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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聿城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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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米高空上的晚霞又灿烂又寒冷,顾潮生突然开始晕机。
窗外一条红线开始变宽。像眼神抬起,城国山海都展开。波纹猎猎的金湖上,撑船人在赤礁前转了个弯。天是眼皮的薄光,地是蒙蒙白浪,正中的黑云里一道闪电纤毫毕现地劈下,四周还是寂静无声的红,漫流大荒的红。暮色四合,红由辉煌而细弱而不见,几乎让人松一口气。天终于黑透了,地下一座座车水马龙的蚁城,灯亮如芥子。
顾潮生前两年和上海仔茹灵谈恋爱,一年光陪他回家就要飞好几回,从来没晕机晕到这个份上。他一边想吐一边想骂茹灵。劈腿,分手,分手之前还假模假式地推荐他去聿城上培训班,导师大手一挥,既然茹师兄让你去你就去吧。
说起来茹灵也不能算他师兄,比他还小两岁,只是比他早进了博士站。天降师兄,还是中X院微生物所的天之骄子,每天白大褂穿得板板正正泡在实验室里,三泡两不泡就被他泡到了手。一开始搞到禁欲系师兄还挺快乐,搞着搞着就把自己折进去了。顾源生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茹灵更厉害,今天空少明天调酒师的,最离谱的是最后一次,顾源生借用茹灵的平板电脑,意外发现他跟鸭聊起了人生。
就离谱,跟天之骄子谈恋爱,天之骄子跟鸭聊人生。
手是立马分了,课该上还得去上。顾潮生想想也罢,就当是放一礼拜假,既不用做实验也不用见前男友。
来听课的都是小崽子,好像还有本科生,在教室后面打打闹闹。培训方见怪不怪,鞠着躬说请各位老师就坐。顾潮生坐在墙角,百无聊赖地敲着代码,梦回大学一年级编程课,恨不得给旁边举手提问的崽子讲讲题。
讲师说一声休息,顾潮生抬腿就走出了教室。他要在短暂的五分钟里喝一大杯水并且走肾。聿城的大太阳快把他晒干了。都怪茹灵。情随事迁了他还得来活受罪。
“我叫杜萨,学生物的。你呢?”
顾潮生上一秒还在想怎么收拾茹灵这个王八蛋,下一秒就对着美少年杜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慌了神。杜萨的眼睛真大,像杏仁,像桃花,像聚着光,一下把他照住了。
“你戴美瞳了吗?”他居然问出声了,自己都想骂一声死给,“啊,我叫顾潮生,阳城医科大学,在读博。你呢?”
杜萨倒是很平淡地歪过头去,“我像戴美瞳了吗?”又把头歪回来活动着脖子,幅度大得像一个断头妖精,“在读硕,西北的。”
顾潮生讪着脸说,“米脂的吧?”
杜萨眯起眼睛。顾潮生又看呆了,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个想打人又感觉打不太过的犹豫的眯眼睛。此时的他毫无知觉,无意识地说了下去,“这么漂亮。”
杜萨实在听不下去,掉头就走,“上课了顾博。”
顾潮生亦步亦趋地走进去,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小心一脚踹掉了接线板,四五个埋头对着电脑屏幕的人同时一声暴喝,顾潮生忙不迭弯下去接线,心说喊什么喊。接到最后一个插头有点远,有人用鞋尖挑着线踢了过来。一双白底红头的球鞋,稍微有点尘土,脏得很有艺术感。
不久之后杜萨说顾潮生是他认识过的最烂仔的男朋友,像个被关了十年的花痴,最烂仔,从古到今没有之一。顾潮生说那我还是博士,也没有之一。杜萨就眯起眼睛。彼时顾潮生已经吃足了家暴的苦头,掉头就跑。
讲完编程讲基因组,举的例子都是土壤和水文,顾潮生一个医科生,听不懂,也过了好奇的年纪。转了会儿笔,闲得不行,鬼使神差扭头去看那双艺术球鞋的主人。
杜萨叼着笔也在看他。对上他的眼睛,低头笑了笑,把笔从嘴上拿下来,在纸上刷刷写着什么。
顾潮生看人家要认真听课了,就也回过头去听课。刚回过头,后脑勺被砸了一下。
杜萨扬扬下巴示意他找。他犹犹豫豫地低下头开始找,找了半天找到一个纸团,半信半疑地打开,果然是写给他的。
“笔记写到脸上了顾博。”
他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照到脸上一长道笔印子。
中午饭安排在公司食堂,地下一楼,顾潮生排在长队里无聊地跺着脚,后悔没把降噪耳机带出来。降噪耳机一早就被天之骄子借走了,是某一天抱怨ELISA仪器取样噪音太大,他耳鸣。那时候顾潮生和他刚认识,看到他娇里娇气揉耳朵就犯迷糊,立刻双手奉上降噪耳机和一颗真心。
说起来和茹灵好起来之后吃的每一顿饭都甜得腻死人,折磨得顾潮生现在对聿城的食堂都充满了期待。至少有个北方酸辣土豆丝吧。
旁边谁轻轻地笑了一声。
顾潮生回魂,发现自己把酸辣土豆丝念叨出来了。杜萨就排在他背后,刚好听见。
“你不是阳城医科大学的?”杜萨问。阳城怕是中国最南的南方了。
“我土生土长北方人。”顾潮生说,“就是因为在阳城上学,好久没见过土豆了。”
“哪至于。”杜萨又笑,笑得好听极了,轻轻的一个气声吹在他耳边。
要完要完。南无阿弥陀佛圣母玛利亚。
“顾潮生!”远远传来一声暴喝。
顾潮生腿一哆嗦,听出来这是大师姐芮文雅。名叫文雅,实在是个憨批二货,顾潮生刚进课题组,文雅就叫嚣着这个师弟归他了,三天一挤眉两天一弄眼,逼得顾潮生当场出柜。还好导师不是个老古板,没说顾潮生什么,倒是差点治了芮文雅一个矫正性性骚扰之罪。
芮文雅三步并两步冲上来插队,站在顾潮生和杜萨中间。这位姐最近不知道在追什么剧,给自己贴了个大花臂,满臂点刺重瓣牡丹,乍一看很是凶神恶煞,和她那张温顺秀气的脸背道而驰。
“不介绍介绍?”芮文雅瞟了瞟美少年杜萨。
“介绍什么,刚认识,”顾潮生拿起手机作势要玩,被大师姐一把拍掉。
“那我自己介绍吧,”杜萨倒是不怯生,“我是中X院西X分院的硕士,学生物的,课间休息遇着顾博的。”
“哟,够巧啊,你丫中X院收割机啊?”芮文雅一把拍在顾潮生脑袋上,转头笑盈盈看着杜萨,“别见外,我是他大师姐。”
“大师姐好。”杜萨倒是乖巧。
“把那个大字去了,显得我老,“芮文雅说,“师姐也不大。”
“确实,”顾潮生见缝插针地嘴巴犯贱,“师姐确实不大。”说完又被暴拍狗头。
“有空找姐玩,离这个狗东西远点。”芮文雅冲杜萨说完,转身退出了插队位,重新排队去了。
杜萨跟着队伍往前慢慢蹭,边蹭边乐。
顾潮生站在他前面被他乐得如芒刺背,本来就刚认识,没什么事的事,被芮文雅三两下抖了他个底掉,再没脑子的人也听出来怎么回事了。
顾潮生默默地打上了他的酸辣土豆丝,冲杜萨点了点头,赶紧溜了。
杜萨也挺官方地冲他点回去。
顾潮生余光里瞅见杜萨还乐呢,哭笑不得骂了句脏话。
下午课还是基因组,听得顾潮生昏昏欲睡。窗外的草地青得要命,让人想躺上去打两个滚。
刚和茹灵谈恋爱的时候,他作为师弟陪茹灵回母校校庆,俩人翘了晚宴在母校的草地上野餐,偷偷摸摸爬上小山坡。那时候正日落,湖边的小情侣在喂野鸭,野鸭很快活地叫一两声,在黄昏里响起,还是怎么听怎么寥落。茹灵比他本人更熟悉他的寥落,抱住他的脑袋揽到自己怀里。他顺势躺下,枕着茹灵的肚皮,听着他呼吸稳稳地起伏。
天快黑了,两份能量碗被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完,茹灵拉着他的手爬起来,拉着他的手坐在湖边抽烟,逼他把随便扔在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垃圾分类,为了找个能扔烟头的垃圾桶,俩人绕着湖走了大半圈,一直走到月上东山。
旁边的小崽子好像已经意识到了顾潮生是个堪抱的大腿,捅捅他的胳膊问他程序怎么debug。顾潮生这才回神,发现基因组已经讲完了,又开始编程。只好神思恍惚地掀开笔记本屏幕。
顾潮生回过头去看,杜萨正对着自己的电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没注意到他。但莫名其妙地,他就是突然想看看杜萨。
好像看一眼杜萨确实可以安神。顾潮生拧回身,噼里啪啦地敲完自己的代码,对着旁边小崽子的满屏bug指点起了江山。
漫长的下午和漫长的代码,敲到手指和脑子都发烫。顾潮生一次又一次去走廊里喝水,放水,一次又一次路遇杜萨。编程占CPU,他脑袋发昏,杜萨两眼翻白,只在走廊里一次又一次互相点头。下午课结束的时候,站在门口等大巴车来接,甚至有了放学的快感。
芮文雅默默站在顾潮生旁边,看着日落,说,“好大一个太阳。”
顾潮生有气无力,“是,好大。”
芮文雅说,“晚上什么安排?”
顾潮生木着脸,“什么安排?”
“你敷衍我呢?”
“我敷衍妈呢。”
杜萨站在旁边扯着书包带子往包里塞笔记本,又笑出了声,插话说,“我晚上想去租界逛逛,师姐去吗?”
芮文雅还没来得及回话,顾潮生板着脸逗他,“叫妈。”
“诶,妈去吗?”杜萨从善如流。
“哎哟,都改口了这是?”芮文雅一巴掌轻轻落在杜萨头上揉了一把,“好的不学。”
“顾博还有好的?”杜萨乖顺地低下头,任芮文雅揉了个爱不释手。
“这倒也是,为难你了,”芮文雅哈哈哈了半天,“租界就算了,这是我们顾博的保留爱好,你跟他去,我就算了。”
“顾博的爱好不少。”杜萨看了顾潮生一眼。
顾潮生看着这俩人一来一回埋汰了他半天,终于听不下去了。
“有完没完?够一见如故的。”顾潮生摘掉芮文雅揉人家脑袋的手,“我哪有这种爱好?那是……”说到一半停下来愣了愣神,“太晚了,租界区挺大,明天再去吧。”
那是茹灵的爱好。
“行,那去喝酒,小杜也去。”芮文雅一锤定音。
顾潮生偏偏头不置可否,“人家小杜喝么?”
杜萨也偏偏头,“一两杯凑合。”
那就是可了。
聿城不小,上课的地方在远郊,打车打了老半天,终于一路奔到市中心。司机师傅操着一口北方话介绍哪有漂亮妞,芮文雅翻着大白眼,心想这趟车上按对漂亮妞的喜爱程度排名,自己没准得第一。
“芮姐有意见?”顾潮生逗她。
“没意见,我一个人形自走湾仔码头有什么意见。”
顾潮生偷眼去瞄杜萨,杜萨只笑了笑。不知道是笑湾仔码头,还是笑他,还是没听懂这个圈内人段子,只是礼节性的笑一笑十年少。
顾潮生瞄着瞄着,司机一脚急刹,酒吧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