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鬼触伊下

1、冷

　　（1）

　　今天绝对是这座城最冷的一天。

　　唐说今晚会来找我。他没说来意，我也没有问，挂了电话，照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十点熄灯，上床睡觉。然而到了十二点还没睡着，双耳清醒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开始失眠。

　　其实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不是同学同事，更不是情人朋友，就只是陌生人。只不过偶然遇见，多说了两句话而已。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唐，我叫他唐先生，年少英俊，是个靓仔。

　　遇见他的那天是在影院。一个非常普通的工作日夜晚。一部非常小众晦涩的文艺爱情片。空荡荡的剧场里，就只有我一个人。那是个很冷清的影院，除去周末，平日里都不会有什么人。我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甚至还十分享受这种午夜包场的感觉。当灯光全部熄灭，茫茫黑暗之中只有自己，等待一个故事，沉浸一片汪洋。无人打扰，便能自足。

　　可那天却不同。

　　他是中途进来的。进来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十分钟了。一道人影从余光中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剧场那么大，那么多空位置，他却偏偏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侧头撇他一眼，他带着鸭舌帽，容貌不辨。

　　已经不记得那部电影讲的是什么内容了，只记得那天，我听着他轻缓的呼吸声，整整听了一个半小时。他睡着了。电影结束的时候，还是我将他叫醒的。走出影院，我去买了杯热咖啡，外面已经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回家，可回家的路上，竟又碰到了他。他就在我家楼下的花园里晃悠，一个人，靠在地下车库入口边抽烟。没带帽子，我还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回头看见了我，似也有些惊异的说了一声“好巧”，我才反应过来，是他。

　　“你也住这里？”我问。

　　他拈着烟说“是啊。”

　　“那么晚了还不回去？”我又问。

　　他笑笑说“不急。”

　　“不觉得冷吗？都下雪了。”

　　“是啊，真的好冷。”

　　后来我就回家了，从窗口往下看，他还在楼下徘徊，抽烟，一根接一根。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或许一整夜，或许没多久就离开了，反正第二天一早我再去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谁知道呢。

　　（2）

　　我之后还是会经常去那个影院看电影，同一个时间，同一个位置。

　　自认不是有意想要巧遇他。这是我的习惯，在认识他之前就是这样了。但自打那天以后，我的确开始常常见到他，他每次都是电影开场十分钟后才进来，踩着一片黑暗，静静的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歪在椅背上睡觉，直到影片结束。也是自打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心情看电影了。回响在耳边的，尽是他轻缓的呼吸声。

　　久而久之，我走出影院后买咖啡也会多买一杯给他，然后他开着车一路送我回家。

　　我也问过他，影院那么多座位为什么偏偏坐我旁边？

　　他说他冷。

　　我不信，他就笑。

　　他笑起来别有一种魅力，浅浅的，稍纵即逝。我没有追问，事实上我们都很有默契的从不去问对方的个人隐私，包括年纪多大，是否单身，在哪里工作，甚至于各自的名字。我还是叫他唐先生。他喜欢我这样叫他。

　　其实抛开那些无所谓的个人信息，我们可以无话不谈。

　　我们甚至可以在漫漫长夜中坦诚相对。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但是我们从不开灯，我们还是像在影院一样，在黑暗中亲吻嬉闹，延续那日影片中的美丽爱情。所以我们总有新鲜感，每次也总有不同的快感体验。他常笑着说我演技专业，我也笑着说他配合到位，简直炉火纯青。有一次入戏太深，我与他翻云覆雨之时还突然拿起一把水果刀朝他胸口刺去，我模仿那影片里的女主对他恶狠狠的说：“我要杀了你。”，他没有躲避，而是枕着一边手臂对我笑，声音沙哑的对我说“好，你高兴就好了。”

　　我俯下身，凑近他耳边，轻轻的告诉他：“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想杀了你。”

　　“我知道。”他的手温柔的在我发间穿梭，满是爱意。

　　第二天醒来，他照样不见踪影。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心里满是电影结束时意犹未尽的空白。然后起床，洗漱，上班，在公交地铁里辗转，在人海茫茫中顾盼，像所有都市青年一样。然而我希望有一天能在阳光下见到他，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会猜想他或许就是个幽灵。

　　昼伏夜出，蛊惑人心。

　　只有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会现出真身，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漫长的寒冬里耳鬓厮磨。我问他还觉得冷吗？他说不知道，但你很温暖。我说那就不要走，我们一直在一起，你就不会冷了。他却笑，一直在一起，怎么一直在一起？

　　我那天或许是有些醉，想都没想就对他说，我们结婚！

　　他却昏昏欲睡，闭着眼睛，脸颊陷于枕间，梦呓一般的哑声道，结婚……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喜欢结婚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你就不是人。

　　他哈哈笑着揽过我，在我脖颈上咬了一口，对，今天的电影我看了，是鬼，吸血鬼。

　　我也笑，那你们鬼晚上吸完别人的血，白天会去哪啊？
　　他不置可否，上班咯。

　　鬼也需要上班？
　　当然，晚上吸完别人的血，白天再去被别人吸血。这才是良性的生态循环。

　　你循环了，那我呢？
　　你也可以的，在你的一腔热血也被吸干的那天。

　　那还得辛苦你了？
　　我会尽力。

　　（3）

　　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有很多女人。

　　或许他说的对。我的一腔热血还没干透。所以还会好奇，还是会在意。我知道我没资格。我只是个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但还是在意。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白天给他打电话，虽然知道他的这个号码只有在入夜才会启用。我和许多人打听他的底细，在许多社交应用上检索他的信息……然而他真的像一只会遁形的鬼，只要消失，就是无影无踪。

　　我们还是在夜晚相会，我还是若无其事的与他谈天说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放浪不羁。这是场战争。我逐渐的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谁都不会说破。我们依旧很有默契。但这不代表我就会这么任他摆布。

　　有一天晚上，我带了一个男同事去那家影院看电影，就让他坐在我身旁的位置。我那天其实很兴奋，兴奋的想看到他一会进来的反应，想看到他尴尬的样子。然而直到电影落幕，他都没来。与同事say goodbye后，我照例家去，回到小区的时候，却再一次在地下车库入口见到了他。他依旧是那个样子，慵懒的歪在墙边，抽烟，吞云吐雾。我从他身前经过，问他：“怎么在这里？”

　　等你咯。

　　等我？
　　嗯。

　　等我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

　　不知道。抛开影片，你我只是陌生人。唐先生今天不是没有来吗？我想我与唐先生您，好像也没有非要在一起做些什么的理由吧？

　　嗯，没错，那就晚安。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踩熄了香烟，转身离开。各回各家。我第一次拒绝了他，心里其实痛快，洗澡后看了一会儿电视，又答复了几封公司邮件，泡脚、喝一杯红酒，关灯，上床睡觉。闭上眼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的生活已经好久没这么健康过了。是件好事，我不断的告诉自己。

　　困意很快涌来。
　　昏昏沉沉之中，却忽然听到敲门声。

　　心中其实有些不可思议。清醒后，又有些获胜的暗喜。求我。我甚至预备好一会要用怎样的表情对他说这两个字。然而打开门后，他却伸手抵来一张小广告，“小姐，需要服务吗？”他说。

　　我笑，“学的真快啊。”

　　他挑眉，“刚刚回去把电影补看了，怎么样？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吗？”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
　　我也累了。

　　累了怎么还不回去睡？
　　我想在你这里睡。

　　你自家有床为什么非要来睡我的？
　　因为我冷。他撒娇。

　　后来我们就相拥一夜，没做什么，就是静静的躺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而我却整夜失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明明非常清楚这一点。然而一面对他，却又总会败下阵来。第二天一早，我趁着天没亮的时候叫醒他，对他说“我以后不会再去了，你也不要来了。”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也是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去看过午夜场。但他还是夜夜来敲我的门，我再也没有给他开门。这样的敲门声大概延续了半个月吧。终于在去年的最后一天，停止了。整夜安静。我合眼躺着，反倒有些不太习惯。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经过地下车库的时候，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当然没看见他。但是，我在一个稍显隐蔽的车位看到了他的车。原来停在这里。我慢慢走过去，却发现那车上落了厚厚的灰。看着这辆车，我脑中就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冲动，这个冲动让我一路快步走到小区大门口安保处。

　　帮我查一下这辆车的主人信息。

　　我用这辆车占了我车位为借口，向保安提出要查车主信息的要求，然而他一看我手机拍摄的照片，却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你确定吗？他问我。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告诉我这辆车已经废弃在这里好久了，已经将近半年都没动过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我告诉他我上个月还坐过他的车。

　　话毕，那保安却投来更加怪异的眼神。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

　　上个月？你坐他的车？
　　是啊。我点头。

　　你……见过他？
　　当然。

　　可是……这车的主人，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就倒在这车库入口旁边的草地上，浑身冻的硬梆梆的……据说他那天和一个女人去了趟影院，后来不知道怎么就……

　　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结。我僵在那里许久，最后在那个保安怪异的目光中离开。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呆坐傍晚，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一关上灯，就会听到他的声音，一合上眼，就会听到敲门声。直到今天……我居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不停的在那头喘息。
　　他说，我好冷……好冷……好冷……
　　他说，我今晚会来找你……

　　已经凌晨三点了，我依旧无法入眠。
　　就这么翻来覆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沉沉睡去。这一觉就睡到了大中午。幸好是周末。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扑了个满怀。我迅速洗漱完毕，逃命似的跑下楼去，到阳光下，到人流中。

　　我又去了影院。

　　在周末，午后。

　　影院里人很多。我来到那个熟悉的剧场，一进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很热闹。电影快开始了。我也找到我的位置坐下。身侧两边再没有空位。灯光暗下，影片开始。是个喜剧片。所有人都在笑，我也在笑，笑得很大声，笑得肚子都快要痉挛。其实周围的人也都差不多，我并没有显得很奇怪。

　　散场后，我走出影院。
　　抬起头，阳光真好啊。
　　暖洋洋的洒在脸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不会冷了，谁都不会冷了。

　　因为，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