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短篇合集》玫瑰锅子

11、热河（三）

　　陆河给唐珂买了辆小电动车。

　　“会骑吗？”陆河一边把支架撑好，一边抬头问他，眉峰沿着鼻梁到下颌线特别好看。

　　唐珂盯着发呆。

　　“会骑吗？”陆河耐心地又问了一句，“珂珂？”

　　唐珂沉默地摇了摇头，无意识地拨弄着袖子上的孝牌，他又像是忽然被惊醒那样，终于开口：“不用买这个的，我不出门，不会麻烦你送我。”

　　“那可不行。”陆河好像笑了一下，“你要每天帮我去市场买菜，因为我下班会很晚很晚，回来的时候是来不及买菜的，但是珂珂要吃饭是不是？”

　　陆河不经意地把唐珂的手从他的袖子上拨开，握在手里，拇指指腹摩挲着被那黑黑的一小块金属硌出来的印子。

　　唐珂下意识地点头。

　　是很长很长的几年，长到陆河变成了大人，而自己蜷缩在一个玻璃瓶子里，蜷缩着蜷缩着就成了小孩。

　　“所以我做饭，珂珂买菜，是不是很公平？”陆河说着松开手，推着唐珂的肩膀走到电动车边上，“我买的很轻便的这种，不会太难控制，珂珂会骑自行车，也会很快学会的，是不是？”

　　唐珂下意识地握了握忽然失去温度的手，然后点了点头，好像终于回魂：“我试试。”

　　唐珂依旧很聪明，平衡感很好，学得很快，或者说直接就可以上路了，并没有难度。

　　注意力专注在控制方向上的唐珂也没陆河把他捡回来那天那么死气沉沉。

　　一切都很顺利。

　　然后就摔车啦。

　　是很陡很陡的斜坡。

　　“珂珂——”陆河急匆匆跑了过来。

　　唐珂站起身，伸手扶起倒在地上的电动车，推到角落里，不去碍事：“车摔着了。”

　　“不要管它。”陆河蹲下身子，人短裤下裸露在外的小腿上面蹭了不少泥巴，还有一大块斑驳的擦伤，陆河伸手戳了戳，抬头问他，“骨头？”

　　陆河身后是来来往往的车辆。

　　唐珂看到无数的车灯在黑暗里穿梭。

　　而在灯光照射下，陆河浅棕色的眼睛是那么漂亮，里面装了满满的唐珂。

　　还有一些焦急，一些惊慌，一些后怕。

　　唐珂僵住身体，好像被按了什么开关一样。

　　之后是再也吞不下的眼泪与呜咽：“疼。”

　　他的手习惯性地去摸胳膊上挂着的孝牌。

　　那是一块小小的黑色金属。

　　【姓名：唐珂 休学缘由：父母亡故，精神波动过大，影响正常生活学习 休学期限：2年】

　　办在唐珂20岁那年的葬礼人来人往。

　　亲戚与父母生意场上的伙伴来来去去，他们像走马灯一样流过，只有唐珂还站在原地，抱着他的影子，蹲在隔绝一切的玻璃瓶里。

　　他沉稳地对每一个流着泪说“节哀”的人道谢，完美的仪态不曾皲裂，让所有人知道他还是那个唐珂，是不需要过度照顾，能够成熟地处理好一切的唐珂。

　　他没有失态地痛哭流涕，甚至能游刃有余地温声安慰悲伤的其他亲人，即便有些人可能几年都见不到一回。

　　但是这是他为人子应该做的事情。

　　没人看见他机械性敲打裤缝的轻轻颤抖的指尖，没人看见他快要满溢出来的玻璃瓶子。

　　唐珂的玻璃瓶里装着他和他的渴望，这些混合在一起，酿成一只贪婪的兽，蠢蠢欲动地透过玻璃窥伺着外面，渴望吞下一切凑近的关心与爱，去填补内心的空洞与缺失。

　　然而唐珂牢牢地把这只兽关在玻璃瓶中，以冰封缄。

　　于是谁都好，看到的，触碰到的都是玻璃瓶光滑的壳。

　　于是唐珂是永远听话懂事的，是别人口中的好孩子，是乖孩子。

　　好像不是孩子。

　　然而空洞越来越大，兽越来越贪婪，渴求越发深浓。

　　一点点温度都会融掉瓶口脆弱的薄冰。

　　它会卷着所有唐珂认为应该与不应该露头的情感倾泻而出。

　　它终于决定要吞噬掉陆河，吞噬掉陆河所有能给予和不能给予唐珂的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以及陆河全部的在意。

　　他决定贪婪地吃掉陆河的一切。

　　唐珂无声地哭着，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斑斓了整个人。

　　陆河有些手足无措，他轻轻上前，把唐珂拥在胸口。

　　然后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也没翻出来一条超过两公分长的纸巾。

　　于是只好用粗糙的手掌去擦他满脸的泪水。

　　“珂珂。”他轻轻喊着唐珂的名字，“珂珂，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珂珂。”

　　良久，唐珂推开陆河，伸手抹了抹脸，背对着他扶起了仍旧倒在地上的电动车。

　　“我得骑回去。”

　　“不然我会害怕它一辈子。”

　　“我们回家，陆河。”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背对着陆河。

　　*

　　“卧槽，盾立——”陆河啪叽把鼠标丢了，又在网吧老板的瞪视下轻咳着把它放回了垫子上。

　　屏幕上的喵哥掉光了血条，和顶着【唐珂珂】的炮哥在红名堆里躺在地上贴贴。

　　他揉了揉手腕，身体紧绷地给唐珂发了一个好友申请。

　　在人迅速通过以后，掩饰性地挡了挡快咧到天上去的嘴。

　　“唉。”然后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有病？”旁边的同学斜了他一眼，又看回屏幕，“滚过来打大战。”

　　“啥本啊今天？”陆河一边点开地图传送成都一边探头到旁边的同学电脑上看，“靠，九辩馆。”

　　“咋了？”同学随口问了一句。

　　陆河沉默半天：“没啥，挺简单的，就是一会儿跳山脑袋伸过来给我流光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同学推开他探过来的头，“劫完镖了？”

　　“不。”陆河故作深沉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空气，“护完镖了。”

　　“护镖？”同学无语，“那人咋死了啊？”

　　“浩气人太多了啊！”

　　“货也没了？”同学嘲讽地哈哈两声。

　　“货没了——”陆河一哽，“货没了也不是我的错啊！”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河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窥屏？”

　　“行行行，护镖护镖。”同学自动过滤了他的最后一句，“赶紧过来大战。”

　　“别催了别催了别催了！”

　　*

　　陆河挺喜欢打架，他觉得受委屈了一句话不说抄家伙就上的感觉特别利落，比啰里啰嗦骂来骂去舒服多了。

　　但是他在学校还得稍微夹着点尾巴，不然回家就得被他爹揪着尾巴抽一顿，顺便听他姐姐嘲讽句“没长脑子不长心”。

　　“多大个人了还打架，收收你那中二魂，没地儿落脚了！”姐姐一边用酒精棉球戳他的伤口一边埋汰他。

　　然而游戏里，想打就打了，还讲啥道理呢！

　　虽然只打竞技场挺好，但是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所以陆河同学每天在商道上驰骋，恶人大号打不够还开了个浩气小号。

　　那不是地图不一样嘛，他乐颠颠地想。

　　陆河并不是会特别欺负小号的那种，用他的话说劫小号没啥意思，他劫镖熟手，并不需要再劫小号练手了。

　　所以那天劫唐珂纯属偶然。

　　他看到顶着【唐珂珂】id 的炮哥骑着匹小绿哒哒哒地从龙门拐角的小洞里钻出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唐珂？是那个唐珂吗？一直住他家隔壁但不怎么熟天天被他爹拿来敦促他的唐珂？

　　陆河习惯性操纵着名叫【陆河河】的喵姐隐去了身形。

　　重名吧，谁那么有病用真名当id。

　　还唐珂珂，卖萌呢？

　　陆河选中唐珂，本来出于碰见疑似认识的人的好奇，结果没想到手指动得比脑子快，劫镖熟手下意识的一套月大流光缴械驱夜日大日破就上去了。

　　啊。

　　陆河尴尬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炮哥，摸了摸鼻子，选中查看装备。

　　哦豁，三万二的pve。

　　他的手指扒拉着键盘，有点不知所措，正好恶人大部队拐弯过来了，于是干脆隐去身形，打开手机在之前自己随便拉的剑三群，后来不知道为啥人越来越多的群里扒拉着，找到了李无双。

　　确认完毕，真的是唐珂啊。

　　陆河抬头看向屏幕，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舔了舔嘴唇。

　　想起他爹挥着擀面杖痛心疾首地对他说“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唐珂”，他忽然心里有点自豪。

　　爹唐珂被我打死了诶！

　　于是陆河手欠地在地图上敲字。

　　【地图】陆河河：小唐门，一个人跑商啊#噢

　　然后他盯着唐珂回复的表情，噗嗤笑出声。

　　【地图】唐珂珂：#鄙视

　　*

　　陆河看着自己奶秀小号飘红的战绩，深吸一口气。

　　22死情缘，33死亲友，是个真理。

　　他们明明打的是22，然而死亲友的想法已经隐隐约约在陆河的脑袋里冒了头。

　　虽然马上又被按下去了。

　　然后他开始觉得实在是太便宜倾花了。

　　天天吃着好师父点赞，把唐珂丢给自己让自己带着打竞技场。

　　亏大发了呀陆河！

　　连个好师父点赞都吃不到！

　　陆河忿忿地想着。

　　【团队】唐珂珂：对不起

　　陆河心里一紧，连忙开始敲字。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没事没事#媚眼，刚刚开始都这样的，22本来就是带你练一下，熟悉一下技能，不用道歉啦，慢慢来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蚀肌蛋记得打，天女散花记得打，如果没人打你你就随便打，总之要按技能，看看对方头顶上的buff，免控爆发之类的就要注意一点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不要在旁边特别礼貌地逛街#笨猪，这是竞技场，不需要做个好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团队】唐珂珂：我努力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冲冲冲，我排了！

　　这一轮是田螺奶秀对上剑纯奶秀。

　　陆河绝望地看着配置，这他妈是15分钟局吧？然后发现地图上对方奶妈发了消息。

　　【地图】粉色心法小人：累了，猜单双吧

　　陆河赶快打字。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珂珂别理他，我们打我们的

　　【团队】唐珂珂：好的

　　唐珂装分很小，矿车套加战阶换的一个戒指，虽然对面是剑纯，但是陆河其实也没什么信心唐珂伤害能刷的比剑纯高。

　　不过问题不大，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练嘛。

　　他在旁边打本一样奶着唐珂，时不时丢个雷霆震怒骚扰一下，无聊到开始打哈欠。

　　剑纯根本打不死唐珂，但是唐珂也打不死剑纯。

　　两个人在剑纯的蓝圈圈里艰难拉扯，相互刮痧。

　　经过漫长的八分钟，剑纯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转头开始打陆河。

　　陆河虽然被控，但是解放了唐珂，让他终于可以按按技能，不至于从头到尾当木桩，只有弩哥拼命输出。

　　不过当然，剑纯也打不死陆河。

　　绝望的十五分钟终于过去了。

　　陆河迎来了N连败之后的第一个胜利，他不禁猛地拍手，然后又在身边同学无语的眼神中悻悻坐好，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赢了，真不错！

　　【团队】让老子亲一口：【唐珂珂】快来【让老子亲一口】#可怜

　　骚话刚刚发出去，不一会，出现了系统黄字。

　　您的好友【唐珂珂】已下线。

　　啊？

　　陆河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