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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宴 ...

  •   如果说,人活着应该有什么追求的话,排在最前面的应该是自由。豪迈、潇洒地在这天地间走一走,看看人间的温暖,品佳酿尝美味。骑着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只需一个竹筏就敢去大海上闯一闯,听说最北面能够看到奇异的光,半年为白昼,半年是永夜。江南也挺好,草长莺飞、吴侬软语,那边的姑娘一定长得很好看。再往南边林木茂盛、奇峰怪石多,巫蛊之术盛行,占卜的习俗流传百年了,梧州应该也很好……
      自己从三清山上下来,原本是想浪迹天涯、肆意妄为地活一回的,可刚到了渭城,便不知道怎么走了。
      以前想,当个叫花子很好,不必怕脏,累了困了随处一躺,桥头晒晒太阳;去酒楼唱小曲儿也很有趣,或者给戏班子写话本子。现在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那些规矩束缚住了手脚,框架无形地罩在自己身上,原来自己拉不下脸皮来乞讨,肚子里的墨水只够照着韵脚填几句词,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故事写什么话本,虽然世人爱听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儿女情长、乱世之下出英雄的故事,可自己连这些也编不出来,更别提分不清宫商角徵羽,二胡、古筝是一窍不通的。
      原来,打破规矩是一件这么难的事,以前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现在闲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却没了方向。难道就活该去过被计划的生活吗?想来,自己这十六年的光阴挺失败的,竟是什么都没学会。白白长了一颗玲珑心,自诩把世事看得清楚明白,到头来还不是要在这房顶上自怨自艾。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一截一截地削着一根桃枝,一端削的尖尖的,另一端还带着桃花。她举起桃枝凑近到眼前看了,又吹了吹上面的木屑,瞄准了前头树梢的一朵桃花,就钉了出去,仿佛要将自己的往事都钉死在过去,连同那个不孝的自己,一并埋葬在过去。
      对面有个影子一闪,她坐直了身子,仔细一瞧,是横川又在折柳枝了。那截桃花箭穿过桃花瓣直接就钉在了他的窗前,将他吓了一跳。一到晚上,她的视力就不是很好,看不清太远的东西,没料到对面窗子会探出人影,这下大意了,险些伤了人。
      横川侧身一躲,手扶着窗子往回一扳,挡了突然飞来的桃花箭,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屋脊上同样吓了一跳的叶归舟。依然是蓝色的衣衫,隐藏在黑暗里仿佛一只小兔。
      这么晚了,他还不睡。
      这么晚了,她还不睡。
      两个人想一起了。横川顺手拔下窗上的桃花箭,另一只手还顺着一根长长的柳条,攀住房檐一个后翻就稳稳站在屋檐上。陶然客舍在前厅设桌招待吃饭的客人,穿两个回廊在后面设住店的屋子,中间天井里种满了柳树、桃花,因此横川沿着屋脊就能走到对面来。他步伐很轻,踩在瓦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叶归舟接过他递来的桃花箭,有点愧疚,“不好意思,我晚上视物不好,没瞧见你。”
      “不妨事。”他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坐下来。
      他摸出小刻刀,三两下做出个柳笛递给她,“不开心的时候就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是什么?”叶归舟疑惑地问,她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太多了。
      “柳笛,不过现下的柳枝还不够韧,过几天效果会更好些。”横川头也没抬,给自己也削了一支。他想,原来她也不开心。
      叶归舟没想过柳枝也能吹出这么好听的曲子,这旋律是,清平调。她没打算学,他也没打算教,就只是做了一支送给她而已。叶归舟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渭城的月亮一直都是这样清澈,每晚练剑时都是这轮月亮伴着她,就是那把剑穿进了娘的胸膛。
      她眼底潋滟出水气来,却根本没有泪。因为她不后悔,这样的结果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了。她只是觉得,这结果对她来说有点残忍。她把手腕勾在膝盖上,身子向后倾,仰起脸闭上眼睛,月光就肆无忌惮地抚摸着她的面容,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耳边是悠扬婉转、清心悦耳的清平调,慢慢的,那曲调开始呜咽起来,渐渐带有悲凉的意境,如泣如诉,她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他,他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原来,他也不开心啊。
      世人皆有隐痛,不说便假装伤痕不存在。遇事且呵呵,也不知道是自欺欺人、自我麻痹,还是等着时间抚平一切。
      要怎么样才能开心一点呢?她没有主意。
      其实横川很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十二门这么个地方,却自觉这个念头很没有来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纵然身手不错,大概也不会对江湖秘辛了如指掌。只是有了傍晚的那场并肩作战,他觉得她是个可靠的人。
      对,就是可靠这个词。她身上带着一股温和的气质,沉稳又成熟,即便是偶尔笑了也不张扬跳脱,反而是娴静的。他想,如果她说没有十二门这么个地方,也许他就真的不追查下去了,带着阿今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好好生活,到了黄泉下面自觉地向判官讨个给爹娘、兄姐受苦受累的胎去投了,好让他们消气。
      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易的放下倒也好了,可他偏不是个洒脱到乃至冷漠的人,爹娘他不曾见过,这十几年来长姐和二哥是怎么对他和妹妹的,他心中自然有数。若是让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便是他自己也放不过自己。他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把一腔愤懑都变成找一个真相的动力。
      “你说,如果一个人忽然没有目标了,他该往哪里走呢?”叶归舟喃喃地问。
      横川知道她和自己的处境大概是不一样的,只是她这么问了,居然把自己的际遇也精准地概括进去,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或许,附近多溜达几圈,哪边风景好,就往哪边走吧。”他没法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只能这么含混地回复。
      “要是,我觉得来的地方风景也挺好呢?”她试探性地问,不太敢听回答。如果他让自己回去,她要回吗?回那个四面都是藩篱,就连头顶也张开了网的地方。
      “不会的,你出来的时候,一定是因为望见了远处的景色而心驰神往,或者想看看某样东西的后面隐藏着什么。譬如山里的人,一定想看看海的。”
      她闭着眼睛,睫毛眨了眨。
      是了,我从山上下来,决没有回头的道理。
      “那你呢?你想往哪里走?”
      “我啊,应该会在原地逗留一段时间吧。”清平调再次响起,叶归舟蹑手蹑脚地溜回了房间,她知道横川还没有想好,他需要一点时间,也可能是在等什么契机。

      “陶掌柜,小舟,哦,叶姑娘人呢?”第二天一早,阿今就敲小舟的房门时,里面已经没人了。
      “她卯时就走了,对了,她让我把这个给你。”陶掌柜递过来一个白瓷瓶,那是昨天给她上药时用的。
      小舟双手接过,流露出一点失望。横川从楼上下来,知道阿今心里难过。她需要热闹,需要人群里的烟火气,也许不是多大的关怀,但能有个人听她讲着,心里才觉得踏实,去填补那被剜掉的一块。
      “阿今,吃早饭了吗?”
      “没啊,等你呢。”见横川下来,她笑吟吟地去拉他。
      “手臂好些了吗?”
      “没事,还没小时候和你一起摔井里那次伤的严重。”她扬起得意的神色。
      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次分明是她贪玩掉进枯井,自己丢了绳子去拉她,反而被她拽了下去,过了十几个时辰才被二哥捞上去。这简直就是他少年英雄时期极大的败笔。
      “注意你的措辞,是你摔井里,我是被你拽进去的。”横川往她碗里夹了菜。
      “都一样。”
      “快点吃,等会儿我们去街上看杂耍。”横川冷冷地白了她一眼。
      “杂耍?”
      “听陶掌柜说,这边每年谷雨都会连着开三天暮春宴,唱戏的说书的杂耍的,应有尽有,还有各色比赛,赢了有彩头。每年的彩头都不一样,据说都是很珍贵的,甚至会引得不少江湖人士去抢。”他尽量说的很平淡。
      所以说,到时候人多眼杂,可能会得到一些线索。阿今一听便懂。
      “好,只可惜我这只手不大利索,赢彩头的事要靠你。”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出客舍走安平巷穿三个坊,正对着便是承运门大街。此刻日头已经渐渐高了,春日的阳光分外和煦,丝毫不热烈,反而给整条街道都覆盖上一层暖暖的光,柔和惬意。两边客栈酒楼的二楼雅座早已经被各路富豪商贾预定下来,提前摆好了茶果点心,酒水也都是陈年佳酿,只等着好戏开唱,一赏风姿。
      东北角立着八尺的屏障,隐约看得到里面置备了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想来应该是口技;往南是是投壶,几个青色衣服的青年人正在摆弄壶的方位,箭矢齐齐地放在桌上,旁边坐着乐工,调试着琴柱、瑟弦;西面的戏台子搭了一排,有的是唱戏用,也有的留给转碟、顶碗的杂耍项目,那台子上放着几个木板凳,一个妙龄的女郎正在压腿,额头贴着膝盖,角落里还有几个倒立的汉子、几个翻跟斗的少年;往前看三四个女子并排躺着,双足蹬起不同的物体,有的是酒罐、有的是彩缸,那个年纪最小的则蹬了两把绢制的花伞,看起来最容易,实则最难掌握平衡;迎面走来了几个踩着高跷的小丑,脸上涂满了油彩,红红绿绿的,嘴巴化得老长,腮上两坨红色,为首的那个忽然跌伏跪倒在地,吓得阿今就要去搀他,怎料他一个前滚翻复站了起来,原来是故意博大家一阵掌声。
      阿今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去围观喷火,一会儿又去试着挑战梅花桩,还从南面的小摊上顺了一个糖人。横川心下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人生倏忽而逝,什么仇恨、什么大义,本该统统抛之脑后,及时享受当下的快乐。
      长街尽头一队官兵正在巡逻,这几日人多眼杂,不少江湖人士都带着兵器穿行往来,想是加强了排查防着不轨之人混进人群里。领头的那个人身形好像有点眼熟,好像是昨天来客舍盘问情况的那个人。
      “走,阿今,我们去那边看看。”横川不大想和那人打个照面,万一对方问什么细节,关于蒙面人脸上刺青之类,他不知道作何解释。昨日看小舟和陶掌柜的神色,背后的牵连想必有些复杂,自己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为好。
      “横川,你看那个姑娘生得真好看呐!”阿今随手一指。
      顺着阿今的指向往南边一看,木桩上架了几根横梁,接口处都是榫卯结构,四个角挂着几个琉璃盏,玲珑剔透的,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流光滟滟。那女子悬在半空,全身的重量仅凭几根绸带吊着,柔韧地像一尾鱼,挑战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在空中劈叉、下腰、后跃。那绸带时而裹在她的腰间,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时而绕在她的双臂,凝脂一般的细臂便透过薄薄的纱袖若隐若现;倏忽之间绸带又缠在她的双足,她双臂一伸身体便垂直落地,不趁大家发出惊呼她一个鱼跃已经重新攀上绸带。她将绸带在自己腕上绕了几圈,往一个木桩掠去,右足一点,整个人便在空中回旋起来,紫色的轻罗迎风而舞,再加上她那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子,已经足够摄人心魄。众人心醉神游之际,她左手一扬,漫天的花雨飘然而下。
      “好!”台下不管是体格壮硕的英雄好汉、玉树临风的少年豪侠,还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弱柳扶风的闺阁小姐,皆发出喝彩。更不用提那些二楼雅座上的豪绅贵客,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动人的一舞,早已放下了自己持重的架子,两眼放光、心如饿虎。
      “这个姐姐腰上、腕上的功夫真不错,起码有十好几年的功底了吧。”阿今低低地和横川说。
      岂料那女子身后一角横梁上挂的琉璃盏突然被箭射穿,飞溅出的碎片直往那女子脑后飞去,她却没听见似的,躲也不躲。台下一阵骚动提醒那女子小心,可她仍未发觉。横川正侧了头听阿今说话,听到琉璃盏破碎的声音甫一掉头,那女子已经被人一把拉过,正好避开。箭矢钉在木桩上。
      拉她的人正是昨天的那个将官。二人闪得不远,身上皆落了花瓣,那女子还错愕着,看到他肩膀、衣袖上的落花,粲然笑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白衣的中年男人便捂着脖子,神色痛苦地从二楼跌落下来,腰间的佩剑摔落在他身边,他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女子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看到刚把他救下的那个将官来不及拍落花瓣冲到一边,她顺着他的方向一扭头,这才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个女子好像听不到。”横川拉着阿今顺着人流四散的方向边跑边说。
      “我们不去看看吗?”阿今问。
      “昨天出事咱俩就在场,今天咱俩又亲眼目睹,难免不被那个将官怀疑,先回客舍避避。”
      “可是我觉得,二楼摔下来那个人,好像有点面熟。”阿今把横川拉打一个墙角,“昨天黑衣人攻进来之前,陶掌柜去后厨说前厅有个客人点了当归羊肉羹和藏了二十年以上的女儿红。我心想这个人好生古怪,当归羊肉羹不是女子补气血才吃的吗?二十年的女儿红这种小店也不会有,就出去瞧了瞧,应该就是刚才那个人。”
      “当归羊肉羹,二十年的女儿红。”横川低声念着。
      “走,我们回去看看。”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别去,跟我来。”
      二人一回头,是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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