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江东野史系列》普洱与玫瑰

2、疤痕第一（下）

　　如此过了十余日，周瑜才渐渐清醒。他醒过来的时候是个午后，炭火盆的暖意融融在身侧流动着，知觉渐渐复苏，但眼皮还是重得睁不开。口中有流动的苦味，什么人正拿着小木勺给他喂药。周瑜不去细思，咽下一口又酸又苦的药汁，便轻声唤道：“伯符。”
　　“唉，”孙策应了，声音含着股若有若无的疲惫，“你连眼睛都没睁开，如何知道是我？”
　　“既到吴县，哪还逃得出你的手掌。”周瑜慢慢睁眼，视线还不太清晰，隔了片刻才看清这是孙策的卧房，倒也不惊奇，刚想打趣他几句，嗓子里猛地一阵发紧，不由蹙眉咳起来。这一咳，身上的知觉更加清明，胸前伤口也开始剧痛阵阵，他额头上沁了一层晶莹的冷汗，口中也隐约有腥甜的热流涌上，一时顾不得别的，忙举手去遮掩，忽觉唇角一软，孙策已经拿了一块手帕轻轻贴在了他颊边。
　　咳喘方过，周瑜依然用手帕捂着唇边，不想让他看见里面的血迹，又心知定是瞒不过去，一时尴尬。倒是另一人伸手过来，轻轻抽走了帕子。孙策把它展开看了看，脸上表情倒是平静，沉声道：“没事。医师说你是身体太过虚弱，才血不藏经，好好养伤、补一补应该无碍。”说着，换了另一块干净的手帕，又来细细给他拭净唇角的红色。
　　周瑜何等的冰雪聪明，自然明白自己昏着的这几日给他添了多少事，又见孙策双眼下面两个老大的黑眼圈，心中顿觉一软，轻轻捉住了他的手腕，道：“伯符，多谢你。”
　　孙策却没答话，笑惯了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神情难得一见的严肃，只扶起他，又把剩下的半碗药喂了，再把他塞回被子里，把被角都压好，才道：“公瑾，你要吓死我了……”他说出这句话，仿佛一直强撑着的气场都散了，整个人把脸埋在被褥里，喃喃地只重复着那几个字，“你要吓死我了……”
　　周瑜勉强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轻声道：“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孙策抽着鼻子抬起身来，把他那只手重新塞回被子里，道：“伤得这么重，为何不对我说？”
　　“南郡事务繁忙，我回不来，对你说了也只是徒增忧虑，不如不说。”
　　孙策沉默良久，闷声闷气地道：“周公瑾，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就没人能管你了？你就能天天熬到三更工作，伤口未愈还亲自巡视，你不要命了吗？”
　　“曹仁在南郡驻扎已久，几个城池里势力关系错综复杂，稍不注意便会生出大事。咳……我不亲自处理，如何能安心？镇守南郡是你给的任务，我如何能够辱命。”
　　孙策本来想发火，听了这几句话又哑了。他自然知道周瑜名震天下靠的不仅仅是胆略智谋，更是这样细致踏实的态度，闷了一晌，才道：“我已经派义封同子明接管江陵。”
　　周瑜忙要下榻，道：“他二人不熟悉那边的情况，还是我赶回去……唔……”
　　孙策忙把他扶回榻上，“你别乱动！伤口还没长好呢，一动又要崩开了。”
　　他胸前的伤口刚刚愈合，这一起身又牵动筋骨肌肉，绷带面上登时洇上一片鲜红色来。孙策看了那血，呼吸一滞，眼框几乎都红了，忙把浸血的绷带拆下，倒上备好的止血药粉，再用干净的绷带一圈圈缠好。他做起这些事极为熟练，几乎能和随军而行的医师一较高下。
　　周瑜压着他的手背，强忍剧痛，声音飘飘忽忽的，道：“伯符，你听我的，换将大事马虎不得，北方现在算是安定，万一曹军趁机来攻……”
　　“我已下令各部严加防备，又增调了许多兵马去，量他们不敢出兵。”孙策说着，将脏了的纱布扔在床尾，忙将被子给人盖回去，“伤成这样还想下床？快躺好。”
　　既这样说，当是万事都安排妥当了。周瑜对孙策的能力当然是放心的，轻松下来后顿感一阵阵头晕，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迷蒙浮着一层黑雾。他知自己伤势颇重，前几个月公务繁忙一直强撑着，回程路上淋了一场雨，终于病来如山倒，进吴县前就烧得神志不清，也不知到底是怎么进的城。听孙策话中一直隐隐含着怒意，他不禁问：“谁惹你了？”
　　孙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除了你还有谁？”
　　“冤枉。我都昏了好多日了，怎么惹你？”
　　孙策哼了一声，沉默不语。周瑜精神不济，等他回话的功夫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听孙策答了话，声音都好似漂浮在水面上，“公瑾，你回来的时候高热不退，伤口化脓，医师给你连灌了三日吊命的药。”
　　他放柔了语气，如同叹息，又道：“你都三十五了，怎么还不知道好好疼惜自己。”
　　周瑜忍着头晕，复又睁开眼睛，微笑道：“惭愧，总觉得还能撑住的。”
　　于是孙策拉着他的手，去轻轻抚摸自己的左腿，那里有一道旧日的箭伤。周瑜苍白的脸微微泛起一层红晕，道：“别闹。”
　　“没闹，我只是告诉你，不好好养伤就会变成我这样，阴天下雨就要疼。”孙策把那只手压在自己腿上，手背的触感冰凉而细腻，如同他腰间常佩的玉环。
　　“不是去年说医师给开了新药？”周瑜如常一样，在那伤疤周围给他捏捏敲敲，只是他手上无力，劲力极小，如同瘙痒。孙策给他挠得心慌，忙把爪子按住了塞回被窝，道：“不管用。你的伤口本就深，又拖了太久，往后铁定也是我这样，何况你伤在胸口……公瑾啊，你真是……”
　　孙策不是啰嗦的人，却唯有和他两两相对之时，总有说不尽的话要叮嘱，“准你三个月的假，就在这儿好好养伤，伤好了才许你回自己家。”
　　周瑜失笑：“我没请假吧。”
　　“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少废话。”
　　“好好好，我休息。南郡还有几件事要交代，请吴候殿下替我写封信。”
　　孙策不情不愿地扯来布帛笔墨，听他口述，写成一封密信送往江陵。周瑜动了神思，伤口处的疼痛又翻涌上来，说完最后一件事，后背已是一片冷汗，侧身卧着曲起双腿，眉头紧蹙。
　　“你看，让你不听话。快闭眼睡觉，我叫医师来再看看你。”
　　周瑜把公事交代好了，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咬牙半晌，睁开半个眼皮望着他，轻声道：“睡不着，好疼。”
　　孙策默然半跪于榻边，轻轻扶着他的肩膀，拿手帕去拭那颈项间的汗珠。小霸王征战十数年，很熟悉疼这种感觉，看周瑜张着口轻声吸气，知他是真痛得厉害，自己腿上的那块疤好像也开始疼了。于是孙策伸脚把床尾的炭火盆往自己这边勾了勾，左腿靠上去暖，维持着一个有些怪异的姿势继续看护自家义弟。周瑜在疼痛间隙睁开眼睛，瞧见他的怪姿势，心中想笑，又疼得笑不出来。
　　良久，他忽然咬着牙问：“伯符……我回来那天，你是不是带了雪花糕？”
　　“是啊。”可惜孙策后来没再顾得上那一小包糕点，过了半个月，再好的雪花糕也不能吃了。他换了一块手帕，把周瑜锁骨凹陷里那些细密的汗滴抹去，一壁问，“闻见了？”
　　“嗯。想吃甜的。”
　　“疼成这样，还想着糕点呢？”孙策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好笑，捏捏他湿漉漉的鼻尖，道，“听话，身子养好了再吃。”
　　“疼……”
　　“雪花糕也不能止痛，喝药要紧。”
　　周瑜抬眼看他，眼角水光勾着一抹隐约的红。孙策心里砰了一声，炸开一片又酸又暖的烟雾，他俯下身，把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处，让长长的睫毛交织在一起，终于笑道：“你闻闻我，甜不甜？”
　　周瑜轻轻应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痛哼，精神愈加沉重，任对方把自己抱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