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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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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两旁的竹子高耸入天,一杆杆皆蔚然挺拔,郁郁葱葱。阵阵清风拂过,整个林间荡起了波澜,竹叶窸窸窣窣地摩擦,那声音虽不讲音律,却低回婉转自成野趣。芒种刚过,初夏还不算燥热,但日色已经十分明媚,隐隐约约已经听得到蝉声,亦可能是某种不知名的小虫。
“长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竹林里挖笋吃?”马上的少年长得颇老成的一张脸,衣着皆是灰色,头发高高束着,身后背了一把长枪,可笑起来依然能看出是个半大的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
“当然记得了。那时候你笨得很,也不知道和你讲了多少次挖笋要往叶子密集的一边挖,两边都借点力。但是你一次完整的都没挖出来过,次次都是拦腰折断,还给自己摔倒。”回应的女孩儿年长一点,已经出落得端庄好看,穿着淡黄色的衫子,以两根黄色的飘带束发,随着马背上下在风中自在地起落。
“长姐,你怎么还提这些细枝末节的。我们就不能好好追忆一下儿时吗?再说了,你怎么不提每次回家那么重一背篓的笋都是我背的?还有那竹笋炒腊肉是谁做给你吃的?”他语气里带着丁点儿的反抗,但似乎也没真的计较下去。
“你央着我带你去挖笋不该你背着吗?爹说了,小孩子宠不得的,让你受点累那是在锻炼你,那叫劳其筋骨,我只是在降大任与你。”她随手从身侧扯下一根竹枝来,一转头就向那少年的脸颊掠去,那少年忽的向后一倒再一起身已恰恰躲过这一下。
两人的马并行着,马蹄声依然不疾不徐,显然没被二人小小的打闹惊动,反而悠闲地晃晃脑袋,抖了抖耳朵。
“长姐,我们还得有多久能到啊。”那少年轻轻拢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
“不知道,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快了吧。你累了?前面找个茶棚坐坐歇一歇吧。爹,你们累不累?”她回头向轿子问了一句。
“现在几时了?”轿子里传出极浑厚的一声回答,但语气是温柔的。
“应该有申时了吧。”少年抢白。
帘子掀开一角,里面的人探出身子向天上一望,“也不必找茶棚了,就在这里暂时坐坐吧,等下附近直接找个地方扎帐篷就好。莫辞,你来帮我把你娘扶下来。”坐在轿子前面的小厮已经把马稳稳地停住。
“得嘞!”那个唤作莫辞的少年手中微微一紧,已经翻身下马,背后的一杆枪顺手留在马上。
“我说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小时候那点鸡毛蒜皮,斗嘴也不过瘾,应当像你爹年轻时那样闯点大祸,提起来才有排面才威风。”莫辞同他爹爹一人揽着一条胳膊将那妇人扶下来,那边少女已经在石块上铺了一层软布,小厮正从水囊中倒水出来。
“夫人,我年轻时到底是闯了多大的祸让你记得这么些年?”
莫辞看了长姐一眼,两个人只乖乖地听着,脸上漾起笑容,这才发现那女孩儿原来有着很好看的酒窝,笑起来少了几分端庄,多了几分活泼。
“也没什么,不过是为了给我放烟花烧了我家后院的凉亭,不过是为了摘树顶的果子讨我欢心掉下来摔了手腕。”那妇人一面坐下,一面摸着自己高起的肚子,眼神却停留在那男人身上,带着无奈的意思,甚至带着那么点挑衅的味道。
旁边莫辞已经给爹娘各自端了一杯水递上去,再回身端端正正地坐下,接过长姐递来的一块方糕。
“莫诉,你不管管你娘?就看着你娘这么欺负你爹?”那男人一手揽在妇人的肩上,站在她身旁好让她靠着,左手的一杯水早已一饮而尽。
莫诉盈盈地站起身,从小厮手里接过水囊给爹娘杯中补满,嘴里没停,“我说莫大人,莫将军,您二位恩爱就好了,不要把我和莫辞卷进来。”
“就是,长姐说的对。”莫辞一板一眼地应和,给长姐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惊起了林间的鸟雀。那小厮也在一旁席地而坐,眯起了眼睛自顾自地听着这一家人闲谈。
日头渐渐下去,白天的暑气也散尽了,竹林中的涛声似乎大了些许,起风了,该不会要下雨吧,夏天的雨常常来得没有道理。再看天色,西边的云层有不断聚集的趋势,月亮也隐去了身形。莫诉起身说要赶紧去找个能避雨的地方扎帐篷,莫辞主动起身跟着,临走时叮嘱那小厮:“青山,这附近避雨的地方不一定好找,可能会走远一点,你照顾好我爹娘。”
“知道了少爷,你放心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那小厮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恭恭敬敬地回答。
“走吧,长姐。”莫辞去马背上提了长枪,同莫诉往东边方向走去,这才看见莫诉腰间缚了一根卷起的长鞭。
宁国宣正七年,早年的战事已经停了,战争从来没有什么输赢,焦土之下,除了那些马革裹尸的,真正能享受到海晏河清的又有几个呢?便是活着从战场下下来了,留的个全须全尾的身子,日日夜里回想起那血雨腥风、狼烟四起的场面,无数出生入死的兄弟在你身旁倒下,而自己侥幸留的一条命在,有资格体会一下人间活着的柴米油盐的日子,到底是几分幸福几分不幸尚且难以划分。再说,普天之下,流血漂橹了几年,百姓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即便是君王开疆扩土重振朝纲了,又关尔等何事呢?家国大义,御敌之时说的,抗击外侮时说的,偏偏战事结束了说不得,但凡能颐养天年,过得赌书泼茶的日子,谁愿意将家国大事整天放在嘴边呢。
便是如今这样,天下难得太平几年,只要有人在,也有说不尽的算计和编排,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是常事。你没有害人之心,却也要存着十万百万个心思去防着别人害己。什么闲云野鹤的世外桃源之说,小孩子信得,大人若真是信了,便是傻气。可人要想有精气神地活着,也只能靠着这股子傻气,若连这点念头都没了,人间也就成了炼狱,要时时抓心挠肝了。
莫秋亭就是那刀尖上舔过血的人。他常常回想自己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同莫辞一般大的年纪,少年郎的心思里只觉得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是何等壮阔的事情,以一腔热血浇灌一方沃土着实是潇洒。边境苦寒,大漠之上最能激发人骨子里的豪侠义气。寒冬腊月若是赶上大雪封国停战数月,提上长枪、埋好套子去山里猎几匹狼吃,营帐内点上篝火,热几壶烈酒,岂不比江南春色里莺莺燕燕来得痛快。那时候真是天真啊,好男儿不征战四方怎么算得上英雄?这练武多年的体魄不到前线去历练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国家?既然做不到为往圣既绝学,便要为万世开太平,给百姓一个安身立命的归宿,自己才对得起天地良心。
可那是战争啊,是血流成河,是满地饿殍,是尸横遍野。更重要的是,是某些人坐在位置上喂不饱的野心。你以为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是为了在乱世中谋安宁,实则却只是一盘棋中的马前卒。他想要的是不仅仅是江山永固,更多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权利的滋味真的那么诱人吗?他不明白,在无数次战争中捡回一条命爬起来的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他也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麾下无数人的生命捏在他的手里,他只需要一个命令,便有无数人为他马首是瞻、出生入死。可那些年轻的生命,都是活生生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以后会是别人家的父亲,人活着,不该是热气腾腾的吗?
他不懂,也不愿意懂。他被将军这个两个字困住了,这个位置将他囚禁起来,再怎么挣扎也摆脱不掉,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那盖着玉玺的命令一到,他的帅帐必须做出详略得当的计划来,熟读兵书,到头来算计的却是如何能减少伤亡。敌方的士兵也是命,但刀剑相向之时,终究是要断他人臂膀护自己手足。他只想停战。
宣正四年,在他几番斡旋之下,两国签署了停战协议,开放互市,休养生息。他才从边关回来,将自己的妻女从梧州接到赵州享几年清福。他有意遣散军队却深知敌方并未放松警惕,这平静的生活不知何时就会被打破,虎狼环伺,练兵不能断。
谁曾想,他这一番防守之心竟被当成绝地反击的筹码,皇上几次三番在朝堂上表露出再挑战火之意,皆被一众大臣以时机未到据理力争劝下,其中便有他。上月中旬,户部尚书李故渊登门做客,言语间暗示他早日致仕回乡,皇上疑心他不肯出战是拥兵自重、存有祸心。莫秋亭轻笑几声,他以为这些年鞠躬尽瘁、事事谨慎能换得信任二字,哪怕是自己掐断了皇上的野心也不过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安闲地生活,有闲情逸趣看看马戏杂耍,而不是整日留恋医馆、缠绵病榻。皇上该懂的,即便再野心勃勃,只要一腔热忱、满腹忠贞总能打动一个被权利、江山迷了眼的人吧?
他错了,帝王心术,他还是没看穿。李故渊道,近日来粮草已经在筹措,如你不愿再涉足此事,你大可退避,为避免意外,最好要尽快动身。我会尽量阻止战事再起,若真不能,还望师兄原谅。李故渊同莫秋亭原是一个授业恩师,虽二人年纪相差十余岁,不曾同窗,却一见如故,推心置腹之话无所不谈。
于是,他撤了。
将兵符、官帽上缴,言辞恳切地上书力陈自己征战数年落下不少旧伤,只想携夫人儿女回乡过几天清净日子。他不是没想过再次披挂上阵,边境战事一起,自己躲起来像什么样子呢?可自己对于家人亦亏欠良多,再说区区自己一个人,不必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自己离开还会有新的年轻人顶替自己的位置,去接手这场难以善了的争斗。人固有一死,逃了便逃了。委实不必把自己抬到家国大义的层面受苦受累。
皇上答应得极其爽快,不日便允许他们动身回乡。此去山高路远,还特地为他备了不少盘缠干粮。莫秋亭遣散了府里众人,仅仅带了青山一人,携妻子儿女上路了。他原本风餐露宿惯了的,一双儿女本也不是娇养长大,只是妻子如今怀有身孕,路上行走慢些也就是了。妻子喜欢山水风光,一路南下,必是能看到不少各异景色的。
“别想了,秋亭,你还是想想家里好久没回去了,一定都落满灰尘了吧。”
“没关系,打扫打扫一如往常。你就歇着,哪里不满意就提,我们保证给你拾掇得相当完美。”莫秋亭坐在篝火边上,手里的棍子时不时去翻一下火堆。风势大了些,火苗不住地摇曳着。
“什么叫给我收拾,你们不住啊。”莫夫人脚尖一伸,一颗石子就稳稳落在了莫秋亭脚背上。
“夫人好功夫。”他假装吃痛地捂脚。“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找到合适的落脚处了没有,我看雨就快要来了,要不我们去轿子里避一避吧。”
青山就率先极有眼力见地去将轿子的车马往近牵了牵,掀开了门帘等着自家大人扶夫人上轿。
外面忽然亮了一下,轿帘上影影绰绰地显出竹林的样子来,紧接着一道雷打下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青山,你进来坐吧,别在外面淋了雨。”轿子外斜斜跨着的青山也没推辞就钻了进来,这轿子很宽敞,坐五六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莫诉和莫辞一向办事很麻利很靠得住的,今天怎么这么久?”夫人忍不住地问,“要不你去找找吧。”
“不妨事,可能是两个人走远了些,应该快回来了,我留在这里陪着你。”莫秋亭怕妻子冷,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青山在一旁点了一支蜡烛。
忽然,那马嘶地一声长啸,开始狂奔,整个轿子都颠簸了起来,蜡烛瞬间就倒了,若不是青山眼疾手快灭了蜡烛,身下的垫子已经着了。青山慌忙出了轿子去拽马的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可那马并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只是被勒住了脖子不断地长鸣,身上的鬃毛都竖了起来。
“老爷!快带夫人下车!前面有好多乱石!轿子要翻了!”青山浑身已经湿透,却也顾不得此刻老爷夫人出来也必定会被淋湿,他两只手死死拉着缰绳,身体拼命向后靠着在作最后的抵抗。声音刚落,莫秋亭就抱着夫人跳下了轿子,嘴里喊着:“青山快下来!”
青山看到莫秋亭二人已经平安落地,满脸是水地站在雨中,纵身一跃离开了马车,眼看着马儿冲向了乱石摔得四仰马翻。
且说莫诉和莫辞走了很远才寻到了一处山洞可以避雨,其余地方皆是空旷之处,假使雨势太大连帐篷也支撑不住。在洞中草草安置了帐篷,点了一团火便火速返回接爹娘,路上大雨已经浇下来。二人雨中边跑边闹,都抢着说等下要先把衣服晾干,对方不许和自己争。
却远远看见原来停放车马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心中不免慌张起来。
“爹!娘!”
“别喊了,你看着是不是车辙印?”莫诉指着地上不太深的拖痕,雨势太大,若不是他二人回来还算及时,再过一分半刻,估计这点痕迹也被雨水冲刷得没了踪影。
“应该是,沿着这个找吧。”莫辞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对外人,他才会展现出他这幅表情来,遇事的时候也会。此刻二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只是都未敢言明。
寻出去一公里远,三具横斜的尸体就那么躺在雨中,狼狈的,甚至有点狰狞的。二人都噤声了,莫诉抓住了莫辞的手腕,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此刻他二人心中都是茫然的、无措的,只能任由躯体往前走,去近距离地看一看事实好让自己死心。哪怕几分钟前心中都做好了一些不好的预测,可他们的父母,真的离开了。
莫诉抓紧了腰间的长鞭,一根已经浸满雨水的长鞭,她此刻恨不得将这长鞭狠狠地抽在那凶手的身上,一鞭鞭地将其凌虐致死,可她找不到凶手,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她忽然记得自己是这个家的长姐了,自己要带着弟弟继续活下去,找凶手。她的理智又回来了,好像那个站在弟弟身后的人不是她一样。
清脆的一阵哭声将二人从梦中惊醒,莫诉这才观察出母亲的小腹已经平坦如初了,“是孩子!是我们的弟弟妹妹,快找!”她掐了一把莫辞。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就叫莫听、莫吟吧。”二人抱着两个刚从草丛里寻到的啼哭不止的孩子,折了几杆竹子搭了个能稍稍避雨的地方,万念俱灰下又找到了撑下去的意义。面前躺着的尸体尚没来得及收敛在雨中淋着,周遭打斗的痕迹已然全无了。风雨如注,两个幼小的生命孱弱地躺在他们怀里,那么脆弱,可那一声声清脆的啼哭却分明在宣告着求生的意志。
“那是兄妹还是姐弟?”
“兄妹吧。家里有长姐了,这个女孩儿就当小妹妹吧。”莫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