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罗巧鱼

316、流民

　　江芷：“看来洛姑娘有孕这件事，并没有在信上告诉你们。”

　　常夫人原本死灰般的双目又恢复了神采，激动到语无伦次道：“她……她并没有跟我们提到过。”

　　江芷舒了口气：“那你们现在知道了，便也知晓活着并非全无念想。这次去华山，既让我把常公子的遗体带回来，也让我替你们夫妻二人，去瞧一瞧你们那尚未出世的孙儿吧。”

　　常夫人再次泣不成声，只不过这一次，是夹杂了希望与喜悦的复杂情感。

　　送走常氏夫妻，江芷回到院中，望着全体镖师。

　　董生天不亮便去了吏部报道，一下子没了领头的，镖师们多少有些没精打采。

　　江芷朗声道：“明日我会前往兴元府走镖，天不亮就出发。这其中的凶险不必我给你们多说，走镖忌讳同路不同心，所以我不会强行带人前往。太阳落山之前，谁愿意跟去，自己到掌柜的那里记名，去的人，此单所得酬金与你们全部平分，十二楼一分不抽。”

　　说完，江芷就回后院收拾包袱去了。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一人不得的准备，一个人走镖对她来说也没什么难度，只不过棺材总要多几个人拉。

　　太阳落山以后，林婉婉拿着记名的册子，到了江芷房中。

　　江芷大致一翻，吃惊道：“这么多？”

　　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你舍得给钱，他们也愿意信你。”林婉婉说。

　　江芷攥着册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过了会儿，她将册子放下：“今晚不必做我的饭，我去落木斋一趟，临走了，得和李叔说一声。”

　　林婉婉点了点头。

　　春夏交替时人易得风寒，落木斋到了晚上也人满为患，满院子都是没钱到别处看病的平头百姓。

　　江芷到了就忙着给李决明打下手，别的不行，写个药方还是可以的，就是字丑了点。

　　人多了，声音便多，不免吵闹。

　　李决明替人诊着脉，念：“金银花。”

　　江芷就赶忙提笔写下来。

　　“唉！真是好人没好报啊！李大夫多好的人啊，就那么一个独子，现在也没了，到老了都没个人伺候，老天爷真是没长眼睛。”

　　李决明又念：“桂皮。”

　　江芷再记。

　　“听说他们当时走镖正好在襄阳府那儿，叛军不就是那个时候起来的吗！别是被叛军给杀了吧！”

　　李决明念：“党参。”

　　江芷记。

　　“我觉得说不准，毕竟那些叛军穷凶极恶的，到了他们手里能留下什么活人？”

　　“不想看病就出去！”江芷突然吼了这么一句。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

　　江芷平静下来，继续老实记药方，仿佛话是另一个人吼的。

　　一直忙碌到了接近亥时，人才彻底走干净，爷俩终于有点喘气儿的空。

　　李决明站起来活动了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一看天色才知都快到半夜了。

　　想到江芷应该还没吃饭，他便将房梁上的腊肉割了半条下来，扬声问：“芷丫头啊，这肉你是想炒了吃还是蒸了吃。”

　　话放出去，半天无人回答。

　　李决明见她依旧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脸埋在了胳膊上，只当她是累了，便走过去轻声道：“吃过饭再睡，现在睡，半夜饿醒了怎么办？”

　　江芷一下子抬起头，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道：“李叔，往后我给你养老。”

　　李决明怔了下，伸手揉了揉江芷的头，笑着说：“好，李叔等着那一天。”

　　腊肉是炒着吃的，切成薄片，放了很多辣物，配着热腾腾的白馒头，吃起来下饭。

　　吃过饭收拾完桌子，李决明照旧泡上一壶竹叶茶，搬来藤椅坐在安静的小院里，看着星星，吹着晚风。

　　江芷坐在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道：“李叔，我听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是真的吗？”

　　李决明笑了一声：“这我就不能给你保证了，毕竟星星不会说话，不能告诉我们它姓甚名谁，今年几何。”

　　说完望了望女孩恬静的神情，温声说：“阿芷想爹娘了？”

　　江芷摇摇头：“没有，我会永远记住他们，但很少想起他们。”

　　说白了还是相处时间太少，她人生中的诸多紧要关头，最需要他们的时刻，他们都不在，如今自然也就很少想起了。

　　说着，江芷望向李决明，好奇道：“李叔会想爹娘吗？想念爹娘……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李决明忍俊不禁，喝了口茶道：“那你可真是问错人了，我失去爹娘的时候年纪也很小，如今又活到了大半辈子，可以回忆的事情多了，留给他们的位置便少了。只记得小时候想起他们会哭，后来哭习惯了也就那样了，如今再提起他们，心情便跟结了一层厚痂的伤口似的，看着吓人，但不怎么疼。”

　　江芷来了好奇心，眨巴着眼睛问：“李叔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李决心回忆半晌，道：“我爹啊，为人很刚正，他当时在朝廷做事，每次回家，我都能听到他又在骂他哪个同僚贪污受贿，骂的声音还特别大，我在房中只要一听到动静，我就知道，哦，爹回来了，不能再玩了，得假装看书了。”

　　说到这里李决明和江芷皆是噗嗤一笑，江芷笑她李叔居然也有那么调皮的时候，李决明则是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时光。

　　“我娘呢，是个貌美贤惠的女子。”李决明回忆道，“虽然外表柔弱，但刀功很好，简简单单的半颗萝卜，到了她手里都能被雕成一朵花。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生病不能碰荤腥，但闹着要吃肉。我娘没办法，就把一只大冬瓜雕成了猪头的样子，往上面浇上酱油，再放锅里蒸熟，骗我是猪头肉，我吃得特别开心，等后来再吃到真的猪头肉，非说人家是卖的假的。”

　　江芷笑得肚子疼，捂着肚子说：“李叔的爹娘肯定很相爱吧。”

　　李决明眼底带着落寞，语气轻柔：“是啊，他们确实很相爱。”

　　时光飞逝，江芷在落木斋看了半晚上的星星。

　　回到十二楼，她鞋都没来得及脱，扑床上就睡了，一觉到大天亮。

　　江盼宁拖着没去上学就为了给他姐送行，结果他姐一觉醒来，顶着个鸡窝头眯眼瞥他：“这个时辰还不滚去书院，你想让我走之前把你腿卸了？”

　　江盼宁打群架受的伤没亲姐一句话给的重，垮着个小脸跑去上学了。

　　董生不在，江芷难免有些不放心，走时再三叮嘱林婉婉，一定小心这临安城里的明刀暗箭，要是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扫十二楼的兴，只管等她走完镖回来解决。

　　林婉婉只是应着，本就是极细心个人，再有江芷这么一叮嘱，真要“心较比干多一窍”了。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江芷上马扬鞭：“驾！”

　　镖师们浩浩荡荡紧随其后，镖旗在风中飞舞。

　　从临安到兴元府，不过就是把往日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江芷对地形清楚，知道走哪里既快又能避开山匪，靠着以往的经验，她不到十日便领众人到了洞庭湖北，往前便是江陵府。

　　江陵离襄阳近，自然最先遭到战火波及，江芷设想过被叛军洗劫过的城池会是什么样，但当她看到官道上密密麻麻的流民时，还是没能忍住心头一颤。

　　这些人蓬头垢面，大人抱着孩子，青年拖着老人，个个面黄肌肉。男女老少，不管之前长什么模样，如今都成了清一色的皮包骨头，眼珠深陷在眼眶里，闪着十分精悍的光，一双双眼睛叠起来，传递着一个字——“饿”。

　　怀抱婴儿的妇人，因为没有乳汁喂养孩子，正在咬破手指，给孩子喝自己的血。

　　触目惊心。

　　江芷转头吩咐：“把我们的食物拿出来一些给那个女人。”

　　镖师们立刻照做。

　　可流民们见到马上的人手里有食物，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人踩着人，前赴后继地朝镖队冲去，手高举着在空中乱抓，嘶哑着嗓子喊：“给我！给我！”

　　镖师眼见不妙，朝江芷喊：“大当家的！咱们走吧！这点吃的根本不够！”

　　分给他们，只会让他们为了一口吃食自相残杀。

　　江芷平生头回经历这种场面，面对一双双冒着精光的眼睛，她的头皮都炸了起来，心头生出不知所措的惶恐，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能力何其微小。

　　“大当家的！快走吧！他们人快到了！”

　　在手下的又一声催促下，江芷左腿在马腹轻压，待马调头，大喝一声：“驾！”离开了这个宛如人间炼狱般的城郊。

　　一路疾驰有二十里，天色将晚，江芷带人在江陵府城门外的一家小客栈落了脚。

　　客栈简陋狭小，上次来时根本没有，只能推断是与叛军交好的流民搭出来的，为的便是在乱时敛财。

　　镖师们连续奔波多日，此时又累又饿，张嘴便要老板上肉。

　　江芷却一拍桌子，坚持道：“肉不要地上跑的！要水里游的！”

　　一脸横肉的掌柜瞥了她一眼，狮子大开口要十两银子，话尾还不忘强调：“十两银子——一条！”

　　“啪”一声，江芷把一颗银元宝拍在了桌子上。

　　掌柜的立即笑容满面地上前收好，面上横肉乱颤，打着包票道：“我们后面水缸里养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都是给贵客您准备的！您几位稍等啊，我这就去给您宰了去！”

　　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几大条蒸鱼便被接连端上了桌子，上头什么佐料没有，只有一把碎盐巴调味，还是出锅现洒上去的。

　　江芷一抬眼，掌柜的懂规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盘子里每条鱼都挑起来一块尝了尝，尝完又从后面端来一大筐粗面饼子，嘿嘿笑道：“咱这荒山野岭的，没有白面馒头那等精细物，不过杂粮饼子管够！您只管放开吃啊！”

　　所谓“杂粮饼子”，其实就是用喂猪的糙糠兑水和出来的，又干又硬，吃到嘴里没味道，往下咽时嗓子眼被割生疼。

　　镖师们饿得急了，抓起饼子就着鱼就大快朵颐起来。

　　江芷伸筷子对到鱼身上，眼睛对上那只上翻的白眼珠子，忽然胃里一阵翻涌，扶着桌子便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