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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贪涂(上) ...

  •   唐柏川觉得陆苦这人有点意思。

      好像虚伪得不得了。

      他在这行当风生水起地也混了七八年,就没见过陆苦这样手起刀落以后满脸痛惜的,跟自己家死了人要吊丧一样。

      差点给他看乐了。

      唐柏川蹲在屋脊上,斜睨着下头的人。

      “呦。”他还是没忍住开口,见人看向自己,抬了抬下巴,咧着嘴,“隔壁那山头有个庙,老住持德高望重,去请个经啊。”

      地藏菩萨什么的,干脆超度超度。

      他以为自己这样够嘲讽了,没想到陆苦老老实实去了遮掩大半张脸的兜帽,眼底平静如水。

      “不了,我不信佛。”陆苦认认真真地看向唐柏川,冲他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明白还是故意忽视了唐柏川的那点儿阴阳怪气。

      唐柏川喉结滚动,原地卡壳。

      果然无论见过几次,对着陆苦这张漂亮脸蛋,他就能吃下五碗饭。

      不对,两碗饭。

      这虚伪至极的性子得扣掉三碗。

      唐柏川托着下巴琢磨。

      算了,还是扣掉两碗吧。

      理论上做这行出了名的来来往往也就那么多人,彼此大都算作点头之交,最深不过擦肩而过时一同到铺子里买壶值三个铜板的茶分着喝了,然后假模假样地联络联络情报,再分开行动。

      其中的大多数前脚出了门,后脚就会把那没喝两口的茶水“呸”出去。

      一分钱一分货,是真的牙碜。

      他们之间多少带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毕竟一脚踏入这行当,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同行的零星记忆是他们唯一的存在证明。

      于是唐柏川这日也打算这么做。

      虽说老板为了确保成功率,同时买不同家的刺客干活并不少见,毕竟普通人买个桃还要货比三家呢,更不用说这要人命的买卖了。

      但他近日和陆苦遇上的频率也太高了,大半个月,唐柏川就做了九次活,这少说碰上七八回。

      或许也算有缘吧。

      唐柏川想着,站起身,把武器往腰上一别,对着陆苦吆喝了一声,笑眯眯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那副活络心思:“吃茶去吗?我请。”

      陆苦愣在原地,看着像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摘了蒙在面上的轻纱,眼神清亮惊喜,抿一抿唇,又似乎实在没忍住笑了一笑,梨涡里淌的都是蜜。

      真是平添一汪春水。

      唐柏川没忍住吞了吞唾沫。

      好家伙。

      *

      陆苦看着还挺害羞的,没想到在他这边倒是怪自来熟。

      于是这茶喝没喝下去不知道,反正唐柏川像醉了七八分,此时和人勾肩搭背的,听陆苦一声一声“前辈”叫得甜。

      “你这刚入行还没多久吧?”唐柏川笑得随意,端了桌上粗糙的陶杯,往嘴边凑了凑,但也只是沾沾唇,并不真的去尝试深浅,“明教?”

      他打量着陆苦,是月与大漠的味道。

      陆苦像是被这茶涩到,没忍住吐了吐舌头,又在唐柏川看来时弯了眉眼:“是的,前辈。”

      “我这次被分派到这边来,接活。”陆苦说话有些磕巴,怕是并不熟悉官话,可声音好听,柔和中又带了些喑哑,像微风熏来,“我武功、功夫,好。”

      “倒是看不出来。”唐柏川视线有些戏谑,上下打量陆苦那一身白衣轻纱以及缀得琳琅的金银宝石,又瞟了一眼堡里下发的统一制式的粗糙夜行衣,咋舌。

      他想起陆苦那副在自己看来“虚伪至极”的模样,收了之前没来由的轻蔑,寻摸着可能是人家教里的什么要求呢,反正左思右想也与自己无关。

      “是、是好的——”陆苦的脸有些红,像是因为被人说自己的看家本事不行而急切,然而他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最后悻悻闭口。

      倒是把唐柏川给逗乐了。

      唐柏川是卡这点“交流”时间的老手,当他从那个破破烂烂的壶里倒出来最后一杯茶的时候,便知道差不多了,于是从怀里摸了三个铜板,推到桌中央。

      他最后扫了一眼陆苦小心翼翼捏着茶杯的手,开口:“那便这样,我先走了。”

      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破破烂烂几十年的茶棚。

      出了屋子才没忍住砸了咂嘴,啧,可真白。

      陆苦呆呆地看着唐柏川的背影,眼睛都不眨的,直到再也看不见时,他才收回视线。

      他低头嗅了嗅手中捧着的陶杯,明明是咸涩的茶水,他的表情却仿佛捧着什么香茗。

      老板娘粗鲁地抹了抹桌子,嘟嘟囔囔地看着那三个铜板,正准备扫进怀里,手腕却被钳住了。

      老板娘痛呼一声,陆苦连忙松手。

      “冒犯了。”他说着,像是十分内疚,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地扯下了一只耳坠,递给了她,“用这个付茶钱。”

      老板娘看着他滴血的耳垂,讷讷地伸手接过那只镶嵌着红宝石的耳坠:“要不了这么——”

      “用这个付茶钱。”陆苦笑得如沐春风,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疼痛,手却飞快的把三只铜板盘进掌心,死死握住。

      他在老板娘的嗫嚅中走出了茶棚,随手掸了掸落到肩上的灰,到了门口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匆忙回身。

      老板娘被埋在陆苦背光的阴影里,瞪大眼睛看他朝自己走来,手不由地攥住衣角。

      “多谢。”

      陆苦认认真真地说着,然后轻呼一口气,像是终于了却所有,然后心满意足地朝外走去,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掌心的铜板。

      *

      唐柏川晓得,人与人之间最当忌讳“交浅言深”,可是每回遇见陆苦,他总是那副眼巴巴的模样,让唐柏川不由地没绷住。

      而且这人。

      唐柏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于是深深地看了陆苦一眼。

      这人正逗着小酒馆门口的猫儿,笑意盈盈的,甚是好看。

      或许是错觉。

      他摸了摸下巴。

      唐柏川懒散地往屋顶一躺,灿烂星河尽收眼底。

      夜风清朗,人也舒适,于是不自觉放低了些警惕。

      “做这行,少一点泛滥的同情心。”唐柏川盘着胳膊放在脑后,轻声说着,“人命买卖,也不过只是买卖。”

      “我晓得的。”陆苦近乎呢喃,他无比虔诚地抚上胸口,微微前倾着身子,“但是——”

      官话从来没有这般流利过,明明并不是通常会用到的句子。

      “怜我世人,我怜世人。”他半仰着头,双眼微合。

      月色浇漓。

      唐柏川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吱声。

      耳边人声纷扰,是用了饭醉了酒摇摇晃晃大骂着簇拥着最后归家的农人。

      唐柏川与陆苦并没有再交流,然而彼此之间的气息流动着,试探着,触碰着。

      最后终于找到了最舒适的节奏。

      唐柏川合着眼睛,呼吸清浅,逐渐平稳,似乎是睡了。

      一直看着月亮的陆苦终于回神,视线黏上唐柏川便再也撕不开,或者也不尝试去撕开。

      陆苦知道自己在冒险,他知道的。

      他的指尖微凉,沿着唐柏川的眉宇,流动到面颊,最后轻柔地、一下一下地触碰着他的唇。

      陆苦的神态无比温柔,眼神浓重,像是压抑不住喷涌而出的流连,又像是沉浸在一个只有自己的梦里。

      但是即便是梦中,他也是那样小心翼翼,于是只敢以指代唇,去触碰,去侵犯。

      然而。

      “你这脸蛋儿,是不错。”唐柏川懒洋洋地半合着眼睛,遮住了那点锋利,轻嗤一声,背过身去摆了摆手,拖拉着声音,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警告,“但是爷不好这一口。”

      陆苦僵在原处,许久没感受过的惊吓与慌乱混杂。

      他本在流连的指尖下空出一片,被唐柏川完完全全地错开。

      直到唐柏川再次开口,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话音刚落,便被人用力掰了过去,陆苦憋红了一张脸,磕磕巴巴又短促地说着:“没有,没有的,最近是第一次、第一次知道你。”

      唐柏川看着他,看着他慌乱的神色,最后直直望进他眼底,眯了眯眼睛。

      终于,他笑着拍开被陆苦急躁拥在肩头的手,捏了下他的鼻子,开口却还是吊儿郎当:“得了,爷又没怪你,爷知道自己俊俏。”

      然后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头发。

      他听见陆苦轻呼一口气,知道这人是觉得这便算是糊弄过去了。

      但是。

      唐柏川垂眸。

      陆苦的眼底总是平静的。

      他看向尸体的时候是这样,看向月亮的时候是这样,抚着胸口的时候是这样,刚刚还是这样。

      无论面上是多么内疚,多么羞涩,多么柔软,多么慌乱,他的眼底总是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是平静吗?

      还是死寂,是空无一物。

      唐柏川推开认真说着“冒犯”的陆苦,回眸一笑,不知道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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