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公路飞行

4、驭风人

　　风，来无影去无踪，是自由之神，万象之宗。
　　风可以给诗人最美妙的联想，而对于戚少商这样的人来说，风不过是一股密度、温度、压强不等的流动空气而已。可是现在为了得到这样一股能被控制的该死的空气，他必须掏出一大笔钱来买！
　　用手指弹了弹报告书，随即扔在办公桌上，戚少商以往那两个迷人的酒窝再也显示不出来了，他苦着一张脸再一次问：“三百万？”
　　“美金！”私人助理阮明正提醒道，“他们报过来的就是这个数，还是通过雷先生打过折的。”
　　雷卷是航空航天大学的物理教授，专门负责飞行器的空气动力学研究，他们跟川西的风洞群实验基地联系密切。戚少商跟他差不多二十年的交情，这才托的关系把价格谈下来。
　　“我们的这个车型要走高端路线，必须通过风洞的各项试验，获得实验数据，才能把设计方案修改到最接近完美的状态。宝马公司每年花在风洞实验上的钱远远超过这个数，他们为此自己掏钱建造了实验风洞，一个斥资八亿美元，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价格。”尽管戚少商已经听过她的报告，但是强调一下，也许能让老板心里有个比较。
　　戚少商甩甩手，“得，我们实验用的模型车都做出来了，技术组领了半年的薪水，难道半途而废？”
　　“实验基地那边让你亲自去一趟，技术组要把改进意见随时向你汇报。”
　　戚少商做了个摊倒的姿势，有气无力地说道：“帮我去定飞机票吧。”

　　两个礼拜以后，经过舟车劳顿的戚少商被军用吉普拉到了川西的山沟沟里，雷卷刚把他送到门口就接了个紧急电话，然后马不停蹄赶回去了。他原本以为会见到厂房一样大小，但是造型很后现代的建筑物，一路看来，这里看上去和一个普通小镇没什么不同，除了门口站岗的两个哨兵。当然，还有那块黑色大理石墙上挂的牌子——刚刚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见醒目的八个红色大字——军事重地，闲人莫进。
　　在树荫下等了有半个多小时，才有一个头顶微凸的中年男子把他领进实验室控制中心，技术组的人已经准备了两天多，这里面有空气力学工程师，车体工程师，引擎工程师，清一色的白大褂，正在电脑屏幕前忙碌，若大的房间里微微散发出一股电子设备的腥臭味。
　　“戚少商？”一把清朗的嗓子，略带质询似的口吻，叫出这三个字。
　　戚少商转过头来，看见一个穿了绿色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控制室入口处，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四个字——制服诱惑！
　　几乎是忙不迭地一扯嘴角，戚少商露出两个灿烂的酒窝。
　　悲剧的是，那人一脸的傲慢冷漠，只拿两个鼻孔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戚少商反问，“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
　　穿军装的男人一抬眉，“进这个试验基地的起码得有硕士学位，就凭你那点智商，你可别告诉我你大器晚成。”
　　戚少商啼笑皆非，“看来是我名字起坏了，顾……少校。”他看了看他的肩章，拖长了声调。
　　另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子走进来，身段玲珑，婀娜多姿，即使在这样方圆百里之内母猪都塞天仙的地方，她仍是化了精致时髦的妆容。
　　“小顾，你认识戚总？”她状似亲昵地挨过来，似乎想把手搁到金灿灿的肩章上。
　　顾少校不动声色上前几步，于是那只柔弱无骨的手落到了空气里，于是戚少商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但是当他发现他的左腿有点拖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揪痛了一下。

　　顾惜朝没有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看见戚少商。
　　在工作人员清理实验台的时候，那个人靠过来轻声道：“久别重逢，忙完了请老同学吃个饭吧。”
　　顾惜朝想好了很多借口，而且要用特别生硬的口气回绝他，比方他应该说别套近乎了戚少商我们过去是死对头以后还是，或者说咱俩过去就不熟不用称兄道弟的。考虑到在场有不少工作人员，大家都是同事或者合作伙伴，那么出于礼貌，他至少也可以说除了食堂，最近的肯德基也在百里之外的小镇上，吃个饭实在不方便，但是话到嘴边，只变成一个字——好。

　　一大伙人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川西与北京用的是一个表，但是太阳落下去的时间要晚一个多小时。
　　“这个地方简直与世隔绝啊。”戚少商没话找话，顾惜朝不置可否，终于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你住附近吗，我想去参观参观。”
　　半个多小时的山道，戚少商感叹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从后视镜里不停地瞥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然后心理不住的赞美有一些人就是这样，无论多少岁月风霜洗礼，依然眉如墨染，宛若少年。
　　“你的左腿怎么了，我只记得当年我们打完那一架，你是打着石膏从院长手里接过优秀毕业生证书的。不会一直没好吧？”
　　“去年地震的时候受的伤，还没恢复好。”
　　戚少商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忧心，本想继续问下去，终于没敢开口。顾惜朝和傅晚晴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的，后来大小姐为了她还离家出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要是他老婆死于去年地震，那还是别问的好。
　　“毕业的时候，他们说你被军方招去大西北了，红袍还说可惜了这么个人才，这辈子就毁了，因为搞导弹搞战斗机的都是从此与世隔绝，杳无音讯。”
　　顾惜朝撇撇嘴，“哪有那么夸张，年代不一样而已。”
　　“不过……终于还是有军衔了啊，我记得你说小时候就梦想当兵的。在你这个年纪上就是校尉军官，应该是很有作为了吧。”
　　“读到博士，基本上都是军官待遇，比不得你，现在已经是企业老总，财经杂志上经常露脸。”
　　戚少商笑得直拍大腿，“顾博士，呵呵，顾博士。我以为博士都是秃顶，精瘦，鼻梁上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风一吹就倒的那种，或者就是性情古怪，作风古板。”
　　“你手底下的技术人员里貌似就没这一类型的，你这是自己读不上去，嫉妒的。”
　　戚少商作投降状，“对对对，想当年我也是航空航天大学的高材生一枚，可惜只知虚度光阴，如今那些东西算是全白读了，1%都用不上。好在认识了这么多兄弟朋友。”
　　然后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着毕业的同学现在哪里，混得如何。顾惜朝话不多，只是静静地听着。车子在一个半军事化的大门前停下，到门房签字，登记，在写与被探访人关系的时候，顾惜朝顿了顿，戚少商看见，夺过他手里的笔写了“知音”，结果被狠狠鄙视了。顾惜朝很仔细地涂掉，写了“同学”。
　　他的宿舍在三楼，公寓式的两室一厅，不宽敞，但是很——怎么说呢？反正戚少商看见纤尘不染的客厅，书架上从大到小整齐排列的专业书，连厨房的抹布都被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干时，他真是惊讶异常。这样肃穆的房间就显得非常空旷了。不知道他的衣柜里是不是上排统一绿色军用衬衫，下排叠好的裤子，抽屉里卷好的棉袜，床上的被子跟砖头一样硬朗。
　　想到床，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乱七八糟的画面。
　　顾惜朝把帽子放在玄关的架子上，去厨房给他倒水喝。
　　戚少商打量来去，注意到这里没有一丝女主人的气息，他第二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倒是顾惜朝先开口问他，“你和红泪结婚了吗？”
　　戚少商甩甩手，“得了，她把我甩了，跟小妖好上了。”
　　“我早说了，你不懂得珍惜。”
　　戚少商小心翼翼，却装得漫不经心，“你呢，和那个医学院的千金小姐不是私奔了吗？”
　　“她后来跟我说，她其实还是喜欢老铁。”
　　“那个诸葛老头实验室里帮助做数据分析的铁游夏？”戚少商装得非常愕然，在接触到顾惜朝的目光以后，他觉得自己的愕然其实有点刻意了，这一刻意未免有点不厚道，不过他的不厚道未经过大脑就更升级了一点。“哈哈，那个不解风情长得又丑还比傅晚晴老了一轮的铁游夏，你居然被这样的男人挖了墙角。”
　　顾惜朝终于发怒，“你至于这么幸灾乐祸么？铁游夏没有你说的那么差，他很优秀，某种程度上，比我们都优秀。”
　　戚少商还是乐不可支，“我只是觉得，我们有点儿同病相怜啊，都被女人蹬了，都一把年纪人老珠黄没人要了。”
　　顾惜朝白他一眼。
　　“那个英绿荷博士，好象对你有点意思啊，不考虑考虑她么？”
　　“一个实验基地，女博士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且都还不是适婚年龄，她在这里是众星拱月的人物，不会那么急着定下来。”
　　戚少商看着他，不错过一丝一毫捕捉讯息的机会。“在山沟沟里搞最尖端的东西，有成就感吗？我看到神七上天的时候会想起你，我想你不知道在哪个实验室的电脑前忙着，现在连诺贝尔奖都是几个人分享的，科学是讲团队的，而个体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现在不是爱因斯坦的时代了。”他看了看冷清寂寞的房间摆设，“你后悔选这条路吗？”
　　顾惜朝略略出神，却是莞尔一笑，“路是自己挑的，无所谓后不后悔。生活是单调了一点，可是我在某一个领域里很拔尖，和我一起的人知道，我觉得很自豪。”
　　戚少商有些黯然，他们现在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现在正试验一种新型的飞行器，以后你在新闻联播里会看到。”
　　戚少商把手盖上去，“如果今天不是卷哥临时有事回去了，你不会被临时叫来，我也不知道你就在这里，更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顾惜朝讥嘲，“刚刚还说神七上天的时候会想起我，现在又这么说，你什么意思呢？”
　　“觉得这样少得可怜的联系，很孤独，很寂寞。”
　　顾惜朝作出呕吐的表情，“少在那里酸了，我一点也不孤独，也一点也不寂寞。”
　　“我说我。”
　　顾惜朝一愣，一拳头打在戚少商胸口，“你寂寞个屁！”
　　两个人聊了很久，挺晚了，顾惜朝要送他回招待所，戚少商说没聊够，自来熟地跑过去打开卧室门，把床上叠得砖头似的被子狠狠揉搓一番，“这么多年没见，我想跟你说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而我明天就要搭飞机回去了！你忍心赶我走？”
　　戚少商说这话的时候，分明不是撒娇，而是霸道得跟土匪一样。
　　顾惜朝吁一口气，“我们打架打成那样，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他走过去，坐到床沿上，低下头，睫毛长得像高纬度的极夜。
　　戚少商忍不住伸出手去。

　　后来的几个月里，戚少商准七点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却是一无所获。倒是偶然在中央七套的一档军事拦目里看到了风洞试验的介绍。在如今的汽车、飞机、导弹、还有各种各样的航天器的设计过程中，必须模拟高速飞行的状态，而自然界的风是那样难以驾驭，于是人类学会了自己制造风，尽管工程浩大，投资巨额，但是比起真的把飞机送上天看看它飞得好不好，自然先进行实验要省时省力得多。而且通过风洞实验，还可以研究飞行事故的原因，改进设计，以避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其实这一些都是戚少商以前读书的时候熟到不能再熟的东西，后来它们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东西，生活被越来越多别的事情占据。现在听着报道，戚少商又想了起来，他还想起那天他站在送风口前，液压器的显示屏上闪烁跳动的数据，而顾惜朝穿着白大褂站在他身旁，狂风卷起来，把他们一起掀到空中，那一刻，他确确实实感受到自己像鹰一样飞了起来。
　　他为这次多出来的操作花费了三十多万。
　　而顾惜朝面临了一次比较严重的违纪处分。他不清楚是什么处分，他没说，总之是想想也会非常严重的处分。
　　但是，值！
　　门铃响了，戚少商放下面碗，调低电视机的音量，然后起身去开门。
　　走到玄关的时候他听见新闻联播里在说一个新研制的飞行器，将用于无人侦察机上。正犹豫着是先把这条新闻看完再开门，还是先去开门，门铃响得有些不耐烦了。
　　戚少商从来没有这样后知后觉地认为，当天门锁“喀哒”一声响，竟然那么清脆，那么好听。
　　顾惜朝站在门外，耸耸肩膀，“我的年终奖被扣掉了一半，我本来准备在这边买一套房子的，所以我觉得……”
　　戚少商没等他说完，就一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