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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夜弦 ...

  •   三天后,陆离回到了夷都——毓桀国的都城。

      目力所及,都是熟悉的景物。陆离拉了拉缰绳,示意马儿放缓脚步。

      穿过热闹的街市,一片嘈杂。卖香囊、钗环的货郎扯着嗓子吆喝,街边面摊子上几个江湖剑客放声大笑,酒肆里几个书生畅谈理想,街角茶馆里说书先生吐沫横飞地赞颂八万兵马横扫漠北的丰功伟绩......

      陆离眉头微皱,目视前方,不再理会。

      行至宫门口,陆离的目光捕捉到那个身影,眉毛渐渐舒展开。

      那人一身墨绿色衣衫,手执一把白扇,扇上描着寒梅,枝条苍劲。细看,那人衣衫是十分考究的,身上没有任何的线头与褶皱,金线暗绣,玉冠通透,浑身透露着贵气。那扇子可称得上一声素雅,却能看出那并不精细的做工。扇子微微发旧,与这一身打扮配在一起,倒生出一种随和感。

      那人执扇的手很白,顶着一张娃娃脸,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对陆离行礼。

      “大哥。”

      这就是毓桀国的小公子,陆夜弦。

      陆离下马,看着面前的弟弟。弟弟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是那样天真无邪的模样。看着弟弟的笑容,陆离觉得心中暗暗刺痛。

      如果不是被母亲所害,他可以一辈子在父王和小夫人膝下承欢吧。念及此处,他总觉得有所亏欠,所以对这个弟弟格外的好。

      “阿弦。”

      “大公子一路辛苦,臣弟在府上设宴,还望大公子赏光。”

      陆夜弦脸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站在宽敞的宫门口,衣角随着微风清扬,周身环绕着一种破碎般的美感。

      陆离解下披风,系在弟弟身上。

      “好,我一定去。”

      进宫向父王请安后,陆离就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一道黑影闪进,跪在案前,袖口上绣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天色渐渐暗了,夷都的夜色被万家灯火冲淡,变得单薄而朦胧。陆离翻身下马,跨进府门。
      陆夜弦在正厅设宴,只设下三个席位。除了陆离和陆夜弦,还有去年刚刚接管京城十二营中虎啸营的沈清怨,从三品朝职,算是当朝新贵。看他出现在这里,陆离一点都不吃惊。

      全京城都知道,二十六岁的沈清怨最得小公子青眼,每每随侍左右。

      沈清怨向陆离深深行礼,陆离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三人入座,舞女伴着歌声扭动纤细的腰肢,腰上挂着的银铃微微响动。陆离轻轻摁着太阳穴,面露倦色。沈清怨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夜弦站起身。“大哥为国操劳,难得有空闲,来寒舍一聚,小弟敬大哥一杯。”他为自己斟满酒,微笑着示意陆离。

      陆离身旁的小丫鬟将银质酒壶中的琼浆注入陆离面前的白玉盏,陆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

      陆夜弦看着兄长饮尽杯中酒,眼底的笑意更甚。

      “兄长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挥手示意舞女退下。“从前有一个贵公子,他父亲很喜欢他的母亲,也特别喜欢他,总喜欢让他骑在肩膀上,给他讲名山大川,清词佳赋,人情风物。他能看出来,父亲的眼里洋溢着喜爱之情。”

      他又给自己斟满,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的父亲杀了母亲,理由是她谋害了另一位夫人,那个贵公子失去了他的一切。”

      陆夜弦把酒饮尽。

      “他从父亲的眼底再也看不到一丝赞许,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厌恶。”

      “大哥,我的好大哥,你知道真相是什么样子的吗?”

      陆离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滴在衣襟上。他用右手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左手死死按在桌面上,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一滴滴从发间流出,眉头紧皱,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双目紧紧盯住陆夜弦。

      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来。“你......”

      “大哥,你说你好歹也做成了储君,怎么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陆夜弦玩味的笑了,手中纸扇轻轻扇动。“银质酒壶就一定万无一失吗?我可是把毒下到那个白玉盏上了呢。”

      陆夜弦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面色苍白,狼狈不堪的兄长。

      “没了父王的宠爱,连活着都是别人的施舍。谢谢你的施舍啊,大哥。你们欠我的一切,今天我要全都夺——”

      陆夜弦的声音骤然停住,震惊的看着横在他颈下的剑刃。几乎同时,沈清怨骤然拔剑。

      陆离的身影快如鬼魅,一点都不像中过毒的样子。他袖口一扬,一只与桌上一模一样的白玉盏叮当落地。

      “你有本事下毒,我难道就没有本事换杯盏吗。我可对你留着情面呢,阿弦。否则,这盏子就摆到你桌子上了。”

      “你!”陆夜弦气恼。

      “沈小将军,别等了,你那援军不会来了。来人,给沈将军汇报一下状况。”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兵士冲陆离行礼,袖口上绣着雄鹰。“公子,虎啸营已经收服。”

      “鹰眼!他们是你的人?”陆夜弦似乎是第一天见到他的大哥。鹰眼是毓桀国最神秘的死士集团,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们,陆夜弦也只是听说,若不是靠那人袖口的鹰,还真是辨认不出。

      陆离没有理睬,对着沈清怨开口“沈清怨,把剑放下吧,一切都结束了。”

      “别放,清怨!你武功那么好,你快跑,他们抓不到你的!”陆夜弦冲着沈清怨喊,“快跑啊!”

      他说的不是假话。如果沈清怨逃,鹰眼很难留下他性命,陆离也自知武功没有他好。

      沈清怨的目光从陆夜弦的脸上移到他颈前剑刃上,冲他微微一笑,手中的薄刃落地。

      马上有两个鹰眼上前,将匕首穿进他的琵琶骨。沈清怨的身体猛地蜷缩了一下,也不喊疼,只是扬起苍白的脸朝着陆夜弦笑。

      陆夜弦眼中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本来应该有锦绣前程的,是自己害了他一辈子。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回。

      八岁的陆夜弦蜷缩进墙角的阴影里,看着满院的宫人哄抢她母亲的首饰、屋子里的陈设、大王的赏赐......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个二公子。

      母亲被暴怒的父亲下令处死,他也一下子从那个人人捧着的二公子,变成了如今连正眼都不配被瞧的样子。心底的委屈一瞬间爆发,他簌簌地落下泪来。

      一只冰凉的手捧起他的小脸,拭去他眼角的泪。那人的手并不光滑,似乎有着薄薄的一层茧子。

      “你别哭了,这个扇子是我自小就带着的,今日送给你,以后,我保护你。”

      那是八岁的陆夜弦第一次见到十岁的沈清怨。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带着这把寒梅扇子,跟着沈清怨。他会教他兵法,教他先贤之道,与他对谈策论。他也想过教他些武功,但他不愿学。

      陆夜弦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靠在他肩上时他衣服上淡淡的松香,记得那人带他去集市上他偷牵那人的衣袖,记得他喝醉了酒,伏在那人背上轻轻唤着那人的名字。

      他永远记得那天那老妪找来,告诉他母亲被害的真相,那人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紧紧的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说,以后一切有他。他在那人怀里嚎啕大哭,以为流尽了此生的眼泪。

      陆夜弦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是在友情之外的。有时看到那纸扇上的寒梅,枝干苍劲,却连个花骨朵也没有,他就会暗暗神伤。他知道,那为世人所难容的情愫,终究也是开不出花的。

      一次喝醉了酒,他哭着对那人说出了自己的心意。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揽入怀中。

      他忘不了,他对那人说,要把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来,那人笑着对他说,只要是他想要的,都会帮他得到。

      陆夜弦什么都没有忘。

      沈清怨也没有忘。

      在陆夜弦的心里,沈清怨是永远都是可以依靠的。他就像天边的繁星,就那么高高的挂着,让人无法攀折。

      他武功高,虽然这几年总有各种势力来围杀他——这个因为陆离的提携,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眼中的二公子。但那些人,除了被鹰眼暗暗除掉的,都被沈清怨斩于剑下,他自己血光都不曾见过。

      陆夜弦做梦都想不到,会看到沈清怨这服模样。

      头发被冷汗打湿,凌乱的粘在脸颊上,苍白的嘴唇只有薄薄一线还有些血色,身体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还牵住唇角对他笑。

      陆夜弦看着那人惨淡的笑,突然后悔不愿跟他学武功了。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待他!

      “成王败寇,陆离,你赢了。”陆夜弦装出轻蔑的语气,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陆离倒是松了口气。今夜,再无变数。

      若非下午鹰眼的探子来报,他恐怕真就死在这小子手上了。

      他把剑从陆夜弦颈下移开,向着沈清怨走去。

      两个鹰眼齐齐退后了一步,沈清怨没了支撑,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

      陆离对身后的二弟说:“我不杀你,你变成这样,我也有过错。今日,是你欠我。”随后抬起剑尖,指着地上的沈清怨。“你,必须死。”

      “别杀他!”陆离回头看向弟弟,“凭什么。”

      陆夜弦也不管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一撩衣襟,跪在了陆离面前,拜了下去。

      “我求你。”

      “夜弦!起来,别求他!”

      陆夜弦也不管沈清怨如何说,只是一下又一下的磕,一次次重复着,“我求你。”屈辱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陆离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仿佛又看到了墙角下蜷缩的那个无助的身影,那一回,他没有向他伸出手。

      若是那次将他揽进怀里,今日的情形会不会不同。陆离叹了口气

      陆夜弦的头在地上撞出一块红痕。他磕的太投入,没有看到沈清怨那破碎的眼泪。

      一只手扶住了他。“带上他,滚吧。”

      陆夜弦也不争辩,扶起沈清怨就往外走。

      沈清怨紧紧握住陆夜弦的手。他知道,陆夜弦今日为了他,舍弃的是什么。

      “等等。”陆离将扇子递给他。

      陆夜弦接过扇子,扶着沈清怨,头也不回地走了。

      富贵、王位,甚至尊严,陆夜弦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有沈清怨,是他唯一的底线。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我果然没看错这个沈清怨,他居然在瀛都还有兵。”陆离看着跪在地上的鹰眼探子。“这个人不能留。”

      “动手时别让阿弦看见。”

      若不是鹰眼探子来报,陆离也想不到,看起来天真烂漫的阿弦想要杀他。若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始终没消息传出来,陆离也不相信,父亲对这事是默许的。

      次日清晨,陆离的案上多了两样东西。一张信封和一把纸扇。信只有一行,是陆夜弦的笔迹。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旁边摊开的折扇上血迹点点,就如同在那寒梅苍劲的枝条上,开出了浓墨重彩的花。

      轰轰烈烈,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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