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罗巧鱼

363、模仿

　　华山的夜里比临安的夜里要冷得多，江芷一身薄衫穿行在楼宇之间，居然感觉到丝丝凉意。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处亭子的宝顶，她骨架本就薄，黑夜里俯下身一趴，神仙也看不出个好歹来。

　　这亭子所在的地方挺妙，四通八达，既连通弟子修晚课的经堂，也可达供掌门长老们住的后山宅院。

　　江芷甚至都能听到经过的华山弟子在讨论些什么。

　　“那些被派遣下山的师兄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真不明白，咱们华山向来低调行事，掌门怎么会突然想到派弟子下山救济流民呢？”

　　“别寻思那么多了，如今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我们应当尊崇掌门的决定，帮不上忙就算了，怎能在背后嚼舌根？”

　　“我不也是想他们了吗，外面这么乱，他们总是不回来，我担心啊。”

　　江芷在心中补充：“不要担心了，他们回不来了。”

　　又是借口下山，和当初的朗月阁一样换汤不换药。

　　只不过现在世道众所周知的乱，十个下山九个回不来都情有可原，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直到几道脚步声渐远，江芷方从宝顶上站起来，一个纵身跃到了远处树梢之上，身影隐没在婆娑树叶之间。

　　半个时辰后，后山宅院。

　　洛惊春遭一众长老簇拥回到住处，哪怕忙了一天略有疲惫，他的面上仍带有淡淡笑意，举手投足间一派温和。

　　“当下乃多事之秋，实在不宜让弟子们下山，我等言尽于此，还望掌门采纳。”其中为首的一名鹤发老头如是说道。

　　洛惊春依旧报以微笑，开口却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虽江湖不与仕途同日而语，但我派弟子多为富贵世家之子，生而眼底无尘，不知人间疾苦。所以华山派大势渐去，百年间未出罕见之才，如今乱世既成，我派便更当体恤民情，以此作为弟子试炼之机遇。”

　　几名长老被说得哑口无言，觉得哪里不对，但似乎又挺有道理，一时也无法反驳，纷纷捋着胡子离去。

　　洛惊春面上的笑容，也在几名老头转身之后一点点下沉，双眸逐渐变成深不见底的漆黑冰潭。

　　一甩袖子，转身步入房中。

　　路上所经侍者纷纷颔首尊呼一声“掌门”，洛惊春冰冷的神情便立刻又消融几分，和颜悦色道：“已经很晚了，都下去休息吧，不必整宿守着。”

　　几名侍者感动不已，立刻弯腰齐声道：“多谢掌门。”

　　洛惊春笑了笑本欲离开，转身之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经过厨房的时候让厨娘做点吃的给思仪丫头送去，孕中多害饿，在经堂时我就感觉她精神不大好，应当是体力不支。”

　　侍者自然一口答应。

　　华山上下里里外外，包括扫地的做饭的看门的，没有一个人不对他们的洛掌门心悦诚服。

　　论出身，他是华山派嫡系独子，别人费尽心思抢夺的，他生来就有了；论容貌，年轻时冠绝武林，老了依旧风度翩翩；论能力，他能在建真之变中带领华山派全身而退延绵至今，便是最大的证明。

　　最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痴情且念旧。夫人死了那么多年未续弦未纳妾，始终对夫人留下的独女爱若珍宝，连发妻留下的一只锦绣荷包，他都多年如一日的佩戴在身上，无不彰显对妻子的思念。

　　似乎无论是作为掌门，还是丈夫父亲，洛惊春都无可挑剔。

　　将侍者都打发干净，伴随着木门的“嘎吱”一声响，洛惊春步入房中。按照历来掌门的起居习惯，入室先拜孔夫子。

　　他顺手拈起三炷香在香烛上点燃，双手持香，正对画像，恭恭敬敬垂首三次。

　　接着，将香随手一扔。

　　明亮的火星在地上滚了几圈，变为一摊黑灰。

　　里间床边靠墙有一面高大雕花古镜，是夫人生前所用的，一直没有搬出去。

　　洛惊春就走到那面镜子前，回想着方才侍者露出的笑容，两边嘴角微微向上，眼角稍垂，用力模仿着。

　　他又想起老长老那副垭口无涯的表情，便松下嘴角略皱眉头，嘴微微张开，一副想说话说不出口的样子。

　　两幅表情便就这样在镜子上来回切换，似在练习。

　　江芷把自己藏在了镜子对面的柜子里，稍微拉开了一点点柜门，一只眼贴着缝往外看，正好能看见镜子里洛惊春的表情。

　　不夸张的说，这场面有把她吓到。

　　她从小跟猴子一块长大，对猴子模仿人的样子没有丝毫不适。但她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去模仿人的表情是什么样。

　　毛骨悚然到让江芷有点想吐。

　　早知道是这么个玩意，或许她真不该这么贸然的就溜进来。

　　不过这趟也确实没白来，起码确定了一件事——就是不管洛惊春是不是那个黑衣人，他本人都不太正常。

　　硬着头皮又看了一会儿，江芷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了，冲出去问个明白的计划暂时置后，她准备在洛惊春睡熟之后就从窗口飞出来。

　　想法确定以后，她正要将柜子的一条细缝悄悄合上，便见对面的大镜子里，洛惊春再次扬起嘴角垂下眼尾，眼珠一转直盯着柜子道：“怎么不继续看了？”

　　说话同时，运出一掌直扑柜门。

　　不过他也没料到江芷的速度竟会那般迅捷，硬是在即将中招之际一脚踹开柜门，拔刀一挡，生承一掌。

　　江芷本就是乔装而来，为了不暴露身份，她连八两都没有带，路上随便找了家铁匠铺打了这把刀，加上刀鞘花了不到一两银子。

　　事实证明便宜没好货，她感觉仅是受了洛惊春一掌，刀刃就卷到亲娘不认了。

　　通过身手，洛惊春一眼排除对方是自家门派弟子的可能性，兴致瞬间大起，拢起袖子不紧不慢问道：“你是何人？”

　　江芷沉着嗓子故意模仿出少年声线，气势汹汹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

　　洛惊春别脸一笑，视线回到少年身上：“如你所见，我自然是华山掌门洛惊春。”

　　“少年”江芷往地上一啐：“我呸！你们华山派向来使剑！何时改用内功袭人过！我看你根本不像华山掌门！倒像那个臭名昭著的昴日君！”

　　洛惊春眸光一紧，玩味大减，杀意递增。可他似乎忘了在这种时刻该作何表情，面上的肌肉抖了抖，挤出抹咬牙的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又知道多少东西！”

　　江芷眼珠骨碌一转，知晓现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在心中生出了个圈套，故意往假了嚷嚷道：“我知道的可多了呢！我知道你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还趁着战乱，偷百姓家的猪卖给屠宰场挣外快！你简直丧尽天良！我今日来就是替天行道！”

　　洛惊春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道：“小道友，你从听来的假消息？我洛惊春行得端做得正，从未干过你口中所说之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江芷：“放屁！百晓生的消息怎么会有假！洛惊春你听好了！我王大头生平最恨道貌岸然之辈！你越这样跟我说话我越是恶心！还是看招吧！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祭日！”

　　说着轮刀便往前莽。

　　江芷这回是真下血本了，武器换了名也改了，再诈不出消息来她可真是闹心到奶奶家了。

　　眨眼间二人已交手数次，房中一片狼藉。

　　洛惊春躲她几刀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在他看来这小少年根骨不错身手也够敏捷，是个绝顶高手的苗子，就是脑子不太灵感，刀法学了没两天就敢往他这个枪口上撞。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刀法不是学了两天，是江芷临场胡编出来的。

　　她长这么大就没耍过刀，刀法只在书上瞥过两眼没正经研究过，临时发挥的这一套，是她照搬了范家堡的刀法，又结合了天阙大街卖猪肉大哥的剖猪技巧，硬生生瞎掰出来的。

　　不过看样还能顶点用，她不指望伤到洛惊春，只要招式间能将人隔开，不让他那双辣手触及到自己的身子便可。

　　半柱香过去，二人不觉交手上百回合，洛惊春有些烦。他未想到自己竟还低估了这小子，刀法不怎么样，却也令他无法近身，不禁出手更加狠辣，三成功力改用七成。

　　江芷逐渐招架不住，却也觉得时机成熟，故意露出一丝破绽让洛惊春偷袭，生挨一记掌风之后仰头吐出一口血，以一种玩不起的姿态扶腰大喊：“夭寿了！华山老妖洛惊春残害无辜百姓正道之光了！快来人救救我啊！我要死了！”

　　洛惊春仍强撑着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走到江芷跟前负手道：“明明是你偷潜入我房中欲图行刺，为何又变成我残害你了？”

　　江芷不由分说：“因为你不是个好人！你马上就要杀了我了！”

　　洛惊春迈进一步：“我的确要杀了你，但那是因为你先来招惹了我。”

　　江芷灵机一动，伺机大喊：“那你杀常思川也是因为他先招惹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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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曾益其所不能。”
——先秦《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