,这电梯已必然会到达了。

      “叮咚。”

      电梯门打开了。

      监控的红灯再度闪了闪,一切如常。走廊外没有人,很空旷。谢云氤刚要踏出,傅斯隐忽然往前走了一步,顺势稍一用力,将他也带了出来。

      谢云氤踩在柔软地毯上,眼前一花,发觉傅斯隐与他站在墙角处,面对面站着。

      男人定定看着他。

      眼眸里像有很多话。

      良久,他又笑了。

      “谢云氤。”

      傅斯隐喊了下他的名字,那声音低低的、沉沉的,似海面下深不见底、无垠无尽的渊。

      看似平静,实则潜藏着无数的危险。

      “有件事,你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

      谢云氤迷茫看着他——不知道什么?

      他应该知道什么?

      男人深邃的黑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微妙变化。青年却坦然以对,漂亮眼眸中只有化不开的坦诚,和……一点点疑惑。

      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傅斯隐因此更靠近了些。

      他俊美容颜放大,像近在咫尺,彷佛下一秒就要与他紧密贴合、密切融合……以至于有种几乎熔为一体的灼热感,扑面而来。

      谢云氤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那个……”

      他很少与人这么亲近,想提醒对方是不是太近了、太密了。可傅斯隐眉宇间毫无退开的意思。

      最终,高大的男人几乎把他逼迫到怀里,薄唇勾起,阴影笼罩下来。

      像情人的暧昧低语,又像魔鬼的诱惑。但他吐露出的,却是叫谢云氤瞬间面红耳赤的话语。

      他说。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确实有婚约关系吗?”

      谢云氤:……

      谢云氤:……………………???

      =============================================

      【与正文无关,一个平行时空的番外】

      川江也干涸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云氤正与几位同伴坐在马车上,慢吞吞往乡下赶。

      戏院接了乡下何家庄何员外的邀请,要为他八十岁的老父亲拜寿。听说何员外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家中又有些官面关系,万万得罪不起。

      老板特意喊了几人过来,耳提面命一番。谢云氤跟同伴离了楼,才感觉耳边清静不少。

      马车离了城,要走足足一整天。上午所有人都兴奋难得出远门,中午变成了疲劳与厌烦,待得下午,大家都恹恹坐在马车里,窗帘也没拉起,忽听得外面赶车的唏嘘道:“哎呀!”

      “川江怎么也没水了!”

      一个姑娘掀开帘子看了眼,也顿感惊讶,“真的呀!河底都露出来了!”

      “虽说两个多月没下雨,但这也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没听楼里外出采买的人说吗?最近米价都飞上天了!庄稼全在地里干死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过了一会儿,左边人戳戳谢云氤的肩膀,笑着问道:“云氤,你是南边人吧?见过这种景象没有?”

      “没呢。”

      谢云氤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空气中干燥焦灼,路上尘土飞扬,江水已下降许多,露出了大片的河床,岸边尚有一些绿色,但奄奄一息,眼看也活不了多久。

      更有一些短打装扮、袖子撸到顶的人站在淤泥里,滴着汗往下挖着开裂的泥块,试图寻摸些湿润的泥水,可挖了半天,木桶里什么也没有。

      谢云氤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有些心惊。

      他的确不是本地人,是更南边的地方来的。那年家里遭了灾,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不得已把他给了一个过路的戏班子,在那里他学会了几种乐器,后来赎身离开,辗转到了本地。

      为了混口饭吃,他在这家本地戏班暂且栖身,做了乐师。

      外面的景象,让他想起离家那年看到的生灵涂炭。

      又要经历一次吗?

      他下意识攥紧手中的柳琴,指尖触碰到琴弦,轻轻地压了一下。

      谢云氤回过神来,勉强挤出笑容,“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吧,寿宴在晚上呢。”

      八十寿宴,在这个时代是件值得大为庆贺的喜事,所以办得很盛大。待得接近何家庄村落,发觉村口已张灯结彩,早有何家的下人迎了上来,说明身份后安排他们去洗漱休息。

      一行人进了院落,洗了脸,这才叽叽喳喳恢复些活力。有说何员外家里真大真阔气,有说寿宴上肯定不少好吃的,也有畅想何员外会给多少赏钱……唯有谢云氤不经意往外瞥了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外面……需要那么多人吗?

      他们进来的地方是个侧园,不知方位,但地方略显偏僻,距离主宅有好一段距离。

      进来的时候,何家的人说戏要连唱三天,怕他们被打扰,因此特意安排了下人过来服侍。

      可是,他们不过来了五个人,需要七八个人服侍?何况这几日都是何老太爷办寿宴,何家上下都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很缺人手才对。

      七八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负责与他们交接,其它人都围在屋外不远处,也不和他们说话,也不离开。

      而且……

      不知是不是经年的老宅,何家总给他一种不怎么对头的感觉。彷佛很压抑。

      谢云氤不由问旁边人,“你可见过何员外?”

      “没呢。”

      旁边坐着的是戏班的武生,小伙子一边上妆,一边乐呵呵说道:“人家是大忙人,这会儿估计见不到……你想见呀,等会儿上台了,肯定能见到!”

      谢云氤是乐师,只要换身衣服,拿着乐器走到台边就行,是以很轻松。

      同来的还有一个老乐师,负责鼓点,见谢云氤略显不安,以为他是怕演出不好,此时出声宽慰,“没事,何家我以前来过,何员外人不错,打赏也挺大方的。”

      谢云氤没说话了,只笑了下。

      他初来乍到,和戏班的人也不是很熟。心下安慰自己可能想多,倒也镇静下来。

      天渐渐黑下来,一行人打扮完毕,提着家伙去了临时戏台。谢云氤见前面热热闹闹,村民们都来看戏,小孩子也满地跑,一如印象中农村看戏的样子,便不再关注外界,只专心配合。

      这一演就是两个时辰,饶是谢云氤有过经验,也累得精疲力竭,草草用过饭便躺在床上,两只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

      月上中天,周围愈发寂静。他昏昏欲睡,正要沉入梦乡,忽然听到外面叮咚一声。

      不知从哪里来的声音,清脆悠长,好似空旷地界突兀的敲打。他身为乐师耳朵灵敏,自然听出那是敲击铜钟的动静。

      很轻,但韵味极长,余音袅袅,听在他耳中彷佛长长的一声呼号,令他半睡半醒的精神陡然一震。

      ……哪里来的铜钟?

      他模糊感应时辰,已经下半夜了,别说何家宅院,便是整个村落都陷入安眠。谢云氤迷蒙着没有睁眼,怀疑自己是否错觉时,窗外又有了动静。

      急匆匆的脚步,刻意压低但掩不住慌乱的杂音,谢云氤全然惊醒,披上外套悄声走出来。

      他下意识看向其它房间,没人出来,他们都很累,大概是睡熟了。

      只有他自己听到那些声音。

      谢云氤迟疑片刻,走到门边,屏住呼吸。

      “……压不住了,怎么办?”

      “压不住也得压!时候还没到,快去请老太爷过来瞧瞧!”

      “这……这太晚了,老太爷要骂的。”

      “要是出事了才去,你看老太爷骂不骂?”

      “……是是是,我糊涂了,我这就去叫!”

      外面有几个人,灯笼昏暗,看不清脸。谢云氤一动也不敢动,从门缝里看出去。

      说完这番话,其中一个飞快走远了,方向是何家主宅。其它人则绕了回去,往西边去了。

      ……谢云氤记得,西边是座山。

      叫秋山。

      听闻山上曾有座寺庙,但此时人烟不丰,香火不旺,无人知晓那寺庙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何时,最后一个住在那里的和尚去世了,寺庙渐渐就破败下去。

      到现在,已经无人提起了。

      他依稀觉得,方才那敲击声,很像寺庙里那种铜钟发出的。

      灯光去而复返,谢云氤慌忙向后退两步,假装自己并不存在。片刻,几个人站在院落门前,聊了几句。

      “老太爷过去了?”

      “去了,喊我们回来继续看门呢。”

      “……那就好。”

      话里话外,竟是对那位年已八十的何家老太爷十分敬畏。

      几个人守在门外,不打算再离开。谢云氤只得蹑手蹑脚,慢吞吞回到屋内。

      被窝已经没有余温了,有些冷。

      谢云氤把自己缩进被窝里——今天白天,他好像没见过那位寿星老太爷?

      ***

      第二日唱戏继续。

      这村子距离城里很远,乡下不似城里有那么多玩乐,听说有过来唱戏的,整个村子都过来看热闹。

      外加寿宴敞开了供应,更是人头攒动。一天下来,昏头转向,彷佛见过了全村的人——除了寿星本人。

      谢云氤随口问:“老太爷可在?我们来都来了,想当面给他老人家拜个寿。”

      老乐师听见,也笑道:“正是,当面说几句吉祥话,说不得老太爷有赏呢。”

      旁边照看的长工笑道:“我们老太爷腿脚不好,不怎么走动,在屋子里呢。”

      “你们要是想见,我就去问问。”

      长工去而复返,“走吧,老太爷说你们戏唱得好,也想见见你们。”

      谢云氤随着大家一起进了何家主宅。

      主宅显然比侧院大得多,一行人七拐八拐,绕过几次廊柱,走到一间大院子里。院子里没多少人,长工早在第二层院落前被拦下,如今领路的是个小丫鬟。

      小丫鬟板着脸,也不说话,只闷头走。走到院门前,细声道:“你们等着。”

      她掀开帘子进了门,不多时出来,仍旧面无表情,“请进吧。”

      谢云氤心头没来由一阵忐忑。

      此时正是傍晚,天色昏黄,他不禁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对话,对与这位八十岁老人家的见面产生了一些抗拒。

      但是,所有人都进去了,自自然然踏入了那间屋子。屋门此时敞开着,帘子也挂了起来,展露出黑幽幽的门洞。谢云氤咬了下唇,跟着走进去。

      屋里很黑。

      蜡烛的光很微弱,点了好几个烛台,也只能照个大概。老太爷就坐在正中八仙桌边,穿着厚实的锦袍,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老年人年岁大了,脸上满是皱纹,已瞧不清具体面容。谢云氤余光瞥去,还未看清什么,只闻到若有若无的味道。

      似是……年纪大了的老人,身体逐渐腐坏的气息,叫人本能地心生抵触。

      将死之人!

      谢云氤心头一震,回忆起逃难时见过的人——就是这样类似的感觉,是生者面对衰老死亡时骨子里带来的恐惧和厌恶。

      可是,屋子里的人没一个像他这么排斥,也似乎并没有察觉老太爷有什么不对。戏园的人已挂上谄媚的笑脸,乐呵呵说着恭维的话、祝寿的话、喜气洋洋的话。谢云氤站在最后,言不由衷也附和了几句。

      老太爷终于开口了。

      他唇角往上扬,皱纹便在面颊上层叠聚拢,显出另一幅纹路,“好好好……等会儿告诉管家,给唱戏的几位上桌好菜!”

      像站在庄稼地旁边看着丰收的老农,他笑意盈盈,目光挨个扫视过戏园的人,看到谢云氤时,轻轻一顿。

      “这位是……”

      谢云氤走神,老乐师连忙扯他胳膊,大声道:“这是我们新来的乐师!琴拉得好着呢!改天您老人家要是愿意,叫他给您拉一曲龟鹤延年!”

      谢云氤连忙低头,“是,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爷呵呵笑道:“这新人瞧着俊,还以为是你们新来的花旦。乐师也好……有赏,都有赏!”

      几个人听了都很高兴,谢云氤垂着头,跟着大家回去,不知为何,走出这院落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黑幽幽的门洞依然敞开着,面无表情的丫鬟走在他身后,神色麻木与他对视。谢云氤打个激灵,再度咬了下唇。

      他决定不出门了。

      只要再演一天,再唱一天,应该就可以离开了。下次……不,以后,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谢云氤晚饭吃得不多,躺在床上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呆呆看着天花板,反复纠结许久,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敲击的袅袅余音。

      “咚……”

      寂静的夜色里,传出极远。可周边屋子里所有人都睡得很熟,没人注意。

      谢云氤踟躇。

      昨夜他没被发现,或许今晚也不会?

      可明天戏就演完了,他也可以远离这里,没必要横生枝节,去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买单。

      想到傍晚时分见到那位老太爷,谢云氤顿时作出决定:他要睡觉。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踏实。

      他沉入睡梦,梦里凌乱不堪,早上苏醒时情绪仍在,但细节已经忘光了。

      谢云氤恹恹爬起来,胡乱吃了早餐,拿着琴在戏台边强忍哈欠。

      今日同前两天一样,肩踵相接的村民、吵吵闹闹的戏台,下午差不多演完了,因天色已晚,还得在这里住一夜。

      赏金也拿到手,戏园的人很高兴,跟主家要了酒菜,几个人围在桌边,边吃边聊。

      “我看老太爷身子骨蛮好,说不得明年还能来呢!”

      “是哦。老太爷硬朗着呢!”

      谢云氤默默听着,确认只有他自己觉得那位老太爷命不久矣。吃过饭,大家开始收拾道具和戏服,老乐师忽然奇道:“我的铜钹呢?”

      这次何家点的戏没用上铜钹,但以防万一,还是带了。老乐师到处没找到,想着是不是落在戏台那边,连忙起身,“我去找找。”

      他走到院门口,刚要出去,却被两个何家的长工拦下。

      对方神色冷然,好说歹说,就是不让他出去。

      动静闹大了,屋里人也听见了,纷纷起身,“怎么回事?”

      老乐师不忿:“我就过去找个乐器,难道还会偷你们东西不成?这东西要丢了,我还要找你们呢!”

      “你们不能出去!”

      门口的人只是生硬说着,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谢云氤心中咯噔一声。

      那种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好似进入这何家庄起,就若隐若无、如芒在背,以至于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现在,逃离的出路被堵上了。

      门口的人坚持,里面的人火气上涨,眼看差点打起来。昨天见过的内宅丫鬟忽地冒出,冷冷说道:“你们过来吧。”

      “……什么?”

      老乐师毕竟见多识广,察觉不对,反问了一句,“我就去找个乐器,一个人去就行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丫鬟不说话,只看了门口的人一眼。

      谢云氤和其它人都被拦在门内,没看到外面。丫鬟一出现,屋外哗啦啦涌出十来个壮年,几个对付一个,利落把戏园的人全都捆了。

      人多势众,武生还要反抗,但三四个人直接对他一个,麻绳捆得最结实,勒得他呲牙咧嘴。

      谢云氤自然也不能例外。

      也不知他们如何办法,绑上后浑身似蒙了迷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软绵绵软倒在地。

      戏园的人登时破口大骂,但对面不应声、不回答,只闷头把他们扛起来往外走。这下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头了,老乐师叹了口气,“何家这样,不怕城里我们的人找来么?”

      “不妨事。”

      出乎意料,回答他的人,是何家的老太爷。

      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竟腿脚灵活,快步走了过来,笑眯眯说道:“城里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你们晚上坚持要走,夜路危险,遭了猛兽,啧啧,可惜了。”

      “何家心善,还特意多给了戏园几倍的抚恤金呐。”

      老乐师不说话了,表情难看得很。

      几个人被推搡着离开了何家大宅。谢云氤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但最坏无非丢命。路上沉默得可怕,戏园的人面上全是绝望。

      出了何家大宅、穿过村落,蜿蜒小路似是没有尽头。一路走,谢云氤注意两边,发现一直在向上。

      灯笼的光不甚明亮,但也能察觉出,他们在上山。

      上山?

      是秋山?

      想起关于秋山的传闻,谢云氤咬住下唇。

      据说,秋山上是有邪物的。所以后来才建了寺庙,意图压制。

      再联系到前天夜里听到的对话,谢云氤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他希望不要成真。

      可是,他实在想不出来,何家这种本地有名的富户,要对他们这戏园的人有什么其它阴谋。

      不是图财、没必要害命,那就只能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这种奇怪的方向,自然远远比谋财害命一类更恐怖。

      谢云氤的脸色渐渐发白。在他身边,老乐师也是神色灰败,有不好的联想。

      二人不经意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老乐师低声道:“没想到啊……这辈子栽在这里了。也不知我那婆娘知不知道,我给她买了根金钗,藏在床底下……唉!”

      “原打算等她生日的时候送的,现在……”

      他摇摇头,无可奈何。

      谢云氤孤身一人,但也能体会他此刻落寞。他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转念一想,自己也危在旦夕,只能勉强弯了弯唇。

      走了不知多久,灯笼便在前面晃晃悠悠。山林寂静,唯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格外醒目。

      山路到头了。

      半山腰的位置,一座破落的寺庙出现在众人面前。庙很小,小的只有一座大殿,屋顶虽没破洞,但门窗都腐朽了,显然已经废弃多年。

      何老太爷示意他们进去。

      殿内到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唯有进门到佛像前被踩出一条蹊径。谢云氤被放到佛像前,和其它人在一起,都在地上趴着。

      众人都是沉默。

      火把烧得噼啪作响,何老太爷独自走到供桌前,拂去些许尘土,从袖子里掏出三根香,点燃后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

      烟气袅袅上升,佛像无悲无喜,向下注视着众人。谢云氤忍不住心中苦笑,都说神佛庇护,有求必应,却应的不是他们。

      何老太爷做完这些,这才转身,冷淡说道:“你们下去吧!”

      何家庄的人似是很习惯,闻言立刻退了出去,只守在外面。

      何老太爷走到他们面前。

      戏园的人憋不住了,哀声求道:“老太爷!饶了我吧!你想要什么,我做牛做马都给你弄来!”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旁边也跟着求道:“何老太爷,您慈悲,您发发善心!”

      何老太爷不为所动,只扯过最近那人的绳索,拉着他绕过佛像。

      也不知他按了哪里机关,佛像后轻微轰隆,紧接着地上石砖挪动,打开一条向下的地道。

      地道里很黑。

      看到这一幕,被拉扯的那人脸色更是惨白。何老太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八十岁的人,竟没费多大劲,直接把年轻的武生拉了个趔趄,径自下了地道。

      不等其它人升起逃跑念头,他去而复返,如法炮制,将剩下五个人也带了下去。

      戏园这次总共也就来了个六个人。谢云氤仍在最后,拖到他的时候,何老太爷又多看了他几眼,眸中似有些情绪。

      可谢云氤已无暇分辨。

      他踉跄跟着下了地道,穿过一段黑暗的阶梯,来到一间古怪的密室——说是古怪,因为这密室之中,竟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符箓。

      像是道家的手段,可外面又分明是个佛寺。

      符箓上的朱砂多年来有所磨损,在昏暗烛火下更像血迹。谢云氤提心吊胆,却见何老太爷走到其它人面前,挨个打昏了他们。

      他很想反抗,但实在没力气。手臂被绑在身后,很紧,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何老太爷却在他面前住了手,饶有兴致道:“你多大了?”

      “……我属兔。”

      谢云氤也不记得自己多大了,只记得属相。像他这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也不必过什么生日。

      “属兔……”

      何老太爷掐手指算了算,笑意更深,“年轻,挺好。”

      他笑得谢云氤心里发毛,可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何老太爷点燃了更多的火把、蜡烛,把不大的屋子弄得亮堂堂的。

      紧接着,他把其它人拖到一边,拿出了匕首,挨个为他们调整姿势、在他们手臂处划了一刀。

      手段娴熟,绝对不是第一次。刀子割得十分精准,血液登时喷溅出来,又大股大股往外涌。仔细看了,才发现他们躺着的下面有道不起眼的沟槽。

      那些血液顺着沟槽向密室中间流淌,最终汇聚到中央的一道裂口。裂口是规规矩矩的圆形,定然是什么人开凿好,留着有用。

      谢云氤的心沉得更深,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待得几个人呼吸微弱、眼看要死了,何老太爷这才把谢云氤拖过去,放在那圆形空洞的左边。

      然后,他在圆形空洞的右边跪下。

      极虔诚的模样,双手合十,口中小声念念有词,又快又含混。谢云氤听不清楚,身体又不能动,唯有眼珠到处打量,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着死也要死个明白。

      顺着何老太爷的动作,他倒是看到一样东西。

      就在何老太爷的正前方,稍稍向上的位置,在墙上,是一幅壁画。

      谢云氤从未见过这样的壁画。

      他幼年时随父母去过家附近的寺庙,里面也画着许多壁画。多是些佛教惩恶扬善、劝道人向佛的内容,画得栩栩如生,颇有风貌。

      可眼下这幅壁画,画得却是朝觐。

      准确的说,是恶鬼们在朝觐。

      黑雾笼罩中,面容狰狞、身形扭曲的恶鬼们被刻意勾画得邪恶又恐怖,非人的形态给予观看者更多的惊惧感。

      他们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而好似地狱一样的景象中,恶鬼们却纷纷抬头向同一个方向仰望,露出敬畏且忌惮的目光。

      顺着那个角度,谢云氤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正中上方的地方,画着一个醒目的、巨大的存在。

      是个人形,依稀是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华美至极的袍服,袍袖上纹路繁复而精美,看得出地位崇高而独特。他的周身也萦绕着一层黑雾,比恶鬼们的更浓厚、气势更强。

      最后,谢云氤视线转到“它”的脸。

      “它”有符合人类标准的、俊美的五官。

      比例完美,比起鬼怪更像天上降临的仙人——光是这张脸,怎么也无法同下面那些朝觐的鬼怪们联系起来。

      然而,谢云氤却近乎失神似得,注视着那张脸。

      他……见过“它”。

      ……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家乡遭了灾,方圆几百里哀鸿遍野。地里的庄稼自不必说,村中的人们也一个个病饿倒下,再也没能爬起来。

      谢云氤家里孩子不少,每天都饿得难受。后来有一天,父母愁眉苦脸地回来,把孩子们叫到院子里,挨个打量。

      阿爹闷闷不出声,娘亲只是抹眼泪。半响,屋外有人敲门,村长走进来,神色沉重道:“老谢啊,就差你们家了,你们……选好了吗?”

      娘亲哭出声来,“哪个都是我的心头肉……”

      村长斥责道:“浑说什么!又不是只有你家出,就你知道疼孩子,别人不疼孩子吗?”

      “这都是为了整个村子好!你是想害死所有人不成?”

      娘亲眼泪汪汪不说话,阿爹哑着嗓子道:“那就……就小五吧。”

      小五是家里最小的妹妹。

      谢云氤心头有莫大的恐慌,可妹妹立刻就被带走了。走之前,村长留下半袋子黄米,说是一点补偿。

      当晚家里就把黄米熬成粥,煮给他们吃了。其它孩子吃得很香,谢云氤却一口没动。他自幼早熟,模糊明白妹妹再也不会回来,对于这碗粥,他很排斥。

      可排斥归排斥,第二天早上,他又被父母拉到河边,说是要祭祀河神。

      他看到被装扮一新的妹妹,同其它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一起,被绑起来,放在河边的木排正中,周围装饰着一些花木,妹妹呆呆的,喊她也没有反应。

      谢云氤情不自禁哭了。

      他一哭,娘亲也哭,被村长听到,不耐烦赶走。娘亲只得回了家,谢云氤却找个借口溜出来,全程看完了祭祀,并偷偷跟上木排。

      木排顺着河流一路向下,谢云氤也随着跑。直到木排进了一处岩洞,幽幽的,看不清里面。

      他犹豫片刻,心里一横,跟着跑了进去。

      里面很冷。

      谢云氤打个哆嗦,还是追着木排跑。跑着跑着,他却迷了路。

      那时谢云氤饿了好几天,全身无力,要跟上已十分勉强。他气喘吁吁终于跑到岩洞深处,就见到了一个人。

      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漂亮的黑袍,上面绣的彷佛是金线。他周身的气度也十分贵气,比谢云氤见过的大老爷们都更为高高在上。

      男人背对着他。

      木排来到这里停下了,谢云氤大着胆子接近过去,小声叫着妹妹的名字。

      妹妹没有反应。

      谢云氤心下一寒,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碰妹妹的脸。

      妹妹的脸是冷的。

      ……或许是进入岩洞之前,就已经死了。

      谢云氤忍不住流泪。

      闷闷哭声回荡在岩洞里。男人自然早就注意到他,此时转身看过来。

      极英俊的眉眼,谢云氤下意识抬头与他对视,愣住了。

      他真好看。

      起初对未知的恐惧消散些许,谢云氤泪眼朦胧注视着男人,后者微微皱了下眉,舒展开来。

      “你是谁?”

      谢云氤本没有心思回答,可男人声线亦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叫人不知不觉沉沦进去。他不但说了自己的名字,还说出自己为何在此。

      最后,他小声说道:“我能不能带小五回去?”

      男人没看小五,却只轻声问道:“你想让她活过来?”

      谢云氤咬唇。

      他很想让小五活过来,可尽管年幼,谢云氤也明白,死者不能复生,就算对方有什么神奇力量,可以达成要求,但目睹小五被祭祀,让他明白了另一个道理。

      世间万物,都有其各自的代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您是神明吗?”

      男人幽暗眼眸闪烁了下,摇摇头。

      谢云氤稍稍松了口气。

      不是神明就好——他不相信神明。

      奶奶和二哥生病的时候,娘亲求到庙里,磕头一整天,奶奶和二哥还是没了。

      这次祭祀也是。

      村民想要停止天灾,所以听神婆的话选择祭祀。可祭祀结束了,小五死了,灾害也还是没有停止。

      谢云氤喃喃说道:“您要付出什么呢?”

      男人微微怔住。

      谢云氤却极认真地再次追问:“您要付出什么呢?”

      祭祀没能换来天灾的停止,对佛像磕头也没有挽回家人的性命。想必是付出的还不够,所以才失败的吧。

      所以,一条性命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换回来?

      谢云氤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他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到的代价。

      男人站在原地许久。

      久到谢云氤以为自己过于唐突,或那代价真的很大,叫他不由自主地想是否自己太贪心、太过分……然后男人动了。

      他长袍拖地,毫不在意地走在泥泞岩洞里,走到他面前,幽暗的眼眸直直看着他,答非所问道:“若我是神明呢?”

      “……”

      谢云氤愣住。

      片刻,他结结巴巴说道:“要、要是您是神明的话……”

      他惶恐低头,“我……我只有我自己。”

      男人仍旧看着他。

      幽暗眼眸里闪过什么,又彷佛空无一物。谢云氤鼓起勇气抬头,眼前却是一黑。

      与此同时,他耳边听到一句很轻的话语。

      “足够了。”

      他再度苏醒时,已经回到了家,还躺在自己的床上。

      好似做了一场梦。

      小五就躺在他身边,幼妹的身体重新变得温热,呼吸间微微起伏,阿爹在院子里劈柴,阿娘在做饭,煮熟了的米饭香气散逸出来,叫谢云氤肚子咕咕叫。

      谢云氤茫然下了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他只知道,只有他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祭祀,没有童男女被献祭,没有男人……阿爹阿娘骂他胡思乱想做大梦,还把他训斥一通。事后再去找那个岩洞,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入口,更不必提那个男人。

      救灾的人几天后到达,但他还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被父母送去给戏班的老乐师做学徒,就此离开了家。

      再后来……

      便是现在。

      他没想到,在离家遥远的此地,竟然还会再遇到那个男人。

      彼时年幼,谢云氤尚且懵懂,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后来辗转流落异乡,听过许多坊间传闻、当地传说,才模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遭遇了一场奇遇。

      梦里似神非仙,但总归是救了妹妹、帮了他。

      却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来索取那个代价?

      于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等。

      他二十多岁了,还孤身一人、四处流浪。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他一定要还上这份因果,甚至时不时夜里梦到,醒来后怅然若失。

      ……也不是没有过迷茫。

      有那么一次,他曾在街上遇到一位算卦的道士,向他打听过类似的故事。

      那道士听完他含混的诉说,只摸着胡子大笑:“你这人倒是知恩图报,换个旁的,早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了——话说回来,既然有过这种事,你怎么不去寺庙里抽个签问问,这因果何时会来?”

      谢云氤当时想了想,正色说道:“我从不去寺庙里拜神。”

      不光是幼年的遭遇、以及对神明的隐隐失望,还因为他做不到。

      单纯的做不到。

      如果有神明,他以为是男人那样子。神秘、强大、高高在上,而不是杵在红尘里,做一个被香火缭绕的泥塑。

      他没有见过他们显灵、也不曾受过他们的恩惠,所以他不信他们。

      可他相信那个男人。

      亦或者他感恩于他。并且想再见他一面。

      何老太爷开始叩首。

      老年人浑浊的双目中充溢着渴望与贪婪,口中念叨着祈求的话语,谢云氤听他重复几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何家庄在此地繁衍几代,附近流传着秋山上得道高僧镇压邪魔的传说。何老太爷年轻时进山打猎,被和尚救过。

      因为受了伤,行动不便,和尚就留何老太爷在寺庙中养伤。夜深人静,和尚进了密室,被何老太爷发现,悄悄跟在后面。

      他目睹和尚对壁画上不知来历的鬼神礼拜,目睹和尚向对方祈求。那祈求实现了,和尚欣喜若狂,何老太爷也心生妄念。

      而后轮回翻转,何老太爷想要祈求长寿,为此害死过不少过路客商,何家庄也因此兴旺。时至今日,何老太爷愈发贪婪——他想要更多。

      长寿并非不老,年迈的身体愈发腐朽,有各种不便。他的五感变得迟钝、他的腿脚渐渐衰颓……所以,他想要一副更年轻、更好用的身体。

      被他杀死的戏园的人,都是祭品。谢云氤则是他挑选的那个新身体。

      谢云氤感到荒唐。

      前因后果已经明了,他当然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这样一个恶人。何老太爷祈愿完毕,从怀里再次拿出匕首,似是要进行什么换体的仪式,靠近过来。

      谢云氤心中慌乱,却下意识看向壁画,看向壁画上的男人。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他不会死。

      至少,不会死在这里。

      倘若真的是那个人,是那个人的话,也绝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匕首更接近了。

      冰冷的锋刃就贴在他的手腕,马上就要划开他的手臂。正当老人举起手臂,即将下落时,他忽然昏了过去。

      何老太爷倒下了。

      匕首哐当落在地上,泛着雪白的光。

      谢云氤本能看向墙面,却见壁画上的男人,消失了。

      ……消失?

      壁画中央现在空荡荡的,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下一秒,有人弯腰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抱在怀里。

      “我……”

      谢云氤起初一惊,而后迅速看清,正是“它”。

      亦或者“祂”。

      这不知来历的存在从壁画上走出,手臂结实有力,紧紧地揽着他,谢云氤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他想说的太多了。

      你是谁?你是神明还是鬼怪?你当年为什么会救我?当年的祭祀是否与你有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你还记得我吗?你会……会愿意让我道谢、会让我付出我的代价吗?

      一连串疑问从脑海中掠过,最终,他只是轻声说道:“我是谢云氤。”

      无论他会不会记得,他都要说出他的名字。

      男人没有回应他这话。

      他修长手指在谢云氤肩膀上按了按,并不如何用力。谢云氤便觉得力气回归,能够自己站稳了。他想试图自己站好,男人却仍是揽着他的腰,没有动。

      谢云氤也只得维持着这个姿势,渐渐地,他脸上有些发红。

      他从前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略带无措地看着对方,低声说道:“能不能……帮我解开绳索?”

      男人挥了挥手。

      绳索好似活了过来,瞬间就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谢云氤心中的猜测更多更乱。

      带着几分忐忑,他犹豫着问道:“何老太爷……”

      既然从前男人应许过和尚与何老太爷的祈愿,那么这次也会吗?他知道男人不是人类、不能以人类的道德观念去定义,可他作为受害者与普通人类,是不愿意看到何老太爷这种恶人心想事成的。

      男人这才开口,还是那种奇异的、极富魅力的嗓音:“你想让我应许他的愿望?”

      “……不,当然不是。”

      谢云氤连忙否认,“只是之前你应许过他几次,我以为……”

      “我没有应许过他。”

      出乎谢云氤的意料,男人否认了那些过去。

      “不过是我沉睡时散逸的些许力量,影响了此地后形成些许天然愿力。”

      他说了些谢云氤听不懂的话,又道:“而且,那些愿力迟早会反噬。”

      反噬这个词,谢云氤听懂了。

      他心头没来由开心起来——对方没有应许那些邪恶的愿望,也不是害人的存在。谢云氤想露出微笑,但看着周围死去的戏园同伴,又沉闷下去。

      若是对方早一点苏醒……

      不,他不能这样想。

      他不应该有不切实际的奢求,不能仗着对方和自己有过渊源,便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那样的话,与何老太爷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他感到悲伤。

      凡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他们求神拜佛,想要得到更多。可神佛若无所不能,又怎会要凡人为他们塑金身修庙宇,筵享香火?

      谢云氤说不清其中道理,也想不通。

      此时此刻,他只有诚挚对男人说道:“谢谢你。”

      “你帮了我一次,救了我一次。我……我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你。”

      男人只是看着他。

      幽暗的眼眸倒映出谢云氤的身影,他意味深长道:“你已经给我了。”

      “……”

      谢云氤陡然想起当年的对话。

      他已经付出了该付出的代价,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等今天,等这个结果。

      等尘埃落定,等太阳升起。

      现在他等到了。

      说不出心中五味陈杂、也道不明脑中思绪繁杂,谢云氤咬了咬下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很好。

      地上的老乐师突兀咳嗽了声。

      谢云氤愣了下,猛地扭头看向男人。后者只是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你想让他们活过来,对吗?”

      “是,但是……”

      谢云氤又惊又喜,“但是……”

      他没有再可以付出的代价了,这样也可以吗?

      青年脸上明晃晃写着他要说的话,一览无余、一目了然。看在男人眼中,那双幽暗的黑眸愈发深邃。

      最终,他声音淡淡的,又有种从容不迫的坚定感。

      “你还有一样东西,可以作为代价。”

      昏暗的密室中,高大挺拔的男人微微俯身,像阴影似得笼罩住瘦削的年轻人——谢云氤被吞噬在他的怀抱里,完全拥住的姿态,却毫无推却,只是安静地、乖顺地站在那里。

      任由对方以拥占的状态对待他。

      不但如此,他还微微抬头,露出修长脖颈,全然不设防坦露出脆弱的部分。

      而后,于无声静谧中,他听到男人沉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青年微微瞪大眼睛。

      烛火摇曳,地上映出男人的影子,渐渐拉长、变大,从人形变成没有固定形态的未知。青年的影子便与这未知融为一体,被彻内彻外捕获住,再难分割。

      他没有反抗。

      ……也不需要反抗。

      很早、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答应过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代价,而今不过是履行契约。

      至于他仅剩下的东西……

      没关系。

      不要紧。

      反正,反正……

      ***

      戏园的人走出秋山时,天亮了。

      他们个个身形狼狈、疲惫不堪,挣扎着回了城报了案,说何家庄何老太爷装神弄鬼、意图谋财害命,闹得衙门里大为惊讶,迅速派出了捕快衙役。

      调查后竟是真的。

      于是城里城外很是为此事喧闹了一阵,闹得沸沸扬扬。事后何家庄不少人都被抓走,审问后判刑的判刑、斩首的斩首,何家庄的人自此都不敢出门,在本地犹如过街老鼠、几乎人人喊打。

      戏园都受此影响,闭门歇业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新排了一部戏,唱念做打的,把这事也就盖过去了。

      毕竟,这世上新鲜事多的是。

      就是有一点——

      那秋山,好一阵子没人敢去。

      据说,山上埋了许多何家庄害死的人;据说,夜间鬼哭狼嚎、寒风呼啸,是冤死的客商们在找替死鬼,好让自己能叶落归根;据说山上现在也偶尔有白衣鬼魂出没,倒是生得很好看,可事后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白衣鬼的具体样貌……

      众说纷纭。

      闹得大了,县衙派高人前去看过,回来只说不必管,那鬼不伤人。

      “……怎么不伤人呢?”

      县衙内,大老爷摸着胡子,好奇问面前的老道士。

      老道士也捋了把美髭,乐呵呵说道:“他啊,是个没有来历、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与此间再无因果之人。”

      “有位不可说的存在将他从这世间带了出去,如今他与那位存在才是一体。就算有人见了他,也不会记得他,有人与他接触,事后也会忘记。”

      “今日我与你谈论,明天你也会忘掉——莫要想了,闹鬼的传闻不久就会消失,放心吧。”

      县令安心了,心下却不由得嘀咕,这大能行事倒也真怪,倒不知这人遇到对方,是幸运还是不幸。

      算了,不伤人就行,大能如何行事,也不是他能置喙的。

      县令命人取来银两,送给老道士。老道士告辞离开,说要继续云游。

      走出县衙,他便也将这事忘了。

      ……忘了好,忘了好,还是忘了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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