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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修】旧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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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素莹没回答,只管盯着盖了一地的血迹。人血凝得快,一小会功夫就由红转黑,蜿蜒匍匐在砖地上,像条黏腻腻的蛇。
廖海平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看明白了。
他颇为客气的解释道:“我下枪的时候拿了准头。”
言下之意是心里有数,廖五死不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叫姜素莹的后背上直窜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廖五若是个丘八泼皮的话,那这位“二哥”便是个阎罗了。亲弟弟的命都不当回事,还能怕什么!
而此时廖海平又温声道:“家里的龙井应是今年新下的。”
他看向八仙桌上的瓷壶,那架势是要邀请她留下来喝杯茶,小憩片刻——这人似乎有一套自己的是非曲直,见血也不影响他应酬的道理。
姜素莹哪里还听得下去。
不行,这鬼地方呆不得,得赶紧走才成!
她一颗心砰砰作响,再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礼节,拉起二姐的手闷头就往外跑。皮鞋底子俏生生碾过地面,一阵潦草的吱呀乱叫。
这一出来得迅速,下人不知道该不该拦。眼见着五太太竟然跟人跑了,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二爷,追吗?”
廖海平抬手,脸上浮起来的那点寒暄也一并褪下去。
“无妨,让她们走吧。”他说,漫不经心的摸了摸茶壶肚子。
水还是热的,看来老妈子才沏好茶,姜素莹就跑走了,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这么招待客人,坏了规矩。
这厢老孙从车上取了马鞭子进来,一进屋被满地狼藉唬了一跳:“嚯,这是打过仗了?”
廖海平掀了老孙一眼,没接这句俏皮话,单是问:“五太太身边那个姑娘,你先前见过么?”
“没有,头回见。”老孙回道,“五爷娶亲的时候,没人说过姜太太有这么个妹妹。”
廖海平一边听,一边给自己斟了一碗酽茶。他话少,自觉今天的交谈浪费太多口舌,有些嗓子干渴。
杯中茶饮尽之后,他把茶碗放回到桌上:“去打听打听,看她是什么来头。”
二爷什么时候也打听起女人来了?真是西洋景。
老孙一愣,不敢询问缘故,便领命去了。
他在城里混了些年,很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门路。大概一个钟点,便带着一条惊人的讯息回来了:“二爷,竟然真是她!”
说完激动地搓起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廖海平没做声,半晌招了招手,吩咐下去一句。
***
公馆外。
二姐久不运动,软弱的像只布口袋。姜素莹拖着她一路往街角狂奔,还没到车边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小常正在路口焦急的踱步,犹豫要不要去叫人。一看见姜素莹一拖二回来了,急忙招起手:“三小姐,这里!”
人坐上皮椅子,心跳和呼吸总算渐渐平复下来。汽车从道上蹿了出去,跟装上弹簧似的,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二姐手里还抱着首饰匣子,在座位上哭成泪人:“廖五万一死了,巡警会不会来抓我们?”
“不会的。那个叫二爷的不是说了么,廖五死不了。”姜素莹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没那么确定。
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廖海平说可以,只是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过不管怎样,有一件是确定的:她今天惹出大事情了。
明明只是来探虚实,结果倒是一杆子支到底了。
可见人的预测总是不准的。
车子在二姐的抽泣声和姜素莹的思考中往前开,呜呜嘟嘟的绕了些圈子,没个目的地。窗外的风景慢慢的越来越熟悉,姜素莹抬头看了一眼路标,突然回过味来:“等等,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小常道:“回家啊。”
二小姐都救出来了,自然是要回家的。
“不行,快停下!”
小常一头雾水,急急踩了刹车,引得道旁走卒的一片惊呼。
“不能回家。”姜素莹急道。
眼下二姐若是跟着她回了姜家,铁定要再被送回廖公馆,那样不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白忙活了么?
“那我们去哪里?”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一车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都犯了难。
最后还是姜素莹从身上翻出薄薄一叠钞票,数了两遍,拿了主意:“先找家饭店住下来吧。”
家暂时回不去,得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
***
国平饭店开在剑桥道上,新修了才一年,房间里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规格不算特别高,但干净体面。
姜素莹定了单间——她没想到要流落街头,出门前没带太多钞票,因此经济上不大宽裕。
三个人躲在客房里,叫过例饭,草草吃了。
“把项链当掉,还能多出一笔款子。”二姐打开首饰盒,拎了条翠玉链子出来。
小常自认已经和小姐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倒霉到一处去了。于是主动领命,到外面找起当铺。
屋里就剩下姐俩,姜素莹挨着二姐在床边上坐下,认真盘算起来:“廖五不是你我伤的,怪不到咱们头上去。没有官司,出城就不会被扣住。”
“你的意思是?”
“姑母在承德有块地,我大前年去过,佃户是个好心的。明天叫小常送你走,我留在此处,有消息就拍电报知会你。”
二姐一向没什么主意,听了妹妹的安排,擦了把红成兔子的眼睛,点点头。
姜素莹又道:“托信叫林近生和你同去,有人做个伴,我也放心。”
“莫要提他了。”二姐嗫嚅起来,“我污了身子,配不上他了。”
这间饭店颇为现代化,拉了电灯,就是电压不稳,灯泡一闪一闪的。
姜素莹被晃得眼花,干脆扑倒在床上:“疯狗咬人,是人的错,还是狗的错?”
二姐一愣:“自然是狗的错。”
“那不就得了。”姜素莹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的,“廖五咬你一口,该挨砍的是他,和你有什么干系?”
“可是我毕竟脏了……”
“脏了有什么要紧,洗个澡不就干净了。”
姜素莹受的教化不一样,十分不讲常俗。逻辑却充分自洽,叫人挑不出理。她说完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刚才思前想后的盘算了一通,这会儿脑仁生疼,开始犯困。
二姐坐在床边上,静默了好大一阵子。再望向床上时,发现姜素莹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呼吸绵长,看着就叫人踏实。
二姐爬上床,凑了过去,像那年在庙里一样紧紧挨住妹妹,两个人柔软的手臂贴在一起。
她突然得到安慰,不想再哭了。
翌日林近生收到小常带去的口信,果真拎上包袱,偷偷来了饭店。好端端一个斯文人,这段日子吃不下喝不下,瘦的脸凹进去,倒像是得了痨病。
他和二姐见着面,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眼珠子串成一条线,激动地话都说不出。
姜素莹自觉功成身退,应该给这对苦命鸳鸯让道,于是把剩下的票子抽出一大半塞给小常,让他加一满缸油,送二姐往承德去了。
房间蓦地空下来,姜素莹也没走,又老实躲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上,她手上的钱花的差不离,于是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决定回家受罚。
估计要挨一顿打,至少是一顿骂——别看她先前在二姐面前装成个大人样、一副十拿九稳的态度,实则这篓子捅的太大,应该如何收场,她心里也没底。
日头才上升来,照到地上一片白斑。
姜素莹孤身从饭店出来,用草帽盖住脸,准备寻一辆黄包车来坐。
磨蹭到路边,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素莹?”
姜素莹掀起帽子,发现不远处一个衣着摩登的年轻人正冲她挥手。
天津城里认识她的人少,对方声音也颇为熟悉。姜素莹想了想,记起他是谁了——是同船去留洋的张怀谨。
这位老同学念的是医科,又比她早回来两年,交集不算深厚。所以姜素莹乍一看他,差点没记起姓名。
张怀谨小跑过来,态度热情极了:“还真是你!刚才隔得老远看不真切,但我想城里除了你,也再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他爱时髦,穿着的西装颇为紧身。这么一点路就出了汗,金丝眼镜直往下滑,差点盖到嘴上去。
姜素莹被他的滑稽模样逗笑了:“你倒是会说话。慢点跑,别着急。”
张怀谨不好意思起来,憨头憨脑的摘下眼镜。一边擦拭镜片,一边询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边闲逛?”
姜素莹身上背着一笔糊涂账,又没法倾诉,眉毛应景的耷拉下来。
两年没见,张怀谨倒是会看人眼色了:“天这么热,要不要去喝一杯果汁?”
姜素莹动心了。虽说早晚都要挨一刀,但是如果能晚点也好。她想了想,重新把草帽盖回脸上:“就一杯,之后我就要回家去了。”
***
张怀谨推荐的咖啡店生意不错,店家和他相熟,好不容易腾出两个靠窗的位置。
果子露冰镇在玻璃杯里,喝下去甜且润,叫人打出小小的激灵,灵魂上都清醒。
两个人聊了一小会,姜素莹倒是对老同学有了新的感悟。张怀瑾现下在圣马丁医院里做大夫,很是做出一番成绩。
“我也想找一门营生,总吃家里的也不成。”姜素莹感慨道,用吸管搅动果汁。
“女学我没有门路,不过有家报馆的编辑常来我这里看病。据说他那边在招翻译,你英文是好的,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姜素莹自然愿意,不过眼下她有更值得发愁的事情。
“你说人腿被枪打断,多久才能好?”她寻思张怀谨是医生,多少应该清楚这个问题。
张怀谨简直要惊骇了,手里的咖啡都泼出来些:“你你你……把人腿打断了?”
姜素莹噗嗤一声笑了,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
“我哪里会用枪。”她笑过之后,深感自己惹上大麻烦,果子露也不想喝了。
张怀谨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他是生怕姜素莹出事的。
他看着姜素莹面色沉下来,很想替她分担忧愁:“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回来这么些天,姜素莹在精神上一个说得通的人都没有,简直憋闷极了。如今突然听到如此体贴的问候,心里蓦地轻松了些。
她犹豫了一下,隐去二姐被抢这一节。含混的说自己为旁人主持正义,结果惹上恶霸,很是怕家人牵连,又怕家人生气。
说完看向对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小鹿似的。
张怀谨被这一双眼睛看得心脏乱跳,几乎要捂住胸口了。
——上学时姜素莹太漂亮,身边围着的男同学多得像草堆。张怀谨偷偷写了好多封信,临到跟前因为缺乏勇气,没有一次成功送出去。
原本他把心思放下了,觉得自己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再遇见姜素莹,还能和她说上这么长的一段话。
所以这次相遇,一定是命运的指引,是老天派给他救美的机会。
张怀谨心里的英雄主义几乎要膨胀成气球了。
他立刻放出豪言壮语:“别怕!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