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集》青山有信

4、猫

　　“原来是你。”我内心的小人咬牙切齿。

　　猫赃并获，这家伙被我堵住的时候正伙同一群碎嘴的麻雀偷吃晾在外面的香肠。正想着怎么收拾它，它却说话了：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见到记忆里最想见到的人，算是报答吃了你这么久的东西吧。”

　　救世主一样的语气，施舍一样的神态，它悠然地抬起爪子，两颗发亮的眼睛盯着我……不对，这货竟然会说话？

　　“我们猫族活久了都会说话的，不过不是每个普（愚）通（蠢）的人类都有幸和我们交谈而已。”猫露出倨傲的神情，翘起了胡子尖儿。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打量它——好像确实没有机器的僵滞感，那明亮的眼睛也透露出一种极近似人类的情绪——它没有逃跑的意图。冬日午后的空气冷而干燥，我开始怀疑这一分钟之内所经历的事情的真实性。

　　“你想见到谁？或者有什么遗憾？”猫没有重复叙述，反而摆出了一副大爷的姿态。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把从小到大的所有重要人物迅速过滤了一遍，却遗憾地发现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到需要重来一次的事情。

　　“真的没有么？或者还没有想起来？”猫前臂交叉，扬起一边的眉毛。

　　“好像没有……”我沮丧地捏着围裙边。难道我的人生至今为止竟然没有出现过任何能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吗？……印象里，某年我曾经在车站见过一个很惊艳的少年，他曾无意间向我投来迷幻的一瞥，但这足以成为一个再次见面的理由吗？

　　猫看我迟疑，往前倾了倾身子，试探地说：“或许，一片小池塘，漂着浮萍，水底有绿绒绒的水草，白鹅在水边照影，池塘边种着会开紫花的泡桐，邻着村子，石桥上长着苔藓……”

　　我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那样的场景来。

　　“村庄是青色的小瓦，墙壁无论是青砖还是红砖，都染着一层素朴的灰色……”猫不紧不慢地形容着，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外婆家附近的小村庄。童年的记忆不太清晰，我不确定是不是每次经过的时候，池塘边总有一只猫。

　　“怎么，没有什么想见的人吗？”猫停止了叙述。

　　我沉默了。

　　猫起身伸个懒腰，悠然道：“那就只有默认选项啦……”

　　眼前白光一闪，景物发生了莫大的变化。

　　浮躁而昏沉的夏季的下午，熟悉的老师在讲台上卖力地讲着课，前桌的男孩正在对我笑，他有一对可爱的小酒窝，红领巾也总是叠得整整齐齐。

　　“橡皮，快点。”他小声对我说。

　　我把橡皮递给他，大脑发木，心里翻涌。圆珠笔墨不小心沾在手指上，廉价的浓重香味充满了鼻腔，笔记努力写得工整，字迹却还是那么幼稚。

　　“抓紧时间哦！”猫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我向窗外看去，猫的影子在外面的墙头上一闪，我只来得及看到它翘起的尾巴尖。

　　放学铃响了，老师离开，同学们各自收拾东西，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再见！”在校门口，他开朗地笑着，向我挥手道别。

　　“再见！”我也笑着向他挥手。

　　意料之外，我不受控制地叫住了他。他回头看着我，那一瞬间大脑空白，下意识地喊了一句，有几个人转过头看了我们一眼。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喊道。

　　他做了个自认为很酷的手势。我目送着他，夕阳中，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在路的尽头。

　　校门口渐渐恢复安静，猫走过来，竖起尾巴，围着我蹭了一圈。夏日浓烈的色彩和人声慢慢褪去，四周又变成了冬季冷清的灰色。

　　猫的眼睛里，有着似笑非笑，人类一样的神情。

　　那天以后，它经常来蹭饭，顺便“喵喵喵”地求爱抚，后来干脆住进了家里，大多数时间只吃妙鲜包，偶尔舔舔干粮换口味，最爱吃香肠，唯一的进步是学会了赶麻雀。

　　后来的某天，它像往常一样吃饱了，肚皮圆滚滚的，摊在外面晒太阳。忽然耳朵动了一动，睁开眼睛，悠闲地踱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对它的不辞而别难以释怀。

　　麻雀依旧每天来啄阳台上晾的香肠，然后叽叽喳喳地叫。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猫窝越来越旧，天气又一次变冷，猫粮过期了，可它还没有回来。

　　它也有想见的人吧，我想。

　　某个夜晚，下起了雪。风呼啸着，外面响起了熟悉的猫叫声。

　　我欣喜若狂地打开门，门外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柔软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