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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那一年,我十岁。”牙特西•埃斯特尔说。
      听他说话的那个人背对着他,捧一杯茶,似乎正漫不经心地浏览窗外匆匆绽放的春色。又是一个如约而至的春天,不早也不迟,窗外夏栎一如往年吐露新叶,是柔而娇嫩的榆红。
      快要二十年了。离开希腊,滞留英伦的日子。
      “那一年我母亲去世了。外婆告诉我,有人杀了她。”
      说到此处牙特西有一点迟疑。这并不是他们开始的话题,家庭、过去,他甚至从未向芮•埃斯特尔提起过。尽管他并不怀疑自己主人的无所不知,只是那时候没有缅怀过去的余裕。
      现在,时间仿佛突然多了许多。
      萧初亦是所有雇员最渴望拥有的那种雇主。他很少发怒、也很少以突如其来的念头为难下人。简而言之,他是个与芮•埃斯特尔截然不同的人。牙特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但是芮•埃斯特尔仍然是他的主人,而萧初亦——是他的责任。
      “说下去吧。”他自愿承担的责任转过头来。萧初亦有双深海的眸子,微笑时平静无澜。
      牙特西低下头,“是,侯爵阁下。”
      “我的母亲是一名舞女,一九八三年她被奸杀在酒吧后面的小巷里,外婆告诉我这些。”
      萧初亦淡淡点头,他很早便从芮那里知道这些。
      “外婆认为我的父亲应该负担她抚养我那十年的所有开销,所以她带我来到希腊。”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冬天。
      那一年正是芮•埃斯特尔刚刚继承紫菀家,以绝对的冷酷和残暴清洗家族内部的时候。
      老妇人拖着脏兮兮的外孙子的小手,缓缓走在冬日希腊的潮湿寒凉的石板街道上。孩子微微发着抖,因为饥寒交迫,他显得更瘦更小,一双骨瘦如柴的赤裸脚掌踉跄地踩过街面。
      老妇人沿街打听,有人注意到她手里毫不起眼的小孩那双紫色发亮的眼睛,便微微瑟缩。没有人能够给出埃斯特尔家的确切地址。即使是共和政府的书记官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个秘密,只属于紫菀氏自己的秘密。
      终于有个在市政厅工作的年轻人好心为这一老一小指点迷津。他告诉老太太,紫菀家的主人凌晨时出城巡视,黄昏时节会从雅典卫城的方向返回,想见他的话,就去那里等。
      十九岁的芮•阿庇斯•埃斯特尔,暗金色的短发和豹纹披风在夕阳里熠熠生辉,他仿佛踏着摩伊拉手中金丝线织就的锦缎自夕阳斜晖中款款而来,□□黑马被日光涂成灿金。
      老妇人毫无畏惧地迎上去,很多年之后牙特西仍然惊讶于外婆的勇气,芮•埃斯特尔绝不是你可以轻易冒犯的那种人,举手投足之间他便可以要了某个人的性命。
      “你们家的孩子,我给养了许多年,现在给你们送回来了。”
      老迈的嗓音粗糙如冬日里落尽了枝叶的树干,泛着灰和白。黑马柔顺地立下,仿佛它是属于人的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行动自如。随同的人迅速跳下马,拉住两个人,其中黑发的那个扯过孩子,检视他的眼睛。他的动作十分粗鲁,可是小孩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
      芮•埃斯特尔自马上看着,孩子抬起头来,正对上紫瑛瑛一双眼。芮锐利的视线仿佛可以刺透肺腑,他似乎是无所不知的。孩子在他的注视下温顺地垂下头,用赤裸的脚掌去摩挲另一侧的脚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的时候,又慌忙止住,努力站好。
      “你叫什么名字?”
      芮问。那声音似乎都是有棱角的冷。
      “牙特西。”回答的是被拦在一旁的老妇人。牙特西瞥了她一眼,又回过头看芮。那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冲胸臆,他听见自己响亮的声音,“我是牙特西•埃斯特尔!”
      芮朗声大笑,“牙特西•埃斯特尔,云集四海。是个好名字。”
      他做了个轻柔的手势,黑发的随从随即上前,将牙特西抱到马上。马儿奔跑起来,风飒飒地吹过耳畔,牙特西努力回头张望,从那人手里得了钞票的老妇人却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牙特西低下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到难过。外婆并不是一位好的长辈,却是他过去生活中仅剩的亲人。他再次看向芮。与他有着同样紫色眼瞳的青年脸色肃然,即使骑在马上,他的身体也挺得笔直。似乎是察觉了牙特西的视线,他转过头,嘴唇微微开启。
      “好好看看,牙特西•埃斯特尔,这就是你的国家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牙特西微微一怔,不由压低了声音。“是的,主上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他是无所不能的神祗。他早早离世。
      牙特西不再说话。他从萧初亦手中接过空了的茶杯,走进房间。
      窗前的男人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显得苍老而疲倦。他已经年近六十,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注意到他斑白的鬓发和苍老干枯的手指。牙特西注意到他仍在抚摸手上的戒指,像所有婚戒一样,白金戒环朴实无华,但是牙特西知道戒指内侧刻着的字样,“Wry Abies Aster & Marietta Aster 1985”。戒指属于已故的芮•埃斯特尔,萧初亦在葬礼前取走了它,作为纪念品留在身边。当时守夜的牙特西亲眼目睹了一切,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一夜,萧初亦带着怎样令人心碎的表情轻抚芮的手指,只是后者的尸身早已冰冷僵硬,在一盏白烛里幽幽的弥散出死者才有的冷光。他早已病入膏肓,以至于消瘦柔弱,金发因为乏于打理而垂至肩头,失去了固有的光泽。入殓师用细柔的粉末强调他线条提拔的鼻翼和嘴唇,妆容细致,反而不像本人。
      他像一只精致的陶瓷玩偶,穿上平生最奢丽豪华的金丝袍子,肩上的别针是牙特西所能找到最美的一对,深藏在抽屉里红和蓝宝石镶嵌的怪蛇,牙特西从未见他佩戴。他看起来如此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微笑,这个如此稀罕的笑容却成为他的最后一个表情。牙特西感到有些迷茫,仿佛躺在那里的并不是他。他凝视着通往客厅的小门,也许下一刻芮就会大步迈进门来,皱着眉,厚而温暖的斗篷在他身后带起一阵风声,锐利如斯。
      直到清晨霞光惊醒所有幻觉,牙特西扶起在床前坐了整整一宿的萧初亦。他自上而下望着芮的脸孔,这是最后一次。萧初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夜之后他瘫软如燃尽的白烛,注视芮的样子却贪婪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入骨髓,携带一生。
      “候爵阁下。”
      牙特西递上新茶,打断了萧初亦的沉思。“茶里加了些白兰地,提提神。”
      萧初亦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接过茶杯,再次垂下眼。牙特西识趣地退开。每次他们闲聊过后萧初亦总要这样独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萧初亦在想什么,也不想猜测。
      他退到门边,虚掩的房门外有人影一晃,他警觉,一侧身悄悄滑出房门。
      法埃尔•埃斯特尔站在门旁,仍有些局促。作为牙特西的同族,他有着最令人称道的纯紫色眼瞳,那颜色比牙特西、甚至芮都更加澄澈毫无杂质。他询问地看了看门,又望着牙特西。牙特西注意到他的姿势已经全然摆脱了残废的右手造成的困扰,变得协调而稳定。
      “有什么事?”牙特西压低了声音。
      法埃尔略皱了一下眉,“宁德•萧的孩子,我已经从他家里带回来了。”
      牙特西也跟着皱起了眉。
      这个宁德•萧,依照萧氏的排行本名萧殊敏,是萧初亦某一门远方亲戚的独子,直到五年前为止都在珀斯蓝读书。却在大学里惹出祸事,与女性同学未婚同居且不提,兼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那女孩又死于难产,遗下一个女孩取名遣绻,又名加斯敏。之后不久,宁德•萧辍学携幼女返回伦敦,因此事闹得颇为尴尬,他平素鲜少出入萧氏大宅。牙特西与法埃尔真正听说他的名字,还是因他不久前坠楼身亡而起。
      “警方的结论是自杀没错,那个孩子受了惊吓,身体倒还健康,只是……”
      “只是?”
      法埃尔再次皱了眉,表情似乎有些为难,“那个孩子……”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听见萧初亦在里间问,“外面的是谁?”牙特西急忙示意法埃尔往屋里去,法埃尔不安地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推开房门,“爸爸,是我,可以进来么?”
      看到他萧初亦立刻浮起笑容,“来,过来我身边坐。”
      法埃尔顺从地推过小凳子,任由萧初亦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膝上。他受过伤的右手上疤痕遍布,萧初亦轻轻摩挲着,宠爱地拍了拍。“跟小南跑得怎么样,有没有累到?”
      他轻柔地回答没有,笑容仍有点羞涩。棕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他用左手去拨弄,姿势看得出有点别扭。牙特西知道这很难,抛弃惯用手等于一切从零开始,这注定很难。
      萧初亦轻轻叹气,“医生怎么说?”他问的自然是法埃尔的右手。
      “阿姆斯特朗医生向我推荐功能性电刺激疗法,说可以防止肌肉萎缩并且有一定的希望能够让坏死的神经恢复功能。他说在一些高位截瘫患者身上这种疗法产生了很好的效果,他给我举例说,比如克里斯托弗•里夫。”法埃尔忍不出笑了出来,“他说他是‘超人’。”
      “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孩子也看《超人》。”
      法埃尔扬起嘴角,“我家的图书室里有整整一柜子美国超级英雄漫画,我想一定是有人藏在那里忘了拿走,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躲在那里看上整个下午。”
      “那一定很开心。”
      “是的,当然。”法埃尔回答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抬起头,在房间里寻找牙特西的影子。和平时一样,牙特西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平静注视着他们。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肯定,他微微压低声音,“爸爸,宁德•萧的女儿,我交给姐姐安排,可以么?”
      萧初亦脸色微微暗沉,沉吟一下,“牙特西。”
      “是,侯爵阁下。”
      “你也去看看,叫常夏看好她,别让别人撞见。”
      牙特西领命而去。掩上房门前听到萧初亦笑得十分开心,“好孩子,跟我在这里吃饭。”
      他放心地离开走廊。法埃尔性格温和,素来又爱读书,与萧初亦谈天说地从来没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十分得萧初亦欢欣,这一家之中能让萧初亦重展笑颜的,大概也非他莫属。
      只转过一个拐角就是他和常夏的房间。自二零零八年二人成婚以来到如今已经十三四年,当时青春年少的常夏如今也年过四十,只是清秀容颜似乎并非被风霜侵蚀。看见丈夫匆匆推门而入,常夏露出一个略带不安的笑容,指了指里间卧室。
      “那孩子在房间里。”
      牙特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聪明。”
      他期待妻子能如往常般对他微笑,再送上一个轻轻的吻,然而常夏却只是抓紧他的手臂,深黑色的眸子流露出一种担忧。“那孩子被吓坏了,你不要惊了她。”
      牙特西低头吻她的眉梢,“至少现在不用担心她到处乱跑,侯爵阁下不想让长老们这么早就看到她。”
      常夏不满地拍了他一下。“不要开玩笑,法埃尔说那孩子看到了。”
      她的父亲自阁楼坠亡,警方到达的时候,女孩就一动不动坐在小椅子上凝视着窗口。
      她既不说话、也不哭泣,无论警察对她说什么都仿佛没有反应。不得已,苏格兰场才联系萧氏,希望他们接回孩子,期待熟悉的环境能够让这孩子放松心情,说出她看到的一切。
      “我倒是宁可她什么都不记得。”牙特西喃喃自语,“我进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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