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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033章 ...

  •   天色深暝,烛火摇曳。

      萧令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夜宁胸前挂着的白色玉佩,出口的声音嘶哑颤抖,“你……”

      夜宁:“……”

      他慢慢攥住衣领,将玉佩藏起来,受惊狸奴般缩到床脚、睫帘扑闪。

      萧令璟浑身绷紧,颌线硬如刀锋,他趴伏在床上、双手合拢成拳,深呼吸几次,胸腔内的剧震却没有因此平息,反而额角抽痛起来。

      见他情绪如此激动,夜宁更往后躲了躲,脚趾都蜷起来,他咬咬嘴唇、脑子飞转,于电光石火间想了数种法子:甚至看了眼门帘的方向,估算自己一跃落跑的可能性。

      “你家中……”沉默数刻的萧令璟忽然开口,“你家中可还有妹子?”

      妹子?
      夜宁简直无话可说。

      都到这样的节骨眼上!
      璟哥这混球竟还问他有没有妹子?

      夜宁气乐了,“我只有一个哥哥。”

      “那你、你曾到过突厥?”萧令璟急切,“或者,库撒沙漠?”

      夜宁见他如此,心情反平复下来,他好笑地托腮,异色眼瞳中华光流转:“没有哦,我一直在波斯王庭。”

      接连得到两个否定的答案,萧令璟的心也摇摇晃晃地往下坠,他想再细看那玉佩,抬头却撞见波斯王子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刚才还惊慌失措的小狸奴,顷刻间仿佛变了个人:

      夜宁松开揪着衣襟的手,微眯起眼、反向萧令璟的方向凑了凑。

      金色长卷发披散,深红色的丘尼卡长衫滑落,纤细肩膀在烛火昏昏下显得格外白皙透亮,微凸的锁骨随着他动作,仿佛能盛天上月。

      萧令璟一下扭开脸。

      夜宁见他如此,心中稍松一口气,他大着胆子将手放到萧令璟的拳头上,声音拖长放软:“璟哥,我们成过婚,你没必要借酒逞凶的——”

      说完,他自己先呕了一下。

      萧令璟更像被雷劈着般,一下甩开他的手。

      夜宁衣扣半解,这下、外衫更悉数滑到手腕,他双手撑在前、腿曲着向后,表情十分无辜。

      萧令璟更不敢看他:“别乱讲!”

      “哪有?”夜宁一本正经,“是璟哥你晚上不睡觉脱我衣服,还找这么多借口。”

      萧令璟:“……”

      夜宁观他神色,便知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他又往前蹭了蹭,故意捏了个他自己都觉得腻味的声线道:“璟哥想要的话,那就来吧——我可以不怕疼的。”

      萧令璟被酥得一哆嗦,恼羞成怒,“别胡说八道!”

      “呜……”夜宁抿嘴,演得更投入,“或者璟哥其实喜欢巧取豪夺?那我也成的,我这就装睡过去,”他拽拽萧令璟袖子,“来吧璟哥,情|趣而已,没甚羞于启齿的,我都明白的。”

      萧令璟又赧又愤,起身欲走,结果夜宁拽着他袖子不放,害他一个踉跄扑跌下去,“你——呃!”

      夜宁眼疾手快,一记手刀就劈他后颈。

      萧令璟脸冲下,咕咚扑到床上。

      夜宁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

      他掌心洇满了汗,身上也冷冷热热的,胸膛起伏心都要跳出来。瞧瞧——刚才璟哥双眼喷火、表情好似要吃人!还好——他没一开始就坦白身份,不然还不知要被璟哥怎样吊起来打呢!

      夜宁缓了一会儿,等心跳不那么快了,才将伏趴在床上的萧令璟翻过来。

      帐内烛火昏黄,摇曳的光线勾勒着萧令璟侧颜,夜宁伸出手指,虚虚画了一道他的五官:鼻梁峻拔、唇缘弓饱满,下颌线条锋芒凌厉。深陷的眼窝中,墨色睫帘若扇若羽。

      ……多好看的人。
      夜宁啧了一声:可惜是个睁眼瞎。

      还凶神恶煞的。

      小王子趴在被打晕的男人身旁,把玩了下他长而直的黑发:虽说今日摆宴,但萧令璟还是穿了套墨色暗绣云纹的劲装,领口做了一圈立领护颈、内衬金丝软胄,摸上去硬邦邦的。

      想到萧令璟背他回来,还好心帮他换衣洗脸,夜宁便起身爬下床:做人,当礼尚往来。

      他蹬蹬跑到盥洗架旁,拎起暖瓶往盆中注水,调着水温合适了,就将铜盆抬到床下、放到脚踏边。夜宁挪了张小板凳坐好,抬手将萧令璟的双腿抱下来——

      璟哥穿的靴子乌皮厚底、简朴无饰,靴顶系红带,束在绑腿上能令鞋更牢固。

      夜宁把萧令璟的腿放到自己膝上,解开红带、拆掉绑腿,然后将他的双脚浸到水里。他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事,只撩起点水打湿小腿,捉住脚踝晃两下浪脚丫子,根本不理指头缝和脚后跟。

      就这么泡了一会儿,等盆中热气渐散,夜宁就抬出萧令璟脚、展开帕子擦干净。一番折腾,他自己的衣衫裤子也弄湿大半,蹭蹭脑门上的汗,夜宁却忽然想起来——

      完了,顺序反了!

      他忙跑到暖壶边,抱起那圆形的小壶晃两下:里面果然没有热水了。

      夜宁吐吐舌头,看看铜盆中的洗脚水,又犹犹豫豫看向萧令璟的脸:“……”

      不成,不成。
      抱着暖壶的小王子自己先摇摇头:脏脏。

      夜宁放下暖壶想了想,选择从怀中掏出自己随身的巾帕,这些帕子都是洗干净、熏香香的,他三步两步跳到床边,用帕子包住自己手掌,轻轻地给萧令璟擦了一道脸。

      “洗”完脸,就轮到衣服裤子。

      夜宁没见过萧令璟寝衣,肃北军有晨课,每日天不亮就要出去围着大营跑步。每日他睡醒,萧令璟都已带着全营士兵出完晨课、打了拳,穿戴整齐地坐在案后一边看文书、一边过早。

      扒拉掉上身的劲装,夜宁也不知那件浅白色交领薄衫算不算寝衣,便干脆给萧令璟全脱了。下|身的裤子也扯掉,只留腰间系带的平角亵裤。

      哦,夜宁捏着那布料揉了两下:璟哥的亵裤原是棉质的。

      棉布粗,穿久了磨腿。而且,按夜宁的经验——沙漠天热,骑马作战时还要披甲胄,重量压上去最容易蹭破腿|根。他拍拍萧令璟大腿,认真考虑将来给璟哥换上跟他一样丝绢的。

      他们所在的后帐,入夜就会点炭盆、热暖屉,帐中暖烘烘的,即便现下萧令璟被扒光了,夜宁也没看见他皮肤上起疙瘩。

      常年习武,萧令璟身上没什么多余的赘肉,腰侧甚至能隐隐看出肌肤下肌肉生长的纹路,只那麦色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横在腰腹上,有的扎在胸口、肩膀或手臂处。

      夜宁趴着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处。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如果能将突厥彻底消灭就好了。

      夜宁将被子拉高,盖到萧令璟胸口,自己也爬上去,这时才想起来干正事:

      国教的大祭司教过,阿胡拉大神会诚心保佑向善的信众。若有所求,只需虔诚向大神告求一千遍,那么,神明就会应你所愿。

      一千遍?

      夜宁看看身边的萧令璟,小眉头轻拧,他咬了下嘴唇,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趴下去就在萧令璟耳畔念道:“忘记玉佩的事、忘记玉佩的事、忘记玉佩的事……”

      小王子撅屁|股趴着,一边重复一边在心中默数: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

      一开始还好,说得多了,脑子就有些转不过来,心里想说的是一句,脑子里却全是数字。没一会儿,他就数乱了,只能坐起来懊恼地抓头发,重新掰着指头算——

      可一千这数字太大,就算连上脚指头,到一百往上的数字后,夜宁也渐渐记不清。

      呜。

      夜宁泄气地扑倒在枕头上:好难!

      怎么这么难!
      难怪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心想事成!

      夜宁将脑袋埋在枕头里缓了一会儿,觉得闷的时候又将脑袋扭向萧令璟那边,他看着他高高扎起的墨发,觉得这样的马尾硌脑袋,又伸手扯了萧令璟发带。

      青丝散开时,夜宁又忽然想起——汉人古时的结绳记事。

      蔫巴巴的小王子一下来了精神,他翻身坐起来,轻扯下一根发丝就对着萧令璟重新念叨起来。每说十遍,就在那一根金发上缠一个结。

      这下,计数就顺畅多了。

      只是天色渐晚、月逾中天,夜宁数着数着,人也就坐得不那么直。他缓缓躺下去,手里结的发丝也渐渐没扣上,嘴巴还在机械地重复,眼皮已上下打架、脑袋也蹭枕头靠去。

      “忘记玉佩……唔,呼呼……”

      夜宁砸吧砸吧嘴,脑袋一偏贴上了一块暖烘烘、软乎乎的枕头,他闭起眼、拱拱脑袋,在那大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手脚都贴上不知为何变大许多的“汤婆子”,慢慢沉入了梦境。

      ……

      次日清晨,红日初升,锦霞满地。

      按旧例,节庆或大宴后的第二日,晨课可免。但军中多数士兵勤勉,还是按往常时间排到中军帐。众人等了一会儿不见萧令璟,便疑惑地看向宋青——往年,就算是除夕大宴,萧令璟也从不缺席。

      宋青想了想,让士兵们先列队,他挑帘进去看看。

      意外的是——前帐内空空荡荡,床上被子整整齐齐,盥洗架上铜盆内也没有一滴水。

      宋青一愣,忙叫来守在帐前的两个小士兵。

      “宋叔,我们执勤从不擅离!解手都是轮流去,”他们十分肯定萧令璟昨夜回来了,而且今早还没出去,“不过……”

      两个小鬼头对视一眼,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不过什么?”

      小士兵憨笑一声,“昨天晚上,少将军是背着少夫人回来的,嘿嘿。”

      背着夜宁回来?

      宋青也奇了,他绕开前帐中的长条案就往屏风后走,两个小士兵也巴巴跟上。宋青步子大,刚绕过屏风就看见满地散落的衣衫,以及罗汉床上锦被凌乱——

      萧令璟仰躺在外侧,肩上还靠着颗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

      宋青:“!!!”

      他突然停下,两个小士兵闷头往前没注意,咚咚撞他后背,两人揉着脑门抬头,看见那一地狼藉后,他们惊呼两声、互相捂眼后退,异口同声道:“叔……看人羞羞是要长针眼的。”

      宋青:“……”

      他转身,揽着两个小萝卜头退到军帐口,俯身交待他们不要张扬此事。

      没想,两小东西大概也被吓得不轻,竟立正靠脚行军礼、用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是!我们绝不会把少将军和少夫人羞羞的事说出去!”

      清晨的微风吹起前帐,翻飞的帘帐外,肃北营晨课的士兵瞪大了眼、神色各异。

      宋青:“……”

      宋青:“都……打起精神!听我口令,向左转、预备跑——!”

      士兵们得令,昂首阔步向帐外跑,好几个嘴角都憋着笑,宋青好气又好笑地揉揉那俩小混球脑袋,也跟进晨课大队内——

      清风徐徐,天光渐明,金色的日光穿过重重薄雾洒满肃北大营,也给整齐绕着大营跑操的士兵们镀上了一层金。

      约莫半个时辰后,萧令璟才缓缓转醒——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踏实。前半夜,他总梦见小时候在东宫的事:料峭春寒中,他和凌均立于廊下,林彦却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面色雪白、唇色发青,林太傅还一下一下用戒尺打他手心。

      他听见林彦写的诗稿被满京的举子传诵,被歌女舞姬改编成曲,最后甚至被刊印成册送入了宫禁。结果林太傅看见后,却将林彦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说他玩物丧志,罚他禁闭、抄五百遍太|祖圣训。

      他看见暴雨夜、未撑伞站在东山悬崖边的林彦,青白闪电照亮他一张惨白的脸,他脸上有泪有血,声音又轻又幽怨,他问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他爹永远看不起他。

      后半夜,萧令璟又总梦见阿宁。

      不是红岩山上、孔雀河边总闹着要吃鱼的傻姑娘,也不是绿洲小木屋中红着脸、顶着小盖头送他远行的小妻子,而是——变得纤细高挑,眼眸狭长而神秘的阿宁。

      她戴着美丽的头纱,穿着红色抹胸和流苏长裙,臂上箍着金质臂环,手腕、脚腕上都拴着小巧的铃铛。阿宁跳着比崖城高鲁邦女儿还好看的舞蹈,遥遥自沙漠中旋转而来,身上的金饰叮当作响。

      而他身处于沙漠中,像过客又似归人,伸出去的手永远只能碰到覆在金发上的头纱。

      梦中的阿宁依旧美丽,只是萧令璟总觉得越看她越像自己的某个熟人,一颦一笑、总有种既视感。

      阿宁的旋转越来越快,脸上的表情和五官也越来越不分明,他们脚下的沙子开始慢慢下陷,像一下踩入了流沙中,萧令璟只感觉沙子推着他向阿宁靠近,直到他们紧紧贴在一起。

      他揽着失而复得的妻子,却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缺点儿东西?

      没等他想明白,就有越来越多的流沙从头顶盖下来,柔软的沙子拖着他越陷越深,萧令璟只觉得周围又热又闷,他抬起双手撑着沙土,想给阿宁更多的呼吸空间。

      可这动作却让他和阿宁更紧地贴在一起,近距离的接触让萧令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怀里的妻子体温偏凉,贴着自己好像一块微微发热的暖玉。可是……

      萧令璟狐疑地动了动双腿,总觉胯部十分不对劲。

      这……

      姑娘随身的小刀不是已经作为定情信物送他了么?

      到底,又是什么东西顶着……等等!

      萧令璟低头,突然明白为什么不对劲。

      这他妈的,根本就是:多了东西!

      梦里的人根本不是阿宁,分明就是今夜非要抢他烧酒喝的波斯小王子夜宁!

      萧令璟冒出浑身冷汗,一下从床上惊醒,他只觉浑身酸痛,后勃颈更是一动就痛,好像睡在一张过软的床上落了枕。他闷哼两声扭动脖子,动作一大,耳畔却传来一声不满的嘟哝:

      “困困……”

      萧令璟一僵,还未看清就感觉肩上一轻,夜宁哼哼唧唧翻过身,露出大半个肩背,“璟哥别吵……”

      “!!!”

      他的声音轻而软,带着没睡醒的黏腻,只这一句,就将萧令璟吓得滚落在地。

      呯咚、呛呛沙!

      他这下摔得狠:屁|股和后腰撞在脚踏上,一只脚搭在床边,后脑撞向地面。也不知是不是因落枕而僵硬的后脖颈又扭着,酸麻的痛感让他嗷地惨呼出声——

      被子因他动作掉落大半,隐隐露出软褥中一段窄细的腰背。

      萧令璟闭眼、表情扭曲地扶着腰从地上爬起,再睁眼、却被满地凌乱的衣衫吓白了脸。

      他抖抖嘴唇,惊恐地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令璟记得自己带小王子逛了武威郡,还带他爬上角楼、坐在屋檐上看了老半天星星。他提了过去、提了三郎,还在小王子的要求下讲了从前的他和阿宁。

      然后……

      萧令璟挠挠头,然后小王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抢了他的烧酒就喝。他也一时悒悒、跟着撒疯喝了好些酒。从角楼下来后,他还勉强能走道,小王子却摇摇晃晃险些栽进河里。

      是他给人背回来,但——背回来以后呢?

      萧令璟发狠地锤锤额角,只觉眼前一片空白,脑袋里想被塞满了浆糊,许多画面和记忆都变得异样模糊——他忍着后脖颈的酸痛晃了晃脑袋,试图从自己往日的行为逻辑中找出一些线索。

      按理说,回营后,就该洗漱、换寝衣、上床睡觉。

      洗漱……

      萧令璟远远看了一眼盥洗架,木架上的铜盆似乎自己长了脚,正盛着半盆水蹲在床脚,水里浮着擦脚用的长巾,关键,盆沿上挂着他半只裤腿,裤腿上还横着小王子金丝镶边的一只帛袜。

      “……”

      好,他闭了闭眼:不错,看来洗漱是没错了。

      而换寝衣……

      萧令璟都不用回忆,只看他这光溜溜的样子,就知道昨夜肯定是换了。

      那么,便剩下最后一个步骤:上床睡……啊呸!

      萧令璟翻手又锤自己一拳,面无血色地看着罗汉床上唯一的一床锦被,他身上仅余裤衩,波斯小王子似乎穿得也不得体,他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又犯了浑。

      一次是错,两次是欲。

      萧令璟僵在原地半晌,忽然转身,踉踉跄跄绕过屏风,他扑通趴到前帐的供桌上,眼看桌上铜炉内的清香已燃尽,他这才想起自己这几日忙碌——

      晨起出营帐就是理不完的事,回来坐不够一刻、就又要阅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入夜后还要往武威郡城墙监工……好几次回来,都只来得及匆匆擦过脸脚,常合衣瘫倒床上。

      萧令璟心中有愧,认认真真燃了香,先叩拜了爹娘,然后就跪到阿宁小小的牌位前,他凝眸看着“先室”二字下那串弯弯绕绕的小字,想到昨夜见的孙叔和老板娘——

      他二人面对同样的问题、失去挚爱后,却选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孙叔虽伤心,但三年满丧后就令娶,同如今的婶子过得也算平静;而老板娘却一直不改嫁,守着亡夫留下的铺子,泼辣而火热地度日。

      他从不知这两条路哪者更好,也没有看不上孙叔的意思。

      只是,古往今来——
      多是痴情女子枯等至死,男子多改弦易帜。

      或许,他爹才是痴人。

      萧令璟盯着铜炉内袅袅升起的白烟,心里越来越惶然:从前他担心,有一天他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将波斯王子当成是亡妻的替代品,这样做,是他对不起他们的感情,更对不起懵懂善良的小王子夜宁。

      如今却发现,他甚至不配做痴人。

      他没有将波斯小王子当成亡妻,却在三年后,渐渐忘记了阿宁,开始在梦里、将亡妻当成夜宁!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在梦里将亡妻想成夜宁,是不是也代表着——他会走上同孙叔一样的道路?看着情深,实际也是水性杨花,都是朝秦暮楚、喜新厌旧!

      这,就是男人么?

      萧令璟茫然地看着亡妻的灵位,忍不住狠狠唾弃自己。

      他扶着供桌缓缓跪下,面色难看、双眸憋红,出口的声音也因心境起伏而哽咽沙哑:“呜,阿宁……我可能真的不是个好东西。”

      他说当然想跟他爹一样,一生一代一双人。

      可在镇远关、武威郡,夜宁助他良多,待军中的士兵、小孩也好,甚至愿意为了他,远远地跑到西林镇里,纡尊降贵地给汉人百姓修房顶、挖水井。

      他躲着夜宁,他凶夜宁。

      只是害怕自己和孙叔一样,都不过是这万千红尘世界里的一届俗男子:见色起意、见猎心喜,挚爱死时哭天抢地、死去活来,三年丧期满,又能没事人一般爱上别人,深情只感动当时的自己。

      萧令璟跪好,又冲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取出那柄蓝宝石小刀。

      那三年里,他养成了习惯,每日敬香后,都要拿出这柄小刀来保养、擦拭:革布拭过刀刃,膏油描过锡柄,镂空纹路中的灰尘用细毛刷扫清。

      他一面做着三年来最熟悉的动作,一面泪水溢满眼眶。

      眼泪大滴大滴摔下来,营帐下原本都是沙地,他哭得伤心,很快就洇湿了供桌前的一片地。三年前,他就是跪在这里,言之凿凿地冲阿宁许诺,他会一辈子只爱她一个。

      而如今……

      萧令璟觉得窝囊,也觉得自己是朝令夕改的小人,也不比凌均、孙叔好多少。

      帐外,出晨课的士兵们已经绕了一圈,萧令璟听见了他们喊号子的声音,响亮的呼号声震天,整齐的脚步声震得地面都隐隐在晃,跑完步、还要打拳,往日从不缺席的活动,现在他却提不起半点儿劲。

      倒是躺在后帐的夜宁,终于被将士们打拳的声音吵醒。

      他揉了揉眼睛,坐在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耳尖微动,却忽然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

      夜宁从没听过这种哭声,闷闷的,听着怪别扭的。

      他披上一件外衫下地,趿上睡鞋猫猫祟祟地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发现萧令璟不在帐内,他又回头去拎起了一个铜制烛台——用来防身。

      然而,捏着烛台小步小步蹭出屏风后,他却惊讶地发现:发出那可怜兮兮哭声的人,竟然是他家身长九尺、凶巴巴要砍他脑袋挂到旗杆上的璟哥。

      夜宁:“……”

      才经历了几场战斗,小刀的刀刃需要磨。

      萧令璟挂着满脸泪,却也不耽误他从供桌里掏出磨条,他一面来回打磨着刀刃,一面痛诉衷肠,他不明白为何人心如此易变,又或许,他的人性里就写着四个大字:见异思迁。

      夜宁站的远,听了一会儿也没闹明白萧令璟到底在哭什么,只知道他哭得很伤心。而且,远远看着他跪那块“先室美丽富饶的小猫咪”牌位,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和古怪。

      他放下铜制烛台,铮的一声,吸引了萧令璟注意。

      “你……”萧令璟吸了吸鼻子,没控制好发出了嗝儿地一声,“出来……嗝……干什么?”

      夜宁眼溜圆,他还从没见过打哭嗝的。

      萧令璟抬手抹了一把脸,别过头不看他,“……回去!”

      平日冷面肃杀的人,这会儿却眼眶红肿、鼻尖红红,即便说的人努力板起脸,但那声音又沙又哑,没一点儿凶劲儿——夜宁才不怕,他甚至还往前蹭了一步。

      “你哭什么?”

      跪着的萧令璟沉默了半晌,理智上,他应当收拾好情绪起身、当没事人一样将小王子送回后帐去,再不济,他也可以强势地将人赶走,自己再与阿宁忏悔片刻;但情感上,他却鬼使神差地抹了下眼角,小声道:

      “我不是个好东西。”

      “……啊?”夜宁懵了。

      这句说完,萧令璟就好像被人点中了某个穴位,人是又委屈又愤怒,倒豆子般将刚才他讲给亡妻小阿宁的话悉数说给了眼前的“新妻子”听——想他好好一个的良家妇男,不过数月相处,就能接连禁不起诱惑。

      新婚之夜来一次,如今看了月亮星星又一次。

      明明,打定主意要当对方是值得尊敬朋友的!

      说着,萧令璟又狠狠地擤了一把鼻子,“你说你,你们波斯,是不是有那种……勾人射魄的本领!为什么……嗝儿,我看着你,就……会想起我的亡妻,我现在,甚至……荒唐得想将亡妻当成你!”

      夜宁:“……”

      夜宁挠头:倒也不是不可以。

      越说,萧令璟的情绪就越激动,甚至站起身,过去将夜宁拉到供桌前,他瞪着夜宁卷曲蓬松的金色长发,瞪着夜宁漂亮的异色眼瞳,咬咬牙道:“你说你,非要和阿宁长那么像做什么?”

      夜宁:“……”

      本来就是一个人,长得不像那是有鬼了。

      “长得像,也就算了……”萧令璟顿了顿,又打了个丢脸的哭嗝,人红着脸,因哭得太久,说出来的话真跟喝醉了一样没半点逻辑,“还都、生得这样好看,是不是看不起我?”

      看不起?
      夜宁恍惚:这又是唱哪一出?

      老话都说,哭多了会变傻。

      可萧令璟这般猛男落泪后,人却有些魔怔起来,他忽然低下头,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嘿嘿一乐,脸上闪过了一道古怪神色——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供桌前,一下捏起磨刀条、用小刀在上面划拉两下。然后萧令璟握起刀柄、刀刃的寒光一下照亮他的眼睛。

      夜宁被吓了一跳,慌忙扑过去,“璟哥不要!”

      萧令璟半眯哭肿的眼睛,手中的刀还未扬起,后腰上就撞上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夜宁并非有心,但他误打误撞,一下就瞄到他今晨伤到的位置。

      那位置不高不低,斜下一掌是腰眼,往上三指又靠近肋骨,总而言之,就在肾脏附近。

      波斯小王子人看着瘦,但也是能干仗、懂打架的,身上手上都有一股子蛮劲儿。被他猛然这么一撞,萧令璟虽痛得眼冒金星,但刚才因大哭大闹而失去了理智也倏然回笼——

      他张了张嘴,想扭头让小王子放手。

      那脖子却僵硬酸痛,一动就痛得让他惨呼起来,也是到了此刻,萧令璟才开始怀疑,这样的疼痛只怕不是落枕造成,反而很像是被人偷袭——

      ……等等?

      偷袭?

      也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的缘故,萧令璟只觉得脑子里的水分都被排了出去,黏在一起的浆糊终于回归到了原本的位置,昨夜断裂的记忆也渐渐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对。
      还有玉佩。

      昨夜他根本不是落枕,而是因为看见了小王子挂着的玉佩,而被他突然发难打晕过去的!

      想通这一点后,萧令璟神色清明,脸上的表情从痛不欲生变成了又惊又疑——他们家的传家玉佩怎么会出现在小王子身上,他、他是不是知道阿宁的消息?!

      正在他想要将手中小刀还刀入鞘时,帐外却忽然传来了士兵们的下晨课的欢呼声,他的动作微微一顿,帘帐外就传来了簌簌脚步声。

      军帐的帘子从外挑起,身穿白色颈装、正在拿肩膀上汗巾擦汗的宋青走进来,声音乐呵呵的:“阿璟,我跟——嗯——??!”

      正四品宁肃将军宋青,这辈子没见过这等场面:

      他家将军几乎光着、身上就一条裤|衩,手里捏着柄寒光闪闪的刀,人立在供桌牌位前,鼻尖双颊绯红,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而挂在他腰间的小王子也是双目赤红,脚上踩着的睡鞋都跑掉一只。

      夜宁双手缠在萧令璟腰上,嘴里喃喃说着“不可以”。

      宋青张开嘴又闭上嘴,抬手捏捏眉心,“你们……”

      这是在搞什么东西?

      夜宁听见宋青声音,冒出脑袋大声告状:“叔!璟哥轻生!”

      “我没有,”萧令璟扒拉他手,“你放开。”

      夜宁不放,天知道他刚才多吓人,大哭大闹、胡言乱语,还磨快了利刃、说什么是不是看不起——这不是想寻死是什么?

      见他不松手,萧令璟便大力挣扎起来,结果夜宁没站稳,手臂上的力度改变,人一下就往前扑,萧令璟被他往前推攮,也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结果,刷拉一声——

      夜宁拽着一团白花|花的布料扑倒在地,尘土飞扬、烟尘四起。

      而萧令璟手中捏着刀,人被迫摆出个小跨步:一脚踩在前,另一脚踩在后、紧紧地缠在那团白布中。他人哪哪都好、都精神,尤其晾在中间那块肉,精神得令宋青都忍不住闭目。

      这大清早的,他都造了什么孽。

      恐怕还当真叫那两个小崽子说中,他这回是不长针眼也难了。

      夜宁趴在地上,被溅起的黄沙呛得连连咳嗽,他拍拍脸上、身上的土,一仰头,也被眼前蔚然雄伟的景致骇住:“……!!!”

      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萧令璟眯了眯他的核桃眼,终于气沉丹田:“还、还不快放手!”

      兵荒马乱,满地狼藉。

      萧令璟不客气地将宋青和夜宁都推到了后帐,他用屏风死死挡住出入口,然后又拎起夜宁刚才抓过来的铜烛台、抵住——

      做完这一切,萧令璟一下捂住了脸。

      他个笨蛋,他都干了些什么。

      后帐内,夜宁一边换衣衫一边给宋青解释萧令璟刚才的所作所为,他其实也不大明白,只捡着自己能看懂的说了个大概。

      宋青听着,若有所思,只想着萧令璟若能从过去走出来,那也算一件好事。

      正想着,衣袖却忽然被夜宁从后扯住,“宋、宋叔……!”

      宋青回头看他:“什么?”

      “骗……我是说,”夜宁仰头,异色眼瞳瞪得大大的,“璟哥真的会砍人脑袋挂到旗杆上么?”

      “噗,”宋青乐了,“这都谁跟您说的?”

      “……璟哥自己说的。”

      “那是他唬你呢,”宋青转过身,笑,“怎么了,跟叔说说?”

      夜宁看着宋青温和的笑脸,咬了下嘴唇后,有些憋闷地将那日萧令璟给他讲的那些话都复述了一遍,并且告诉了他前因后果,“我……真没见过璟哥生这么大的气。”

      宋青听完,忍笑肯定道:“那就是他唬你的,军中需要诚信不假,但哪有这般残忍的。至于他跟你说的萧家家规,不过是从话本子里摘出来编的瞎话罢了,什么鸡笼猪笼,您看这军中像有这些东西么?”

      “真的?”夜宁眼睛亮起来。

      宋青见事明白,他挑挑眉,“所以,小殿下你骗谁了?”

      “……”夜宁张了张口,脸一下涨红。

      ——他骗了璟哥这个大瞎狗。

      要不是璟哥吓唬他,还自顾自地乱喝酒、没给他机会开口。

      在京城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就能快快乐乐拿出庚帖和玉佩,直白地告诉萧令璟:他就是阿宁。

      见他沉默不说话,宋青也不追问,只拍拍他肩膀道:“阿璟是讨厌欺骗,但也要看那欺骗所带来的后果——那日阿璟动怒,是因为欺骗造成了更多人丧命。若是善意的,还是尽早解开误会才好。”

      “可是……”夜宁的声音很小,“可是璟哥说,骗了就是骗了,不要找借口。”

      “解释然后承担后果,这不是找借口,”宋青笑,迈步往外走,“真诚无往不利。”

      夜宁若有所思地偏偏头。

      这时,挑开后帐一侧帘帐的宋青忽然顿住,他回头冲夜宁挤挤眼睛:“下次,若他敢凶你,你就来找叔,叔帮你揍他去——”

      看着站在明亮日光中的中年汉子,夜宁只感觉自己心中巨石咚地一声落地,他也笑起来,轻轻摁住胸口玉佩,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昂!”

      他想了想,转头去翻自己的小包袱。

      当年那套小裙子他是穿不进去了,但……此次来汉人朝廷,他其实鬼使神差地在包袱中,藏了一条火红色的流苏长裙,还有和长裙搭配的一整套抹胸、头纱和金饰、臂环。

      夜宁看看小裙子,又看看那严丝合缝的屏风,用力握了下拳头。

      而萧令璟收拾停当、穿戴整齐,正挪开了屏风前的铜制烛台、准备往夜宁帐中问个清楚,身后的帘子却动了动,宋青又绕回到前侧,他挑开帘帐,意味深长地看萧令璟一眼,说事情小王子都跟他说了。

      “都说了?”萧令璟心提到嗓子眼,所以那玉佩……

      宋青却摇摇头,语调苍凉而悲悯:“既知行了不义事,自省便很好,自宫倒也不必。像少将军你这个岁数,一刀下去一时是痛快了,但若弄得不好,遗尿还伤身体,若是感染,还会要命——”

      他啧了一声,目光往下一扫,“也没必要这样想不开。”

      萧令璟:“……?”

      不是,小王子到底说了什么?!

      宋青说完,想起夜宁被萧令璟吓的不轻,又点了他两句,让他别懂不懂摆出一副凶脸,“少将军,媳妇儿是用来宝贝、用来疼的,你没由来编瞎话吓人家做甚?哪来的人头扎在旗杆上,你是嫌文书不够你看是不是?”

      萧令璟:???

      “既然又……睡了,”宋青操心命,啰啰嗦嗦嘱托道:“我看您也就别矫情了,好生待人家,知道么?”

      萧令璟:“……叔,您到底哪头的?”

      宋青呵了一声,“哪头有礼我占哪头,至少人家不像某些人一样,大清早就拿把刀,又哭又闹地要自宫呢。”

      萧令璟无话可说,只能挥挥手将宋青推出去。

      结果,他一转身,就在帐中看见了一个头戴红纱、身穿红色流苏裙的大美女。

      “……我我我我操?”

      美女金发异瞳,捏着裙摆犹豫了片刻,仰头张口,声音清冷而充满了男子气:“璟哥,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就是我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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