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纪略》飞花（JJ）

93、子息

　　死魔有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他与天人界的夜叉王优昙相识多年。

　　他初见优昙之时，优昙是个八岁的小男孩，而他却已经活了千年。

　　他的个性不算嚣张，甚少主动惹事，但谁若是惹了他，下场便只有一个。

　　他是魔王娑罗手下的三大魔头之一，有自己的领地。

　　他的领地毗邻夜叉族，天人界最强的两个战族之一。许多年来，他手下的魔族被夜叉族所杀的，不计其数。他亦杀过许多夜叉族人，仇怨无休无止，说也说不清楚。

　　他也不想杀人，只是魔族不似天人，生命无休无止，实在是闲得无聊。

　　他遇到优昙那一日，正下了一场雪。这里本就是极北之地，下过雪后，天气就更冷了。

　　他在山间独行，远远的见到一个小小的男孩，身穿一身黑袍，手中拿着一把长刀。

　　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刀长得和他差不多高，致使他走路都有些磕磕绊绊。

　　天人十五岁才能开启辉光，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当然是不曾开启过辉光的。

　　他觉得这孩子还真小，大概四五岁吧，然而其实优昙已经八岁了。

　　优昙长的甚慢，到了八岁身高还像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

　　死魔看着那小孩拖着刀在雪地里走，不知摔了多少跤，双手都磨破了，然而他却仍然爬起来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这小孩生的甚是可爱，虽然满脸故做的坚毅，却仍然掩不住孩子气。

　　死魔本就闲着无聊，此时便生出了逗弄他一下的心思。

　　他随手抓起一团雪向小孩丢过去。

　　雪球在孩子的背上炸成粉末，男孩立刻跳了起来，手握着长刀，警惕地望向他。

　　死魔悠闲地靠着一棵枯树，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眸漫不经心地看着男孩。

　　男孩大声道：“魔族！”挥舞着长刀向死魔刺来。

　　死魔快被他逗笑了，这么一个未开辉光的孩子，这是急着作死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弹，孩子手中的长刀便被弹飞了。

　　孩子也被弹得飞了起来，重重地落在雪地里。

　　死魔向着孩子走过去，男孩从雪里抬起头，一张小脸被冻得红通通的，却仍然故意做出很凶悍的模样瞪着他。

　　死魔伸出脚，踩在孩子的背心，道：“我只要踩下去，你就会死。”

　　孩子“呸”了一声，道：“那是因为我还小，若是我开启了辉光，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死魔道：“但是你根本活不到开启辉光的那一天，因为你活不过今天。”

　　孩子道：“你要杀我吗？”

　　死魔的脚微微用力，孩子的脸立刻便涨得通红，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你要是肯把我的鞋舔干净，我就不杀你。”

　　孩子忽闪着一双闪亮的眼睛，道：“我是夜叉宗的少主，让我舔你的鞋，你做梦吧！”

　　原来是宝贤的儿子，死魔略想了想，在他眼中，宝贤也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罢了。毕竟他已经活了千年，宝贤才活了两百多年。他道：“你若是不舔，你现在就会死。”

　　孩子道：“你若是现在杀我，只说明你怕了我。”

　　死魔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我怕你？”

　　“对，你怕我长大后开启辉光，那时候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所以你想趁我没开启辉光杀了我。”

　　死魔“哈哈哈”笑了数声，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今日居然被一个小男孩给逗笑了。他道：“你什么时候开启辉光？”

　　孩子道：“十年后，我一定能开启辉光。”

　　死魔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十年以后，你开启了辉光，务必要来杀我。你可有胆来？”

　　孩子道：“有何不敢？当然要来。”

　　死魔道：“击掌为誓，十年后还在这里，我等你来杀。”

　　孩子伸出小手，在死魔的掌心击了一下。他的手掌被冻得红红肿肿，却仍然温软。

　　死魔忍不住问：“你有五岁吗？”

　　孩子脸上掠过一抹愤怒，“我已经八岁了。”

　　“八岁？”死魔好笑地看着他：“怎么那么小。”

　　孩子满脸愤愤不平，“我长的慢怎么了？不可以吗？”

　　死魔道：“可以，当然可以。只不过你那么小，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孩子小小的脸上现出一抹无奈：“我爹把我丢到这里来的，他说战族的孩子不能娇养，必须要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

　　死魔无语，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到魔族领地，这是训练还是谋杀？他道：“他不怕你被杀了吗？”

　　孩子仰起头：“若是我死了，我就没资格做战族的孩子，我是不会死的。”

　　这盲目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仗着自己长的可爱？

　　孩子跑去雪地里捡回他那把长刀，看了死魔一眼，道：“我走了。”

　　死魔点头。

　　孩子走了几步，回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叫优昙。你呢？叫什么名字？”

　　死魔想了想，他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了，他道：“我好像叫子息。”

　　“子息，好，我记住你了。”

　　孩子往南方走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死魔衣袖轻扬，袖间飞起片片黑色的蝴蝶。蝴蝶四散飞出，如烟如缕。此地的魔族都收到他的讯息：不要阻拦夜叉族的小孩。

　　此事原也不过就是死魔无尽寿命中微不足道的插曲，他很快便抛到脑后。

　　直到十年之后，初雪降下，他望着满天的大雪，片片纷飞的雪花如同蝴蝶般飞舞。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初雪刚降下的那一日，他曾与一个孩子有约。

　　他……应该不会来吧。

　　毕竟已经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孩子。

　　死魔仍然往与优昙约好的地方走去。

　　山林如故，仍然是人迹罕至，远近的树都被雪覆盖，偶有一两声乌鸦由林间惊起。

　　没有人，他没来。

　　死魔莫名有些失落，天人不是最重承诺吗？

　　不对，他忽然看见一个状似人形的石头，石头全身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

　　那是……

　　石头似听到了脚步声，睁开眼睛，脸上的雪片便簌簌落下。

　　黑衣少年由雪中一跃而出，雪雾如烟，四散飞去。他似在雪地等的时间太久了，漆黑的发上结满了冰屑，连纤长的睫毛上，也结了冰珠。

　　死魔莫名的就有些想笑，原来不仅来了，还等了好几日。

　　十年的时光，他不曾有一丝改变，优昙却由一个小小的孩子变成英俊少年。

　　他熟视少年半晌，道：“优昙？”

　　优昙手按在刀柄上，道：“子息，我来了。”

　　他一愕，才想起，子息是他的名字。这许多年，别人都是叫他死魔，他都不记得有多久不曾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道：“好，你现在有本事杀我了吗？”

　　优昙笑道：“试试吧。”

　　他笑的样子甚是不羁，似乎世间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连生死亦然。

　　刀出鞘，向死魔劈去。

　　毕竟是夜叉族的少主，神通果然与普通的天人不同。然而死魔却已经是修炼了上千年的老魔头，即便优昙进步得再快，刚刚开启辉光的少年，仍然不可能是死魔的对手。

　　交手盏茶的功夫，优昙的刀又被打飞了。

　　优昙坐在地上喘息，死魔站在他身前，“你已开启了辉光，却仍然杀不死我。”

　　优昙抬头看他：“那你杀我吧。”

　　死魔侧头，“你当真不怕死吗？”

　　优昙道：“我自是怕，但我也不会求一个魔族饶我不死。”

　　死魔想了想，在优昙面前坐了下来，“你本可以不来。”

　　“既然约好了见面，我又怎会不来？”

　　“明知死也要来？”

　　“是。”

　　“我再给你十年，十年后，我们再比，但下次你若是又输了，我可真要杀你了。你敢不敢？”

　　优昙长笑，“有何不敢？”

　　“好，一言为定。”

　　死魔伸出手，两人手掌交击。

　　优昙已经长大了，手掌不再似小时那般温软，是少年人的手，手指纤长有力，轮廓分明。优昙的手甚是温暖，死魔的手却是冰冷的。

　　优昙去捡回他的长刀，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死魔，道：“子息，我走了。”

　　死魔看着少年的背影往南而去，忽然道：“优昙，喝杯酒再走吧。”

　　少年停住脚步，转头望他，“可有好酒？”

　　他道：“有。随我来。”

　　死魔带优昙回到他在此地的居所，搬出了珍藏的好酒。两人都喝了许多，优昙喝醉了以后，和他说起开启辉光之事。

　　他说他到了人间界，遇到了一位公主。

　　在说到这位公主之时，优昙的神色渐渐悲伤，死魔分明看见优昙眼角渗出一滴泪水。

　　他蹙眉道：“你喜欢她？”

　　优昙轻笑：“我不知道，也许喜欢吧……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死了，已入轮回。我却还有四百多年的寿命才会天人五衰。”

　　死魔持杯沉吟，“我听说，一入轮回，就会忘记前生的一切。”

　　“是，她已经忘记我了，以后，我也会忘记她。你看，这就是天人和凡人的生命。无休止的轮回，无休止的遗忘。”

　　死魔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他是魔，魔无死魂，只要他死了，就魂飞魄散。他没有轮回，但是他一样在遗忘。活得越久，以前的事就会慢慢忘记。

　　那一日，他们喝光了死魔所有的窖藏。

　　最后两人全都醉得不醒人事。

　　以后，每过十年，他都与优昙见面。优昙的神通越来越高强，他击败优昙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然而，他终是不曾杀优昙，到最后，两人不分胜负，都似已忘记了对方是此生仇敌。

　　比试之后，两人必要痛饮一番，喝光死魔用十年收藏的所有佳酿。

　　优昙性子温和，似乎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特别痛恨的，即便是面对他这个魔头，也如同好友一般。

　　他喝醉之后，话便多了起来，会说起十年来的一些锁事。

　　他的锁事，无非就是又和哪些魔族交战了，他又如何大展神威。而被他击败杀死的魔族，通常都是死魔的下属。

　　死魔微笑听着，看着面前的少年神采飞扬，全未因他杀了自己的下属有任何不满。

　　反正魔族那么多，怎么杀都杀不光。他喜欢，让他杀便是了。

　　优昙经常会提到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名为神乐，另一个名为子规。神乐生的极美，是他最钟爱的弟弟。子规也很好，却不似神乐那般省心，个性之奇葩，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只是，他再也不曾提到过合瑞。似乎那段人间的岁月，不过就是春梦一场。

　　然而，死魔却觉得，他从来不曾忘记过合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