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在江湖》我是天魔

1、不能再等·钟声浪漫

　　天魔独自一个人走在江边的长堤上。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
　　不能再等了。他想。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七分。

　　天魔当然也是人，不过以天魔为笔名的有血有肉的人。天魔既然有血有肉，当然也有欲望，天魔不能再等的，是实施他的计划。
　　天魔从来不安于现状，可天魔对自己的拥有又从来知足。天魔唯一不满的是他的生活。天魔是男的，倘称之为魔公，则可恨天瞎了眼，没有派半个魔婆来与魔公见面。
　　当然，真派来半个魔婆又见了面，魔公是要被吓死的。但是世纪末的天魔，仿佛孤寂了千年的天魔，是宁愿被吓死，也要见一见那半个魔婆的，只要那确是属于他的，他属于的，可以相互慰藉一生的伴侣。但是就连这一豁出去的宁愿也没有被满足，可见天瞎了眼。
　　其实天魔的要求真的并不高。也许曾经高过，但那是从前的，可不是现在的。现在，他只要求他的女人温柔懂事，使他能从她那里获得激情和力量。而他能给她的，是宽厚的肩膀的依靠，和真正幸福的一生。

　　天魔独自一个人走在江边的长堤上。堤上有人。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
　　不能再等了。他仿佛呻吟似的对自己说。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八分。

　　是天魔怯懦么？并不。可是天魔在女人面前从来不说他对她们的感觉，从来不说自己以后会如何对她们好。天魔是真诚的男人，他对她们的感觉，她们都应该感觉的到。天魔是实际的男人，他不愿意以语言的花俏去获取芳心，而是想用行动求证爱情。天魔是有勇气的，但是在多少男人熟悉了恋爱的技巧而脉脉含情地把女子捧上青云把本来需要勇气的表白许诺当做一种娱乐消遣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他有点同情那些直入青云的女子，因为凭空直上掉下来是不会很好受的。他满怀希望的等待着终会到来的他的女人，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天瞎了眼。所以她们成了仙，而他入了魔。
　　入了魔的男人是不可理喻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如果他向世界妥协，那么他很快就会如别的男人一样顺利找到女友，因为凭他的智慧和胆魄，有什么貌似浪漫的事做不出来呢？但是他倔强的别过头去。他是可以做这样的事的，但要在她已经是他的女友和爱人之后。他固执的坚守自己的原则，在世纪末做最后一个他以为的男人。是天让他入魔的，他是天魔。
　　天魔忽然要打破魔障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当不久前，天魔的朋友，那个神一样的人给了他几句诅咒似的建议以后，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是神的主意。神说，那个特殊的时刻，会有多少个像他们一样寂寞的男女，无论他们是否优秀，他们渴望的心，是会和他们一样萧瑟，而又在那个时刻达到巅峰的。神说，他很想在那时，到江边，当钟声敲响的时候，找一个仍然孤身在那儿的女子，深情的拥抱她。神说，他拼了，哪怕之后会被斥为任何性质，被施以任何惩罚。
　　神是这么说的，但神没有真的拼了；天魔听了，心中一动。
　　天魔是真的入了魔的，于是天魔来拼了。

　　天魔独自一个人走在江边的长堤上。堤上有人，有男，有女。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
　　不能再等了。他忍不住大声说，好像在宣誓。很多人听见，有的瞥了他一眼，又回到各自的世界。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

　　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拼的，依天魔的思维，他此来不过是以一种特殊的仪式来纪念自己的过去，标志自己的现在，启示自己的将来。这
　　件事只可能有一个人受伤害，就是那个未必期待着的女子。所以天魔踌躇着。
　　但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世纪末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他必须马上抉择。其实做不做在他来时已经决定，他是入了魔的男人，如果不做绝不会来。这样冷的天，在江边！
　　但是他来了，所以他一定做。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倚着栏杆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单身女子，他看见远方大钟上秒针的位置。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向那个女子疾步走去。
　　天魔疾步向那个女子走去，而这时，那个女子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朝他望来。天魔很自然的与她对视，他的脚步也为之一滞……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天魔的脚步一滞，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而无神的盲人的眼睛。这简直是一个浪漫的神话。他随即加快脚步，一下抱住了她，因为当钟声响起时，她竟然作势要向江中跳去。他紧紧的抱住她，一面说道：“你好，新年快乐……”
　　多年以后，天魔带着他美丽的盲妻回到祖国，回到他们结识的江边。他们本来是不相识的。

　　天魔的脚步一滞，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但充满恐惧的眼睛。他的心一紧，随即虚脱似的放松下来。他放慢脚步，与她擦肩而过。钟声响起，他自言自语：“你好，新年快乐……”
　　多年以后，天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江边。他终身未娶，因为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女人。他的事业是成功的，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天魔的脚步一滞，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在犹豫是否还要继续上前，但那双眼睛分明在鼓励他：冲啊，冲啊。他冲了，冲上去抱住她。钟声响起，她的第一句话并不是“你好，新年快乐……”而是：“天啊，真有这样浪漫的事！……”
　　多年以后，天魔与他的一家老小一起返回故乡。在江边，他向妻子说起当年那个女子。虽然后来她终于没能忍受住他的朴实，但是他还是感谢她使他做回了凡人。

　　天魔的脚步一滞，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而熟悉的眼睛。他并不认识她，但觉得见过她，应该和一定要认识她。他相信那种神采是他的女人应有的。于是他放慢脚步，继续和她对视着，走到她身边，也倚在栏杆上。她没有避开，甚至微微一笑。是他先笑的，钟声响起，他微笑着说：“你好，新年快乐……”
　　多年以后，他和她回到江边。天魔还是天魔，世人皆知，而只有她知道他是天魔。

　　天魔的脚步一滞，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而不知所措的眼睛。他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停住脚步，但脚下一绊，反而向那个女子扑倒过去。他连忙纠正方向，脚步踉跄，双手扶向栏杆。但是天太冷，身子早已冻得麻木，手下一滑，整个人向江中栽去。
　　彻骨的江水迅速隔开了女子的尖叫。头再次冒出来时，听见同样的声音在呼喊着：“来人啊，救命啊……”钟声响起，堤上的人都在欢呼，天魔想这个声音也许只有自己听得见。他很想对那个女子说一句：“你好，新年快乐……”然后让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他张开嘴，灌进来的是寒冷的江水。
　　女子还在为他呼救。天魔知道自己没救了。天魔知道这里的地形，天魔不会游泳。天魔当然为自己遗憾，但天魔也有一丝欣慰，他终于没有侵犯那个女子。那一定是一个好女人，她为自己呼救。多年以后，她也许还会回到江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特殊时刻，在她身边曾有一个陌生男子神秘的投江自尽。
　　他又一次沉入江水。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水好凉啊。

　　天魔独自一个人走在江边的长堤上。堤上有人，有男，有女，或成双作对或孤身徘徊。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
　　天魔本来不再等待，天魔本来正疾步向一个女子走去。这时，那女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他望来。天魔很自然的与她对视。天魔的脚步一滞，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
　　时间永远凝固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如果钟声响起，会很浪漫。

　　1999.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