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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福祸相依 ...

  •   贾府这边,贾妃进府,赏景,进茶,见礼,和诸位亲友叙话,宴席。又命各姊妹题诗,特地要考校宝玉的学问,命他多做几首。偏宝玉不知怎地就是想不起来什么典故,作诗作得正费劲,宝钗和黛玉都过来帮忙,宝钗提示典故,黛玉干脆就帮他作了一首。贾妃看完,尤喜黛玉的那首“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及至看完戏,贾妃赏了龄官糕点,将园内未到之处复又游玩一遍,就有太监来回说准备的赐物都齐了,请验按例行赏。
      刚刚给贾妃见礼的时候,贾政就发现贾环不在,打发锄药赶紧去找人。此时贾妃要赏赐礼物,却见贾环还没有出现,贾政少不得替他掩饰一番,说贾环病了,怕给贵妃过了病气,因此不让他得见。礼物让宝玉代为领了,打发人送到贾环屋里去。

      贾妃也不深究,一来她一颗心全在宝玉身上,只要这个弟弟能见到,其他人见不到也不是太遗憾的;二来她为人素来聪敏,在深宫中不到几年晋升贵妃,除了倚赖家中权势,也是她自己惯会察言观色,为人处事颇有章法之故。此时听说贾环不在,怕是有什么隐情,因此也不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赐礼完毕,众人谢恩,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尽容易的,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①

      因为一家人就此分别,所以当晚,贾府上下不曾睡一个好觉。主子们是因为年纪大些的长辈都是从元春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心中怜惜她,看她的颜色,也知道她在宫中过的很谨慎,不如在家中舒畅,却还要在人前作出大气无谓的样子来,说不出来的委屈才是真的委屈,心里苦楚,牵挂元春,不由落泪;
      年纪小些的,则是因为今日元春命众姊妹作诗题词,学问上的比较让各人心中各有一番思量。贵妃的态度,以及家中各长辈对这辈小的们的态度,让他们各自都有些醒悟。小孩子小的时候都是很天真无暇的,及至长大,和身边不同的人有了比较,需要用各自领悟的态度去面对这些比较,才慢慢开始长大。
      下人们连日用尽心力,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起来,各处打扫干净,各处庭院落锁,忙了两三日才算完。

      因此贾环刚从后角门溜进来,就被早等候在此处的人压住,送到了贾政面前。这倒不是贾政知道贾环必然要从这处走,而是因为这老爷子在每个门口都派了两个人盯着,不愁抓不着这偷跑出去的坏小子。
      贾政这人,虽然天然书呆,有些迂腐,但倒也不是完全愚笨不堪,起码自己女儿在宫中过的很辛苦,他还是能看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不同,感情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为了整个家族,在宫中吃一点苦,是值得的;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不伤心,他也是心疼自己的女儿,直接表现就是迁怒于自己庶出的小儿子,命人把贾环绑了过来。
      贾环也很无辜,他哪儿知道家里人都没睡啊,居然还有人在那么偏僻的角门守着,直接给送到贾政这里了。不就是半夜晚归了一点儿吗?不至于这么五花大绑的送到老爷这边来吧?
      今日贾政打发锄药去找贾环的时候,王夫人便注意到了,也悄悄地打发彩云去寻贾环。此时送走贵妃,她搀着贾母回屋,因贾母实在伤心难过,她少不得在面前伺候,也就不曾回荣禧堂这边,也就不知道贾政的动向,也就来不及救下贾环。
      今夜注意到贾环不在的,除了王夫人贾政等,还有赵姨娘。现下她也知贾政绑了贾环回来,心中惴惴,不知如何是好,想去问个明白,又怕被那边的小厮等堵在贾政书房门口,连院门也进不得。左思右想,竟然不曾睡着,猛地坐起来,吩咐小丫头更衣,起身往贾母这边过来了。

      贾政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低头不语,见人送贾环进来了,方才道:“你好大的胆,今日迎接贵妃,你难道不知……”说着抬头,见贾环被忠顺亲王世子打的鼻青脸肿的狼狈摸样,不由一怔,半响,猛地站起来,快步到贾环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气的浑身发抖,道:“好!好!好!我竟不知,你正经的姐姐回府,你不在跟前伺候,反去外边和人耍混斗狠!”
      旋即喝道:“把门都关上!拿大棍!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贾环一惊,猛地抬头瞅了贾政一眼,心道这么点事,居然要打?不过抬头的一瞬间看见贾政面显凄容,虽然被自己气地满脸通红,却也遮不住满眼的疲惫和黯然神伤,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也着实触动人心。
      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这种时候,旁边情绪好些的人,能宽容就宽容些。到底上辈子也活了几十岁,贾环再驽钝,也知道贾政这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自己这辈子好歹托生到他儿子身上,他难过的时候,难道让他去打宝玉?毕竟这大家族的庶出子,能尽孝道的机会少,就当安慰他好了,打就打吧。
      想想,他就乖乖让小厮按在凳子上,眼角瞟见小厮拿过来的那样长的板子,心中不由又一阵后悔。这板子看样子有些沉,打在身上应该很疼。这孝顺儿子不好当啊,希望等会儿打板子的人下手轻些。
      心中胡思乱想,一板子落在身上,他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只觉得半边身子发麻,嘴中一阵发苦,真是生疼生疼。
      贾政见一板子下去,贾环只张了张嘴,跟脱水的鱼似的,偏不讨饶,连哼都没哼一声,心中更加恼怒,喝道:“狠打!狠打!没吃饭不曾!”

      这一顿好打,渐渐地贾环不觉得很疼了,到后面耳朵里嗡嗡的声音,眼睛前一片白茫茫地,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却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了。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据说在濒死的时候,有些人的灵魂会有一刹那脱离身体,能以一个游魂的状态看到一些东西,有时候是自己身边的人或事,有时候是自己心中十分惦记的人或者事。
      贾环身体里的这个灵魂,这辈子在贾府渡过的日子,应该从贾环五岁多开始算起。这样算来,他这辈子活的时间,总共也不到十年。
      人的一生,心中到底惦记什么,恐怕很少有人能全部弄明白。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有时候灵光乍现,恍然惊觉自己已经迷失。
      总之贾环被贾政一顿好打,这身体是有一刹那灵魂脱壳的,这假贾环的灵魂出去转了一圈儿,到底看到了一些东西,有了一些感悟,这又是另一番风景了,不提。

      话说赵姨娘往贾母这边过来,却不得进门去,只在外间候着。及至王夫人出来,见赵姨娘等在外边,微微一愣。然而这妇人是何等的通晓世事,片刻就明白了赵姨娘的来意,于是又带着她出得贾母的屋子,及至到了院子里,方问道:“出了何事?”
      赵姨娘一脸焦急道:“太太,老爷把环哥儿带走了。”说着又拉着王夫人求情,怕贾环被贾政带过去,有什么责罚。
      王夫人今日见了自己许久不见面的女儿,本就心中难过,偏又不能在面上大显,免得带动老太太更加伤心。这边好容易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和鸳鸯一起哄着老太太睡下。出来见到赵姨娘,知她是为了贾环的事情。她虽知礼,心中到底难过,十分没有精神应酬赵姨娘这一出。再则自己的女儿在深宫中,许久不得见一面,也不知可有受什么委屈,也不知受了委屈之后,有没有一个做娘的来帮她求情。
      这样想着,不愿意和赵姨娘多说,带着她往贾政那边的院子里走。
      赵姨娘见自己说着话,王夫人只不搭理,不觉心中忐忑。又见她们一行依然还是在往贾政那边走,心中又有一丝期望,这样起起伏伏,七上八下,却也着实磨人。

      到得贾政书房,众小厮见内眷女子都过来,赶紧回避了。贾政见贾环已经没什么动静,本待停手不打,又见王夫人等进来,打板子的小厮早停了手立在一旁,心中压下去的一点儿火又上来了,喝道:“怎么停手?打!”
      那掌板的只得又抬起板子,但也知贾环这光景,怕是不行了。心中犹豫,知道老爷这是在气头上,但要是真打死了少爷,怕倒霉的还是自己。幸而这时候赵姨娘奔进来,一把推开掌板的那个,大哭着抱住贾环,整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这样板子再落下来,只怕就落到赵姨娘身上,可以为贾环挡去一点儿。
      王夫人见贾政眼窝深陷,知道老爷怕是为元春伤心,温言道:“环儿再不懂事,也不当为了他伤及自身……”
      赵姨娘闻言更是放声大哭,怀里搂着的贾环好像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不由心中一片冰凉。偏不敢求饶,怕贾政的火上来,只说:“老爷打死我吧,我们娘俩儿一同死了,路上也好有个倚靠,可怜我的儿,还这么小……”
      贾政闻言又怒,劈手夺过板子,就往赵姨娘身上打。
      赵姨娘见他真打,贾环又是这帮光景,怕是贾环死了,自己当真再也没什么倚靠。丢下怀里的孩子,上去抱住贾政的板子,一边哭一边骂:“老爷好狠的心!环儿虽是庶出,也是老爷的亲骨肉!为得什么就要打死他!要打就打死我们俩个,我做了鬼,才好去告御状!看看这样公侯人家,竟打死人了!”
      这一通好骂,涕泗横流,哪里有半点儿平日的花容月貌。话未说完,王夫人啪一巴掌掴在赵姨娘脸上,喝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又转头对跟着的丫鬟婆子们道,“还不来把姨娘送回去,都是木头不曾!”唬的一众丫鬟婆子赶紧上来把赵姨娘架住,胡乱拿巾子堵住了嘴,绑回她屋子里去了。
      这边贾政跟王夫人夫妻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他夫人这样子发过火,不由有些呆住,倒是住了手。只见王夫人忙进忙出,又唤人把贾环抬回房里,又命人即刻去请大夫,又命人给贾政端茶倒水顺气,又命人将赵姨娘死死看住,不让她出房门一步。

      等这忙完,王夫人抬眼看了看贾政,心中暗叹一声,待欲出门,又止了脚步,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保重身体,为不孝子气坏了身子,却是得不偿失。”说罢转身出去了。
      贾政怔住,心中百感交集,不提。

      因贾政痛扁贾环的时候是深夜,王夫人又压制的好,到第二天早上,府里众人才陆陆续续知道贾环出了事。
      经此一事,赵姨娘是留不得了,王夫人第二日就叫来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叫把她领了出去,给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了。
      可怜贾环还在无知无觉之中,母亲就已经离他远去了。
      有时候有些遗憾,事后看起来真是相当无可奈何。但是没有办法,再大的苦难,生活还要继续。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②

      宝玉这日醒来,因昨日晚上就没见贾环,心中惦记他得了什么礼物,又想给他细说贵妃接见事宜,顺便炫耀一下林妹妹的“杏帘在望”,因此颠颠儿地跑到贾环房里。
      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子药膏味,彩云眼圈儿红红的,见他进来,一边倒茶一边悄悄抹眼泪。
      宝玉愣了一愣,问:“这是怎么了?环儿呢?”
      彩云一边强笑着把茶递到他手上,一边答道:“二爷怎么不带个人?三爷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于是宝玉又进来看贾环,却见这孩子被子捂的严严实实,趴在床上,额上一圈儿冷汗,不知怎地没知觉似的。
      因问彩云道:“怎么这样了?”
      彩云替贾环擦了擦额上的汗,拉着宝玉出来,方道:“昨日挨了打,老爷打的……都这半日了还没醒过来……”
      宝玉素日是知道他父亲的,见贾环被打的这样,又见彩云真心难过,嘴里道:“环儿素日身子弱些,因此缓过来的慢。你且放宽心,说不定过会儿他就醒了,也是有的。”心里却叹息,环儿这一顿打,让这女子这样挂心,想来也是值得了。不由痴了。
      彩云见他发呆,知他和贾环一个性子,也不再搭理他,只命一个小丫鬟在这儿看着,她自己进去照看贾环去了。

      却说贾环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他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嘴里只想骂一句:真他娘的疼 啊。
      因见床边趴着一个人正在打盹儿,抬眼一看,正是探春。他这一动,小姑娘就醒了。这探春揉揉眼睛立起来,猛地反应过来,上前抓住他的手道:“你醒了?”
      贾环呲牙咧嘴,道:“你轻点儿。”
      探春一愣,心道我抓着你的手又没抓着你的腿,你手上也挨打了不曾?又见贾环接着道:“没事,我随口一说,就是想转移一下我对疼痛的注意力。”
      探春也没大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显然这小子现在满嘴胡言乱语,说的都是几百年以后的常用语了。
      不过小姑娘还是乖乖松了手,怕真抓疼了他,冷场了一会儿,她又道:“你可算醒了……姨……娘被撵走了。”
      贾环还在跟疼痛做斗争,这句话就从他的左耳朵进去了一会儿,幸而没有从右耳朵出来,在脑海里盘旋一阵,他猛地一起身,带动伤处,又啪一下扑下去,震了一震,更疼,方道:“你说什么?!”
      探春扭扭捏捏地说了,王夫人第二日就叫赵国基把赵姨娘带走了等事。她虽然心中不齿赵姨娘为人,但到底是自己母亲,平日里即使接触不多,但是心底里知道母亲这个角色在这里,不会远离自己左右,即使两个人不亲近,但是也是很安心的。忽然间赵姨娘被撵出去,她原以为自己会心中大大松一口气,却发现原来自己其实很忐忑。
      她也不知如何是好,贾环还在昏迷中,这事也不知该跟谁商量;且她素来性子好强,在众姐妹面前,还是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辛苦她一个半大的孩子,忍耐了这几日。
      因此这两天她日日往贾环这边跑,只盼望这个弟弟能赶紧醒过来,好和他说说话。她也不知道贾环能起什么作用,不过人在经历苦难的时候,身边总是希望有一个亲人陪着的。

      贾环骤闻此讯,惊了半响,方恢复过来,心中不由苦笑。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带来一连串的因果反应。赵姨娘被撵走,不得不说和贾环有很大干系。年少的时候做很多事都以为影响不大,其实给相关的长辈确实带来了不少困扰,自己做错了,却连带着自己心中重要的人承担责任,有点儿良心的人都会很难过。
      更何况,赵姨娘还是贾环这一世的亲娘。
      但眼下不是懊恼的时候,眼见探春在一旁又苦恼又忧心,他心中到底一片柔软,抬手捏捏探春的小脸,笑道:“别担心……嘶……我去求老太太,把她弄回来。”
      探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玩笑得吗?只怕是求不回来,能求回来我早就求了。太太撵的人,老太太也不好就拂了太太的面子。”
      贾环又笑,问:“既然求不回来,你又懊恼些什么?”
      探春一怔,呆呆看了他一会子,见他面上只是笑,虽然由于疼痛笑容有些扭曲,只是那发自内心的笑意却是遮不住的,怒道:“我竟看错了你!”说着就要拂袖而去。

      贾环忙拉住,方细细给她讲明白:赵姨娘在贾府这深宅大院里,一辈子做个打帘子的姨娘,等人老色衰的时候,该怎么办?
      只要赵姨娘不出这贾府,她一辈子的盼望,就在贾政的身上。现在出了贾府,跟着赵国基他们,虽说是贾府的家生子儿,但也是独立了出去的。等贾环身上大好了,怀揣着自己的私房钱,买个小院子,安置自己的母亲,再买几个小丫头,做个独门独户的太太,岂不是自在?远胜过在这大院里,给王夫人当奴才打帘子吧?

      探春听他一番话,心里方好转了些,起身道:“说了这半日的话,你也累了,我这就回去了,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呢?赶紧去把她安置了。”
      贾环笑道:“我明日就起,姑娘看可合您的心意?”
      探春啐了一口,笑着出去了。
      外间彩云侍书等听见里间动静,知道贾环醒了,都要进来,后又听里面两人说话,忙带着一众丫头又出去了,只在外间候着。
      及见探春出来,面上带笑,方知贾环的情况大好,于是彩云又带着一众小丫头们进去,侍书等又跟着探春回去,不提。

      ①②摘自《红楼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二十七 福祸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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