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地江

5、将军府（5）

　　时间如白驹过隙，万马奔腾。自燕陈联军兵临城下之日起，平江城已经被围困整整十六个月，没有援兵、没有补给、没有书信，只能自救。
　　百姓好不容易从口袋里省出了春耕的种子，却又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干旱。六月流火，原本饿殍满地的平江城已经彻底成为一座死城，活的进不去、死的也出不来。非但如此，从月初开始，一场铺天盖地的瘟疫也开始飞速蔓延。
　　“秦长玉，传闻你平江城中已经快人吃人了，秦王已经放弃了你，如此严峻的情势，我劝你不要死扛，还是乖乖开城投降，不然待我联军攻进城去，必屠杀你满城百姓!”
　　燕驰仍旧坚持每日到城下喊话，“我知道你和你的下属、士兵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是你们的君上已经放弃你们了，十六个月了，他要是想保你，还会等到现在吗？当然了，燕驰敬重你年少有为，心有崇山，你若是想跟我拼死一战，也可以，但只要不投降，你们是可以战死了威名远扬，但城中百姓就要遭殃了！我燕驰，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我发誓，你若不降，我必屠城！你好好想想，六月的天太热了，本将军没有闲情逸致再陪你等下去了，五日，我就给你五日的时间，要么投降，要么洗干净脖子等着被屠城！你若肯投降，我燕驰用自己的人格保证，必定治愈你城中百姓瘟疫，还会分粮草给他们，吃香喝辣做不到，饱腹还是可以的！”
　　秦长玉紧紧攥着的拳头狠很锤着城墙，视线中燕驰居高自傲的样子确实令人愤怒，但自己心知他所言非虚，若是自己想成就千古美声，必定要城中十几万百姓陪葬，那是自己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但若让自己投降，也是断断不可能的，自己学了几十年的诗书礼仪、为将之道，曾在父亲临终前立下重誓纵使战死，也绝对不会投降。可是，不投降，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父亲，若现在你站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做呢？”
　　轻声的喃喃着，秦长玉的脑海中闪现着父亲横刀立马的英武之姿，他不禁感叹，我秦长玉立于世间三十载，竟然有一天会被逼到这样两难的境遇。燕驰所言非虚，王上一定是早就放弃了平江，不然岂会任由联军嚣张的围城十六个月？王上这是要除了我秦长玉啊！说不定，这场声势浩荡的围剿，就是他与燕陈两国亲手谋划的一个局。什么攻打西南城，为的就是调走孟洵，调走城中精锐，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可是王上，秦长玉一门忠于秦国、忠于百姓，历代苦守祖宗基业，你何须忌惮至要灭我满城之地步啊！
　　孟宛绵是个聪慧的女子，她早就看出了秦王对将军府的忌惮，所谓伴君如伴虎，当年他能登位为王，是先王对其母愧疚的一念之仁，若非如此，贪生怕死的秦勇昌又岂能有机会为王？今朝不论说什么，都是迟了，相公与秦王同年而生，相公只比他大四天，但从小相公聪明伶俐、文武全才，抢了他诸多风头，这笔帐，他怕是至今还耿耿于怀。平江城有今天，不得不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一场报复。
　　只是，无论如何，城中百姓是无辜的，这场君恨之中，秦勇昌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全城的百姓为自己的私怨泄愤。孟宛绵虽然身为女子，但却是义字当头，她深深的明白，抛去一切不谈，眼下城中局势险峻，别说五日，只要瘟疫继续蔓延，不肖三日，便会感染全城，届时别说投降，就是万死也难赎罪孽。
　　“相公，相公？”
　　“嗯？”
　　陷入沉思中的秦长玉呆楞的瞥了一眼心爱的妻子，以温柔之色掩饰心中不安，轻柔的抚摸着她消瘦的脸颊，心口如刀剜一般疼。这么多年，她跟自己吃了不少苦，出生入死的征战，多少次死里逃生，基本没怎么享过福。
　　“绵绵，这些年，你辛苦了。”
　　“你瞎说什么呢？嫁给你，我别提多幸福了！”夸张的摸了摸他的额头，孟宛绵笑道，“不热呀？怎么开始说胡话了？”又俏皮的挽起他的手臂，撒娇道，“对了，相公，咱们回家再看看儿子吧。”
　　“好，回家。”
　　牵起妻子的手，相视一笑，看着彼此眼中的自己，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心之所想，只是没有说破。
　　将军府内的粮食早已开始减半，已经连着四个月只有白饭没有任何菜叶了，秦同泽闹过几次，甚至在被父亲呵斥后还绝食过，但见这次兄长来哄自己的时候也只是带了白饭和一勺糖，才不得不认命的吃起了白糖拌饭。只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城中最好的饭食，很多人家已经连糙米饭都吃不饱了。
　　“哥，今天的米饭不甜。”
　　勺子在米饭中胡乱的扎了几下，秦同泽咬着嘴唇，有些不悦，他已经半年没有吃过肉了，半年前吃到肉还是兄长费劲心机的从锅底捞出的指甲盖大小的肉丁，自己还没尝到肉味就没了。
　　“咱家是没有糖了吗？没有肉肉、没有菜菜，眼下连糖也没有了，哥，咱们家是没有钱了吗？”
　　秦同袍不知道该如何与弟弟解释眼下的危困，说深了他不会明白，说浅了又不会直击要害，想来想去，只能摇摇头。
　　“同泽，吃饭是为了饱，不是为了享受，你明白吗？”
　　“不好吃的饭，怎么能吃饱呢？”秦同泽扒拉着饭，不解的皱着眉头，“哥，爹爹和娘亲好多天没回家了，是因为同泽不乖吗？”
　　“不是，同泽很乖，爹和娘是有大事在做抽不开身。”将弟弟抱进怀中，秦同袍展开笑颜，摘下他嘴角的饭粒塞进自己的口中，“不论如何，哥都陪着你。”
　　“嗯！同泽最喜欢和哥在一起了！”
　　说着，他舀起一勺饭塞进兄长口中，秦同泽虽然人小但鬼精，他偷偷尝过兄长的米饭，里面什么都没有，偶尔还是隔夜的剩饭又凉又硬又难吃，他猜想兄长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甜味儿了。
　　秦同袍本欲拒绝，但见弟弟不肯作罢，只能张开嘴，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吃到米饭之外的味道，他摸了摸弟弟的头，感觉很幸福。此时，他抬起头看到了父母眯着的笑眼，配合着母亲没有言语，任凭她给同泽惊喜。果不其然，同泽见了母亲，喜极而泣，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钻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口中还嚷着些许埋怨的话。
　　“白无常，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你不要自己的宝贝儿子了吗？同泽这么可爱，你舍得不要吗？白无常你坏……”
　　秦长玉听着小儿子的哭诉，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到日后，更是红了眼眶。秦同袍看出父亲的异样，以为他是感动，便主动牵起他的手。
　　分别尝了一口两个儿子的米饭，秦长玉皱着眉头，心疼的摸了摸长子的脸，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幸而没人看见，他忙擦了擦，忍着哽咽。
　　“同袍，这几个月照顾弟弟，辛苦你了。”
　　“应该的，不辛苦。反倒是爹和娘辛苦了，为城中百姓操劳。”秦同袍倒了一碗热水，递给父亲，“爹，没有茶叶了，您喝水。”
　　“乖，我们同袍长大了，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爹爹，同泽也是懂事的好孩子。”
　　秦长玉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俯下身来又将长子抱起，一同朝着主院走去。孟宛绵贪婪的牢记这样的幸福日子，眼角滑出泪来。心中默默道，同袍、同泽，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互敬互爱，快乐的生活下去。
　　当晚，秦氏夫妇破天荒的哄着两个儿子入睡，秦同泽年纪小没有多想，开心的手舞足蹈。但秦同袍却感觉到了异样，他想问些什么，可看着父亲那坚毅的神色，只能抿起嘴，选择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同泽想听什么故事？”
　　秦长玉将被子掖在他的腋下，纤长的大手轻轻拍着，慈父的笑容挂在面上，耐心的询问。
　　“盘古开天!”
　　脱口而出的秦同泽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在床上翻跟头打把势的闹腾起来，秦长玉与妻子相视一笑，十指紧扣。
　　“同袍呢？”孟宛绵爱怜的摸着他的头，“你想听什么故事？”
　　“弟弟喜欢的，我都可以。”
　　秦同袍其实不喜欢盘古开天，他想听后羿射日，但为了不扫弟弟的兴致便忍下了，这几年都是这样的，只要弟弟喜欢的，他都会选择喜欢，哪怕喜欢不来，也会尽量不表现出来。
　　知道长子的性子，秦长玉没有戳破，而是在讲完盘古开天后，又讲了一个后羿射日，秦同袍听着故事先是一愣，随即便笑着进入了梦乡。
　　看着孩子们都入睡了，秦长玉与妻子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良久，他狠了狠心，将泪流满面的妻子拽了出去。
　　“相公，我放心不下他们。”
　　扶着门框，眼泪滚落，哽咽着，孟宛绵远望着床上两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她的命啊，他们还那么小，没有亲人在侧，该怎么活下去。
　　“同泽还那么小，脾气又倔，日后没有爹娘的陪伴，该多难熬。”
　　“同袍和同泽是咱们的孩子，城中百姓更是，放心吧，有怀山在，他们会就算吃些苦头，也会无忧的。”
　　眼泪滑落，随意擦去，秦长玉突然将妻子抱起，温柔的扫清面上阴沉，他宠溺的看着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子，眼角虽然已有些许细纹，可还是那般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让我再抱你一次，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女扮男装混进军营，受了伤，我也是这样抱着你，你当时脸特别红，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记忆飘回十几年前，秦长玉的声音中透着怜爱，他感谢上苍能赐给自己这样一个女人为妻、为臂膀，有两个可爱的儿子。纵横沙场几十年，有一群托付生死的兄弟，如此也算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