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地江

106、牛阳殉国

　　彻夜的搜寻，终不见魏诚与侍从的身影，潮州府被阴云笼罩，秦怀山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各个都将因看守不利而难逃军法处置，尤其是千秋一，她是第一责任人，原本是想给她个轻巧的差事，没想到，如今却是害了她。
　　“你们都先下去吧，等副帅和将军回来，再行处罚。”
　　“秦将军，都是我的错，此番魏诚逃跑，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将士都是听命于我，所以，等副帅和同袍将军回来，我会跟他们请罪，免了我手下将士的责罚，不论如何，我一人承担！”
　　不想让自己的手下因为自己的罪责而受罚，千秋一挪动双膝盖主动上前，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自己是当官的，总不能把手下的兵推出去担责，这不是为官之道，更不是为军之旨。
　　“好，你有骨气，我尊重你。”
　　秦怀山没有理会她的话，毕竟她虽然是先锋，但有自己这个将军在，又怎么会轮到她来承担罪责呢，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是同袍未过门的夫人、秦家的家主夫人，或许她还会成为将来的一代王后，不该承受那般严苛的军法。
　　“千秋一，等同袍回来，我替你跟他说，此番罪责不在你，是咱们中间有细作。”宋显拉了拉的衣角，对她轻声道，“我在魏诚枕头下发现了地图，肯定是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若是他自己蛊惑人心，为的就是让咱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呢？”
　　千秋一走在前面，微蹙着眉头，她现在很担心同袍的情况，按理说，已经七八日了，仍旧没有他们准备凯旋的消息。一个小小的迎江城，本不该耗费如此多的时间，怕是出事了。
　　潮州府的红梅已经含苞，点点红色挂枝头，仿若相思红豆入心来。千秋一捻起一支待放的红梅，凑到鼻尖轻嗅，花儿虽未绽放，香气却已然透瓣而出。
　　“宋显，你想过四海一统之后，做什么吗？”
　　“我对未来没有计划，爷爷说，为军者，不宜有太多的幻想，活到哪，就是哪。”
　　淡淡的笑着，挺拔着脊背，宋显身子周围满是如梅花般的傲骨之气萦绕，其实对于将来之事，他从未认真思考过，毕竟计划再完美，也敌不过变化的莫测，最后带来的除了失望，便还是失望。
　　“嫂……千秋先锋，宋先锋。”
　　同裳在屋子里呆的烦了，做完了叔叔布置的功课，扔下书撒欢就跑。她捞起衣架上的青绿色斗篷，夺门而出。在院子转了半天也没见到熟人，此番见到千秋一和宋显便微笑着蹦跶到二人身边，轻柔着步子，将手中的雪团使坏的塞进了宋显的脖颈中。
　　“哈哈，宋先锋，又中招了吧！”
　　“这位小姐，脑袋精明，却真真是一肚子坏水。”
　　宋显笑着摇头，但并无恼意，本想将雪团掏出来，没想到雪团却快速融化，掉在了脊背处，他的手臂不够长，又不想麻烦旁人，便笑着不去理会，任由它融化成水，浸湿衣衫。
　　“我帮你吧。”
　　“不必，冬日之中，与雪近距离独处，也是妙事。”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独自离开。同裳很喜欢捉弄人，但每次捉弄旁人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悦，宋显不同，他总会给人一种很享受的感觉，所以千秋一想，说不定，他对同裳是喜欢的。可是转念一想，同裳才八岁多，宋显怎么会喜欢一个娃娃呢！
　　“宋先锋真逗，我喜欢他！”
　　“啊？”
　　“千秋先锋，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同裳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喜欢他，也喜欢你，喜欢大哥、二哥和漂亮哥哥，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
　　“那你啊什么？”
　　一时间，千秋一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想着或许她平日被同袍和同泽娇惯着并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自己身为嫂子，应该启发一下，但转念一想，若是启发太早了，过早陷入情爱纠葛，岂不是毁了她。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走，咱们去吃好吃的，听说木婶做了人参乌鸡汤。”
　　“是吗？我最喜欢喝汤了！”
　　同裳一听到有好吃的，立马将刚刚的事抛诸脑后，拉着千秋一就朝着木婶的院子跑，跟在她身后，千秋一想，果然年少无虚，她还是孩子心性，对很多事，上心的快，失了兴趣也快。
　　晌午的阳光明媚，魏军与起义军的战争还在继续，孟洵与牛阳大战了几百回合，谁都不肯败下阵来，牛阳虽然年事已高，但却咬牙硬挺着，周身已经满是伤痕，铠甲都被削断了袖子，仍旧不肯投降。
　　刀剑相向，火星四溅，牛阳心中有些许期盼，他希望刘福春的兵能够及时赶来，哪怕不是救自己，只要能护住城池，护住魏国的根基，也算不枉此生。可是，若他不来，自己战死是无怨言的，但迎江城里的魏人该怎么办？万一孟洵猪油蒙了心选择屠城震慑天下，无辜的百姓该怎么办！城内还有那么多可怜的稚子，他们该怎么办啊！
　　“牛将军，还打吗？”瞥了一眼遍地死尸，孟洵的面上仍旧是邪魅的笑容，“我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要打扫战场了，你说，清理的魏国余孽，其中包不包括你啊？”
　　“孟阎王，大话不要说的太早，你不知道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牛阳大口的喘着粗气，狠狠的拽下被血染透的袖子，露出半个臂膀，此刻他真的感觉到了力不从心，若是回到十年前，自己断不会这般狼狈。
　　“你的破釜沉舟能不能换来险中求胜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刘富春现在自身难保，你若是等着他来增兵援救，还是死了这个心吧。”孟洵晃了晃脖子，声音仍旧轻快，“看在咱们是多年对手的份上，我且告诉你，秦亮，秦阎王的兵此时应该已经对颍州下手了。退一步讲，你说刘富春那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就算没有城门失火，会来救你吗？”
　　牛阳早就想到了云州屯兵边境是对局势最大的不利，所以早早修书入京，可奈何，一直等不到君主的回信，更是不见援军的半分影子，此刻他看着遍地尸身，竟有一丝恍惚。他想不通，是书信根本就没有到君主之手，还是君主根本就不把自己当回事，或者，君主早就忌惮自己，巴不得自己早早阵亡。想到这，他忽然仰天长笑，直至笑出眼泪来。
　　“孟洵，你这一张利嘴，功力不减。我承认，你可能说对了，但我牛阳就是这样的一根筋，就算刘富春不肯增援，我牛家军，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对不会投降！”
　　“牛家军！你看，或许这就是魏林不肯救你还巴不得你早死的原因。”孟洵直戳要害，毫不客气道，“就像当年的我姐夫，功高震主，君王岂会留着你。只是我没想到魏林这种号称明君的人，也能做出这等与秦勇昌一般的龌龊之事！”
　　阳光洒在身上，牛阳没有回应，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个昔日俊朗英武的少年，如今虽然已然三十几岁，却仍旧不减英姿，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尤其是他对君王那颗冰冷之心的揣度，竟然是如此的深刻露骨。
　　“孟洵，沙场之战，是否祸及百姓？”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你肯投降，我绝不杀还城中一草一木、一猪一狗！”
　　“若我不降呢？”
　　虽然潮州之困自己被动的不能出兵增援，但自那时起，自己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兵临城下，加上连日的疲劳作战，旧疾加新伤，此刻牛阳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他甚至已经看不清孟洵的脸。
　　“战争只有国别，没有真正的无仇敌。我孟洵，此生不连坐记仇，更不会屠戮无辜百姓！牛将军，孟洵虽是阎王，但不主动收魂！”
　　得到了孟洵肯定的答复，牛阳憨憨的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蔚蓝天空上高悬的太阳，阳光过于刺眼，晃的他有些精神恍惚，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也知道刘福来的兵不会来，更知道君王不会驰援自己。
　　心灰意冷之下，猛的挥起长矛，牛阳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与孟洵的最后一击中，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砍中了他的肩膀，自己也终于结束这场长达三十多年的行军之旅。
　　他在马背上摇晃着，跌在地上的那一刻，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朝堂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君主，当年魏林才十五岁，便有着一颗一统四海之心，他的笑容永远明丽澄澈。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出现了那个城墙之上杀戮深重的少年，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索性就不要再想了罢，濒死之躯，何以言怀？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用最后的力气，牛阳从地上爬起，对着魏国京师的方向，重重的跪下，磕了一个头，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牛阳战死后，魏军剩余残部，没有选择投降，哪怕是重伤之兵，但凡能提起兵器的，均自刎以报将军栽培之恩。副将牛蒙在将家主深埋入土后，也撞死在了他的墓碑前。
　　自此，魏国在迎江城的五万守军，连同将领，无一生还。一时间，迎江城及战场之上，鲜血横流成河，血腥之味，月余不散。迎江城之战堪称史上最为悲壮的殉国之战，被史官如实的记入了史册，以供后世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