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首辅生平有三恨》戏余朝

5、第 5 章

　　金蕤回了安和宫，如实回禀说：“陛下，太子殿下说知道这个人。但并不是单单叫三皇子举荐了他一个，去年秋闱后，东宫詹士府少詹士上呈了整整一页的举子名单，太子殿下俱都给了三皇子，叫他看着安排。”

　　“是吗？”声音虽然还夹着寒气，但听完这个解释，亓宣帝的怒火却不自觉平息下来。

　　听起来那逆子像是不知情。

　　也不一定，万一是掩饰呢？

　　亓宣帝想了想，从书桌后绕到金蕤跟前，拧眉逼视金蕤：“你问话时，太子看着脸色如何？”

　　“太子殿下绷着脸，奴婢也没察觉有何不对。”

　　“是吗？”亓宣帝眸子里闪过一道危险精光。

　　若太子没说假话，那三皇子便故意欺瞒。但那主事已经死了，不大好查证。亓宣帝不觉有些后悔。至少该叫锦衣卫细细查问过才是。

　　金蕤小心翼翼觑了眼主子神色，试探着建议说：“陛下若是觉得不妥，何不把太子爷叫过来亲自问问？”

　　“哼！”亓宣帝气呼呼道，“他一张嘴，必定又惹朕生气！”

　　而且细想之下总觉得，那不孝子未见得没做过这样的筹谋。这次的河工银子凭空消失之案便不难看出，他若有这个心，凭他安插在六部里的那些人，办起来也不会废太多周折。

　　如法炮制，提前安排人进户部，糊弄账本把大笔银子藏起来，往后再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银子运到北境。

　　怀疑一旦起来，就不可能随意按下去。亓宣帝心底顿时又涌起一股烦躁。

　　无论是不是诚心，这事儿绝对也是那逆子当时用的心思不够，才惹出来的祸端。平时什么事儿都想着叫谢翎帮着参谋，用人这么大的事儿，竟然如此随心！

　　谢翎？亓宣帝眸光一凛。

　　或许这户部主事，谢翎是否知道呢？

　　若是谢翎知道太子有此意，提前收买个应考的举子，夹藏在名单中，再借着三皇子的手把人弄进户部，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先前，他也不是没有这般帮过太子...

　　亓宣帝越想脸色越难看，周身的怒气压得书房中的气氛如紧绷的弓弦，随时都能爆发出去索人性命。

　　金蕤大气不敢喘，递了茶盏后才敢轻声劝道：“陛下别急，万事都没有您的龙体要紧呢。”

　　亓宣帝接过抿了一口，稍稍顺了顺气。

　　可脸色刚刚缓和了几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眸光中忽地闪过一抹阴鸷：“金奴儿，谢翎此人，你以为如何？”

　　“您这可是为难奴婢了”金蕤一脸惶恐，“奴婢对谢大人知之甚少。”

　　“是吗？”亓宣帝斜睨他：“那你觉得，太子此番作为，可是因为对朕有成见？”

　　金蕤转了转眼珠子，小心翼翼道：“奴婢以为，倒不如说是殿下对谢首辅的成见更大些。”

　　“怎么说？”

　　“陛下倚重谢首辅，时常将太子殿下与谢首辅作比，时日久了，殿下难免怄气，以为您偏疼谢首辅比他多些，难免...”金蕤斟酌着用词，边说边观察亓宣帝神情。

　　“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亓宣帝默默颔首，“他自小不喜谢翎。”

　　太子一贯孩子心性，自从琮弼做了太子太傅，与谢翎成了同窗，明里暗里没少为难谢翎。但总归手段温和，无伤大雅。大多时候，也只单纯因为被琮弼责罚而泄愤。

　　亓宣帝瞧见过数次，从不轻易插手管教。一则谢翎心智坚韧，从不轻易抱怨揭发什么。二则，他指望谢翎能靠这份与众不同的坚韧，磨磨太子的性子，将其拐回正道上来。

　　想到这些年谢翎的表现，亓宣帝眸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琮弼去世后，他顶着群臣反对，把谢翎扶到首辅之位，期望他可以延续琮弼的门楣，对江山社稷披肝沥胆。可谁谢翎深陷同窗情谊，一心只为他那不孝子筹谋合计，竟慢慢助太子将人手遍布六部各个官署中。

　　磨来磨去，不止没看到谢翎将太子带上正途，反倒将谢翎磨成了太子私人的幕僚。亓宣帝眸底升起一抹愠怒。

　　循私废公，不知大义，怎么对得起琮弼教诲！

　　这次河工案子，虽然太子有错在先，不该污蔑谢翎，但也算是给谢翎一个小小的教训了。

　　不，皮肉教训还不算教训。

　　亓宣帝放下茶盏，淡漠道：“告诉他们，移出诏狱之前，再让谢翎受一次重刑。” 必须得让谢翎好好想想，想清楚他到底是谁的臣子！

　　“是。”金蕤闷头应了差事，心底暗暗叹气。

　　看来这次，陛下对太子的怒气，要全部转到谢首辅身上去了。

　　-------------------------------------

　　再次被冻醒，吃力睁开眼，视线中影影绰绰出现一胖一瘦两个身影。谢翎仔细分辨了一番，才发现是那日行刑的典吏。两人垂着头站在他床前，好似阎罗殿前牛头马面，直等他醒来后便直接索他性命。

　　“二位可是要带我回去？” 谢翎语气平静道。

　　三角眼典吏俯视他，语气异常冷漠：“大人，得罪了。”不待谢翎反应，他弯腰将谢翎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圆脸胖典吏没吱声，上前架住了谢翎的另一只胳膊，配合同僚把谢翎往外拖拽。

　　未经摔打过的皮肉摩擦粗糙的地面，不多时就拖出了一道淡淡血痕。谢翎还没有被疼痛折磨习惯，逐渐隐忍不住，脸上露出脆弱又痛处的神色。

　　两个典吏恍若味觉，一路拖着他进了之前的暗室，放在了那张被血浸透了的长凳上。胖典吏从墙边架子上取下板子，绷着脸撸起袖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残忍神情。

　　趁着板子还没落在身上，谢翎思绪闪的飞快，调动能想到的一切缘故，来解释自己为何又要受一次酷刑。

　　这两个典吏当真是奉陛下之命吗？会不会是霍擎州故意磋磨他？

　　谢翎扭过头道：“且慢。”

　　圆脸典吏手中一顿，“何事？”

　　“那奏疏我已经写完了，劳烦二位将其呈交给太子可好？”谢翎放平了语气，尾音里带着两分显而易见的祈求。

　　两个典吏对视了一眼，三角眼典吏眯着眼冷漠道：“北镇抚使只听命于皇上，大人的差事，还是出去之后自己办吧。”

　　当真不是霍擎州？

　　谢翎松了口气，转过身平静道：“谢过二位了。”

　　不是霍擎州指示，这二人应该也不可能直接将他打死。、

　　两个典吏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并不妨碍他们秉公办事。

　　圆脸典吏将木板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了谢翎还未愈合的大腿根上。谢翎闷哼一声，忍着疼痛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沫。

　　虽然不知道时间，但距离上次受刑，定然不超过五日。也就是说，这轮板子是因为陛下忽然动怒，临时才加上的？

　　刑罚还在继续，但不知为何，三角眼典吏这次没有数数儿。

　　意识又开始因疼痛变得轻飘飘，模糊间，谢翎听见他低声说：“再打下去，他的腿要废了。”

　　谢翎苦笑。若是腿废了，即便从这里出去，他又该如何奉养母亲。

　　看来这次陛下是生了大气，才会明知他已经受过刑，又要他再受一次长长记性。而且陛下之所以如此动怒，恐怕也跟霍擎州脱不了干系。

　　是霍擎州没从他这里取回奏疏，又找人模仿他的字迹另写了拟答，被发现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木板再次狠狠砸下来，只是这次，转向了他的小腿骨。砸破筋骨的声音令人骇然，谢翎已经痛的失去思考的能力，眼神空洞，怔怔出神。

　　若是霍擎州看到他这幅惨样，会不会嘲讽他活该？一早就把那封奏疏痛快写了，哪里还有这一遭。

　　鼻息间的血腥味又加重了，眼前一道道黑影传来。鲜血再无顾忌，顺着谢翎的下颌往胸口淌着，不多时就布满他整个胸膛。

　　谢翎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后悔啊...

　　如果当时没有跟霍擎州成为同窗，是不是就没有今日这般形神都要被撕裂一样的痛楚？

　　如果从一直对霍擎州敬而远之，从没有对他心存爱慕，从没有期盼过靠自甘驱使换他另眼相看，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惨淡境遇？

　　如果没有帮过霍擎州，如果没有倾慕霍擎州，如果霍擎州不是太子，如果霍擎州比他还要卑微..

　　疼痛催生出了一种恨意，顺着四肢百骸攀爬，很快攥紧了谢翎全部神思。.谢翎疼的目眦通红，原本颜色极其浅亮的眸色，被愈来愈重的撕裂感折磨的极近疯魔，变得深邃又骇人起来。

　　如果能从这里出去，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霍擎州！

　　三角眼典吏见他体力不支，似乎马上又要昏迷，便赶紧趁他还没不省人事，俯身小声告诉他：“大人，皇上已经允许，明日将大人转到刑部大牢。”

　　谢翎用尽力气笑了笑，声音暗哑，如同撕裂的绢帛：“谢陛下...隆恩...”说罢，他眼前一黑，再不知今夕何夕。

　　见他一动不动了，圆脸典吏停下手，喘着粗气问同僚，“没说再打多少下，这样就行了吧？”

　　三角眼典吏盯着谢翎血肉模糊的两条腿，道：“应该够了。”再打下去，人真的就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