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湮花影传》八大

11、Chapter09 龙套也需要专业精神

　　第九章龙套也需要专业精神

　　我和甘蔗兄一路疾驰，日暮时分赶到了临淄城以南百余里的村落。村子规模甚小，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围绕着村口一株硕大的枣子树而建。放眼一看，家家户户土屋茅墙，草棚柴扉，村民们个个衣不蔽体，俨然是穷到底了。
　　离开繁华富庶的齐王都，乍见此刻这满眼的贫瘠和荒凉，我心下不禁一阵凄恻。
　　自霸王揭竿起义，灭秦后又与刘邦逐鹿中原，天下烽烟不断，民不聊生，战火将原本适宜耕种的良田尽毁，各处村庄中的壮年男子皆被拉去强征军役，留下一些老人和妇孺在这乱世苟活。
　　战争，自古以来便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博弈，受苦的却是天下苍生，又有谁来关心这些无辜之人？怜悯他们的生活？
　　甘蔗兄紧抿着双唇，坐在马背上发呆，半晌后方想起去一户人家讨要些热汤。村人见他骑着骏马身背大刀，显得十分骠骑，立时几家凑在一处，将些仅存的糠皮熬成一锅热汤水，毕恭毕敬地端到我二人面前。
　　我勉强喝了口热汤，入口尽是霉臭的味道，噎得我差点吐出来，实在再咽不下第二口。苦着脸将汤碗放下，我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面饼，正要张嘴咬下去，突然衣角被人拽了几下，我低下头，却是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儿正挣着脏乎乎的泥手，仰头望着我手中的饼子，用力吞了吞口水。
　　我看得心里有些发紧，顿时感觉吃不下去了，索性将面饼撕成几块，分给围在身边的这几个小娃，他们仿佛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举着饼子满脸兴奋，跑到一旁的枣树下狼吞虎咽起来。
　　甘蔗兄重重地咳了声，一个饥瘦老者靠在枣树下，叹道：“如今这世道不好，大王们有吃有喝，只是苦了百姓。”
　　他话音刚落，近旁的老妪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骂了句：“作死的老杀才！谁许你乱说话的？你一个人风言风语，莫要带累害了我们一村人的性命！！”
　　我眉头一拧，正要搭话，甘蔗兄已从怀中掏出几枚刀币，递了过去。
　　老者迟疑着不敢接，一双枯槁的手在胸前紧着乱摇，慌张道：“可不敢！可不敢！小老儿家中没什么好东西伺候二位军爷，怎好再拿您的钱财？”
　　“老人家，您拿着吧，就当是粥钱了。”甘蔗兄将钱硬塞进老人的手里，顿了顿，语气很是恳切地问道，“老人家，我还有个问题，望您能坦诚直言。”
　　“欸，这位军爷您问吧，现如今像您这么客气的大人，小老儿还没见过，您有什么话尽管问，只要是小老儿知道的，一定尽数说给您！”老者张着昏黄的双眼，紧紧盯着手中的刀币，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
　　甘蔗兄眉头紧锁，问道：“我想问的是，若是将来这世上太平了，您觉得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好呢？”
　　老者怔了证，挤出一丝苦笑，满脸愁苦地说道：“您这问题，若是早问个十年八年的，小老儿定能说出许多来，但如今这世道，小老儿也只能说，不再打仗的太平日子，对俺们这些苦人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日子了。”
　　甘蔗兄闻言呆了呆，肃穆端坐在马背上，目光落在远天的一抹暮色中，也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回过神来，他的目光中一片澄明：“若是有朝一日征战结束，天下太平了，我愿眼中所见，处处是沃野良田，百姓们安居乐业，家家缸有余粮，老有所养，少有所依。老人家，您觉得这样的日子，可好？”
　　“若真能如军爷所说的这样，小老儿便是即刻死了，也是甘愿的啊！！”老者一声呜咽，颤巍巍地趴在地上嚎起来。
　　听着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痛哭失声，看着一群稚弱的孩童流离失所，我突然很想问一问刘邦或项羽，他们争夺的这个天下，难道不是百姓的天下？兵燹战乱，究竟是为了造一个太平盛世给苍生，抑或是将苍生踩进更深的深渊？
　　若是他们能够亲眼目睹此间的惨状，这一刻，他们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乱，百姓亦苦，身居上位者，如果连百姓的心声都置若罔闻，那便不配站在高处受世人景仰，也不配自诩为众生的王者，张口闭口为万千黎民造福！”我满腔悲愤，忍不住慨叹道。
　　甘蔗兄迎上我的目光，默默颔首，背脊挺直得仿佛一株老岁寒柏，应道：“阿离，你说得是！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你我亦是百姓，若身居上位者不能为民造福，那么起义与征战便同样殊无意义，终究是害了百姓，苦了苍生！”
　　“甘兄，难为你有如此的胸怀，我们该上路了。”我回他一笑，抖了下手中的缰绳。
　　甘章依言策转了马头，面向西南方，暮色渐沉，在天与地相接的地方，已变作模糊的一团，唯有他的背影孤绝地伫立在地平线上，仿佛永不会弯折。
　　“阿离，你心中已有决断，若信得过为兄，咱二人便将这条路一走到底，如何？”他咧嘴朝我一笑，目光中闪烁着点点星辉。
　　我扬起手中的马鞭，深吸口气，决然答道：“好！”

　　静夜下，马蹄声穿透四野，响彻密林。
　　我俯趴在马背上，躲避着林中低垂的树枝，此时松涛声阵阵入耳，树影迅速地闪过视线，赶了一整天的路，我早已又累又乏，恨不能趴在马背上睡死过去。但我自忖骑术甚糟，若一个不小心真的睡了，只怕会从马背上掉下去，摔断了脖子，唯有强打起精神，支撑着眼皮不要闭上。
　　刚出林子，但见一轮弦月悬在天际，群星密布，璀璨耀眼，织罗在墨缎般的夜幕上。我吸一口凉气，让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刹时间驱走了睡意。
　　附近隐隐有水声，甘章放慢了四蹄踏雪的脚程，勒马循着水声过去，我随他一勒手中的缰绳，让黄马随在四蹄踏雪的尾后小跑。凡马不比神骏，看它这一路累得呼哧带喘，大有随时就要扑地罢工的迹象。
　　甘章策马寻到一条溪流，勒住缰绳，自马背上翻身跃了下来。他牵着四蹄踏雪在溪岸旁来回走动，却不让马饮水，见我牵着马跟过来，神色郑重地叮嘱道：“先莫让马饮水，这一路疾驰，若不叫它们缓够了气息，肺里着了水立时便会喷血而亡。”
　　我点点头，学他的样子牵着黄马来回溜达，待两匹马的呼吸平顺后，方才松开缰绳，任它们自去饮水。
　　甘章踱步走到岸旁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坐下，双手撑在脑后，仰头望着漫天的星河出神。秋夜的星空干爽明透，群星辉映，看得久了，那层天幕仿佛要迎面压下来似的，伸出手去，便能抓下大把的星辰。
　　我走到离他不远的草丛中，抱着膝盘腿坐下，伸手到溪水中胡乱地搅了几下，入秋的溪水冰冷刺骨，扎得我立时缩回手，唏嘘了几声。我心里一动，突然用力拨了下溪水，飞溅的水珠划过月轮，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四下散落。
　　水珠溅到甘章的脸上，他抬手擦了下脸颊，看着我，笑嗔道：“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这个时节了还玩水，想冻坏了不成？”
　　“甘兄，这水从西向东流淌，走势渐低，而你我此刻正逆流而上，这是预备前去陈县投奔楚军吗？”我跟着一笑，故意装憨问道。

　　四蹄踏雪饮完了溪水，径直走到甘章的身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来回摩挲，那副依恋不已的模样，竟像是一位相濡以沫的知己在与朋友耳鬓厮磨。
　　“还记得在齐王都华阳公主府的柴房里，甘兄曾说过到了必要的时候，一切都不会瞒我，不知甘兄认为何时‘必要’？何时又‘不必要’？”我伸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笑道，“想来有些好笑呢，华阳公主曾经说我死了都是个糊涂鬼，我不聪明，但也不蠢，还不想做个糊涂鬼。”
　　“阿离，其实你很聪明，大概你早有觉察了。”甘章反手抚摸着四蹄踏雪的额头，漫天星辉洒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极是温柔，沉声说道，“你与我朝夕相处的这段时日，我对你的为人还算了解，其实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你开口才好……”
　　我看他一眼，笑着问：“那，甘兄可想好了说辞？”
　　他摇摇头，甚是无辜地对我眨了下眼：“全然没有想好，离开齐王都后，这一路行来，为兄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可怎么也没想明白一件事。阿离，你不觉得自从咱们离开后，这一路都过于太平了些吗？再往前不远便出了齐国边界，以韩信的为人，你猜他会有何动作？”
　　我一怔，想想齐王都里见到的那位齐王韩信，顿时也跟着觉出一些不妥，不由惴惴地问道：“齐王韩信精明沉敛，决非个好相与的主儿，甘兄你又得罪了他，他不会是预备在你我走出齐国边界之前……动手吧？”
　　“哼，只怕他还没这个胆量！夜宴那晚，韩信的谋士蒯彻逼他拥兵自立，他尚且游移不定，否则哪里轮到你我活着走出齐王都？我猜这一路之所以能太平无事，还要感谢那位蒯先生呢！”甘章一派从容地说完，继续抬头看他的星星，似乎全不为眼前的情势担忧。
　　我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此间明月当空，溪水潺潺，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黑水滔滔，阴风阵阵，着实是一处杀人灭口的绝佳场所。
　　秋风乍起，溜过身畔，直钻进骨缝里，我浑身一阵瑟缩，上下牙禁不住打撞在一处：“甘，甘兄莫打哑谜了，就算是，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有什么话，你还是直说了吧？”
　　“阿离，有为兄在，谁也不能伤到你半分！”他龇牙一笑，月光下，露出满嘴白森森的大牙，笑得我头皮发麻，“为兄当日投奔韩信，其实意在试探，想要看看这厮预备在陈下之战时作何动作，想不到他还是老样子，瞻前顾后的没个决断。不过韩信虽用兵如神，但为兄觉得真正可虑的，倒是他身边的那位谋士——蒯彻！”
　　“蒯彻！？”我愕然，甘蔗兄居然会怕唐大神？
　　我呐呐讷地瞪着甘章，随即恍悟过来，敢情这一切都是唐大神逼韩信拥兵自立的毒计！
　　夜宴那晚，唐佾先是出口怂恿，为韩信埋下祸端，接下来再等我和甘蔗兄远离临淄后，派刺客给我二人来个一锅端，断了韩信的退路，如此一步步按部就班，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阴险啊阴险，十足的一个卑鄙小人！
　　想起离开临淄时，唐佾曾故意对我说“阿离，你的甘蔗兄是个落魄武将，哪里得来四蹄踏雪这样的神骏？你笨成这样，不知道人家为你日夜忧心吗？”现下再一琢磨，他哪里是在为我日夜忧心？他分明是在暗示我甘蔗兄的身份特殊，我跟着他，早晚要跟着倒霉。
　　难怪！难怪那日他的目光何等温柔，何等脉脉，那么直勾勾地望着我，害我差点以为是唐大神春心萌动，一个不小心萌到了我的头上……惭愧啊惭愧，看来以后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
　　我一阵默然，怔目看着甘蔗兄，自从在固陵与他相遇后就不曾有过什么好事，没成想到如今还要被累及性命，这根扫把星缠身的杯具甘蔗，真是人走背字喝凉水都嫌塞牙！
　　“阿离，今日为兄还要向你坦诚一件事，为兄之所以在固陵与你相遇，是我等候多日的结果，并非巧合。早先我曾收到一封密函，言道我只需孤身北上，在固陵定可遇到一人，此人可改我一生命格，更可助我成就千秋大业！”甘章说着，故作神秘一笑，“你可知，是何人写此密函？”
　　我扶额一声长叹，满心忧郁答道：“蒯彻！”
　　唐大神啊唐大神，你这是故意设套引君入瓮，相煎又何必太急？
　　“阿离果然聪明，一猜即中！”甘章摩拳擦掌，一副欢欣鼓舞状，只差手舞足蹈了，看着我双眼闪闪放光芒，“为兄那日一眼就看你是个知己，果然便是知己！那蒯彻分明对你很有意思，但不知你对他可有意思？”
　　冤枉！真真是冤枉！甘蔗兄哪来的如此巨大的八卦精神？我不能束手待毙，立刻转移话题，道：“甘兄说笑了，咱们眼下商量对策才是正途，蒯彻处心积虑要除掉你我，究竟有何目的？他要逼韩信自立，何必对你，你……”
　　我心虚地瞄他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甘章了然一笑，续道：“他何必对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校尉动手？更不必将你牵扯其中，阿离想说的可是这些？”
　　漫天的星辰冷冽，灿灿闪耀着寒光，甘章蓦地收了脸上笑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他的目光比星光更为凛冽，缓缓站起身，反手拔出背后的龙雀大刀，寒白的刀锋一刹那出鞘，他举起利刃，一步步朝我逼了过来。
　　“阿离，从你说想见霸王的美人那一刻起，为兄就在猜测，你是汉王派来为兄身边的细作？抑或是韩信的手下？你和蒯彻之间早有渊源，而蒯彻此番诱我北上，只为了让我遇见你吗？”
　　我傻在原地，看着甘章慢慢走到我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上一刻，他尚与我嬉笑怒骂，下一刻，已恍若一尊肃杀的修罗，实在是翻脸的典范。
　　我本能地想要逃开，可手脚竟然不听使唤，软软地垂在身畔，使不上半点力气，血液一下一下地冲顶上头，顶得我头晕脑胀，仿佛被人打在天灵盖上，想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砰，砰，砰……
　　心跳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回荡，我想为自己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半个字，舌头僵硬得打结，被锁在上下牙之间。
　　银月如钩，甘章手中的大环刀一瞬间朝我砸下来，我闭紧双眼，等待着预料中彻骨的疼痛降临在身上。
　　周围很静，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的呼吸声，裹在飒飒凛冽的秋风中，滑过杂草丛生的溪岸，溶入远处的空冥夜色中。
　　一滴液体落下，正砸在我的脸上，我猛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触手处，尚有些温热，我借着月光看到指尖上一点殷红，呆了呆，突然意识到落在脸上的液体竟是鲜血。
　　“咳，咳……！！”我抬手捂在嘴上，将一声尖叫堵回嗓子眼。
　　身旁不远的草丛里，瘫倒着一具躯体，深黑的劲装和黑色交融，那人半边脸颊遮在一块黑布下，脖颈上有一道被阔刃削断的痕迹，正汩汩往外淌着血。他的眼珠圆睁，几乎凸出了眼窝，脸上的表情甚是惊惧，似乎是在瞬间看到了极致恐惧的景象，又或许是到死的那一刻，都无法相信噩运竟降临在自己头上。
　　像是被毒蜂狠狠地在心口蜇了下，我用力蹬腿，手脚并用地爬开几尺，生怕那具已没有生命的躯体会骤然暴起，化作死灵向我索命。
　　杀，或被杀，仅在一瞬间上演，让我还来不及感受恐惧，就亲眼目睹了近在咫尺的死亡，是那样真实，又无从逃避。
　　“他，他，他死了？”我颤抖着声音问道，语不成调，仿佛是在对着自己呢喃。
　　在这个崇尚武力的年代，冰冷的刀锋和滚烫的鲜血便足以湮灭胆怯，我强迫自己不要害怕，此时的一分怯弱，都足以致命！
　　“几条尾巴从临淄跟到这里，也是时候该动手收拾了，否则让韩信那厮以为咱是好欺辱的主儿呢！”甘章一甩手中的龙雀大环刀，在半空劈出一道银弧，寒锋光芒闪烁，咄咄逼人。
　　我惊魂稍定，木讷地跟着点头，完全没有力气去思考他话里的含义，草丛里的那具尸骸死状太过惨烈，我不敢多看，慌忙挪开视线。

　　想那韩信老谋深算，唐佾更是阴险狡诈，这两位都不是吃斋念佛的主，若是真心要取我和甘蔗兄的性命，何以派来的刺客如此不济？
　　自古以来，刺客也是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就算是跑龙套的，也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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