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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一眼万年 ...

  •   永安殿内,一名内侍悄然走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大将军踩断了太上皇的左手四指。”

      冯太后冷笑道:“他可真舍得。”

      内传垂着头不敢回话。

      冯太后淡淡地道:“做得越多,心里便越是在意。”儿子,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吗?你越是这样,我更是要杀了他,以免你毁在他的手中。

      李宪又在宫里住了下来,仍然是以前住的地方。每日下朝,他便直接回崇光宫,几乎再也未回过宫外的大将军府。

      吃饭的时候,他也必然是和神乐一起吃的,每道菜,不等神乐伸筷子,他都会先伸筷子尝一口。到了夜间,他几乎每晚都会摸进神乐的寝宫折腾一番,折腾完了就在榻上抱着神乐睡去。

      这样的日子有点太平淡,平淡得神乐都几乎生出了错觉,也许,李宪心里是在意他的吧!然而目光只要一落到自己僵直的左手上,这念头立刻消失无踪。他的左手废了,再也不能弹琴,爱一个人,又怎会如此残忍地对他!

      初雪降下后,太后带着小皇帝率领群臣去贺兰山猎场冬猎。这是拓跋皇室的祖例,自北魏建国以来,延续到现在。

      神乐一到了冬天,旧患必然复发,他自是不能去猎场了。李宪也没去,留在京中,政事便都落在李宪的手中。

      等到群臣离京了,李宪便带着神乐出了宫。神乐坐了一辆马车,车上铺着厚厚的毛毡,车里放了好几个火炉,车厢内暖烘烘的,他原本一遇风就会疼的旧伤居然也没疼。

      随行的只有十几名侍卫,都是李宪精心挑选的高手,他们的目的地是武周山下的石窟寺。李宪骑着一匹大宛宝马,走在马车的旁边,神乐也不知他怎么就心血来潮,非要带他出宫去逛逛。

      车子走得很慢,一点也颠簸,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石窟寺外。李宪掀起车帘,拿了一件白狐皮的大氅将神乐包得严严实实的,方才允他下车。整座武周山皆是一片银装素裹,山上石窟已初见规模,许多或大或小的洞穴点缀在山间。

      石窟寺中,梅花开得极好,远远望去,一片梅林。红梅白梅竟相开放,暗香扑鼻。神乐已经好久不曾见过如此美景,一时目眩神迷,原本如同江河日暮般的双眸,也有了一线生机。

      李宪一直侧头看着神乐,看到他晶莹的瞳孔中映出的梅花,也看到他微微勾起了唇角,他全不知自己看着神乐的目光有多温柔。也许,带着神乐远走高飞,也不失是一个好的选择。这念头忽如其来地生出来,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可行性。

      他忍不住叫他:“神乐!”

      神乐回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中唯剩他的身影,他道:“何事?”

      他迟疑了一下,还来不及说出心中的想法,飞蝗般的箭矢由四面八方向着神乐射了过来。

      李宪大惊,明明冯太后已经连同百官一起离开了京城,他才敢带神乐出来,想不到,还是中了埋伏。

      他一把抱住神乐,就地一滚,躲开飞箭。十几名侍卫聚在两人身前,挥刀挡住箭雨。几十名黑衣人由石窟间现身出来,向着他们逼近。

      十几名侍卫一边挥刀还击,一边护着两人后退。这些侍卫虽然是精挑细选的,武功高强,那些黑衣人却也不差,双方的实力几乎是旗鼓相当,但黑衣人却胜在人数多了数倍。

      李宪心知这种情况不能力敌,必须要尽快将神乐带回宫里去。然而黑衣人却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杀手,将离寺的道路封得死死的。

      李宪不由转头望向身畔的神乐,神乐也正在望着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神乐道:“是杀我的对吗?”

      李宪沉默,神乐自幼在宫中长大,这些弯弯绕绕他又怎会不懂。他忽然道:“在洛阳,不是你想杀我?是别人仿造了你的箭!”

      李宪淡淡地道:“你就当是我想杀你吧!”

      神乐轻笑,原来是他误会了他。所以,无论他是否爱他,至少他不曾想要他死。

      李宪道:“抓紧我,我带你出去。”

      他忽然跃起,由一名黑衣人的头顶一踩,复又跃起,又踩向另一名黑衣人的头顶。他抱着一个人,自是不可能跳得太高,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突出重围。

      神乐侧头看着他,他刀刻般的侧脸上神情有些严肃,额上渗出几滴冷汗。那些黑衣人一见李宪想用这种方法离开,立刻向后撤去,拉大互相之间的距离,令李宪无法再以他们的头顶为跳板跳过去。

      李宪只得落回到地面,黑衣人一拥而上,将两人围住。李宪放下神乐道:“跟着我。”

      神乐低低地“嗯”了一声,紧跟在李宪的身后。李宪握紧手中刀,向黑衣人杀去,那十几名侍卫也急忙冲过来与他汇合。

      此时那些侍卫已经有多名受伤,战斗力下降了许多,李宪的武功自是比他们都强了许多,每次出招都会砍伤一名黑衣人。只是这些黑衣人却极为骁勇,除非是死了,或者双手双脚被砍断,否则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绝不后退,显然是一些死士。

      李宪微微蹙眉,她出动死士来杀神乐,便不怕把自己也杀了吗?

      此时他们身边的侍卫已经越来越少,大多都已经受了伤。李宪身上也已染满了鲜血,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对方的血。

      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忽然一剑向神乐刺去,李宪连忙回首一刀,挡开那黑衣人的剑。数名黑衣人趁机纷纷向神乐攻过来,李宪心中甚怒,全不顾自身的安危,挡住几乎所有砍向神乐的刀剑。眼见一把剑向神乐疾刺,他分身乏术,竟是拼了自己的性命用身体护在神乐身前。

      那名黑衣人略迟疑了一下,虽说主子说了不能伤了李宪的性命,但李宪如此奋不顾身,想要杀死神乐几乎是不可能,不若先将他打伤,令他无力再护着神乐。他打定了主意,剑便未再停留,向李宪刺去。

      神乐此时也已经看到了黑衣人的举动,他竟是连李宪也想伤。他几乎是毫不犹豫,一把将李宪由自己身前推开。李宪大惊,回首间,那把剑已经深入神乐的腹内。

      神乐的身子晃了晃,一双清澈的眸子慢慢地溢出些水光,他望向李宪,嘶声道:“你走!别管我了。”

      李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都冲上了头顶,然后又落到了脚底,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以往无论他怎么伤神乐,自己心中都是有数的,即便神乐伤得再重,都不会伤了他的性命,但这些杀手却不同。这一剑刺得如此之深,他都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他双眼血红,大喝了一声,一刀砍去,将那黑衣人的头颅砍了下来。此时他便如同疯了一般,每一刀都向着黑衣人的要害部位,几乎是一刀一个。领头的黑衣人见他这种疯颠的样子,心里也不免害怕,吹了声口哨,一众黑衣人向着四散撤走,留下一地尸体。

      李宪一把抱起神乐,神乐无力的倚在他怀里,低低地道:“他们都走了吗?”

      李宪道:“是!我带你回宫。别怕,你伤得不重,让太医给你包扎一下就没事了。”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

      神乐轻笑,咳嗽了一声,血沫由他的口中飞溅了出来,他道:“既然伤得不重,你哭什么?”

      李宪很想说:我没哭。脸上却冰冰凉凉的,他竟真的哭了,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何时流的眼泪。

      神乐艰难地抬起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崔宏被你外放到何处去了?”

      李宪道:“凉州,他现在是凉州刺史,凉州最大的官。离京城也远,谁都管不着他。”

      神乐轻笑:“好,这样很好。”

      李宪咬了咬牙,忽然道:“你若是死了,我便杀了他。”

      神乐一怔,苦笑道:“什么?”

      李宪紧了紧抱着神乐的手:“你不是担心他吗?若是你死了,我便杀了他给你陪葬。”

      神乐无语地看了李宪半晌,轻声道:“你就会这样逼迫我!”

      李宪道:“是,我就是要逼迫你,你若是敢死,我便杀了崔宏,还有乐慧,你喜欢的,我都给你送过去。”

      神乐低低地笑了笑,可是我最喜欢的是你啊!你知道吗?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伸出手,无助地抓紧李宪的衣襟,也不知为何,他居然又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红莲!”

      李宪身子一震,每当神乐叫他红莲的时候,他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缩紧,明明这名字只是小时候因体弱多病起的小名,长大后就再也没人叫过了,为何神乐会经常叫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事,他忘记了,而且是很重要的事!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冬猎的冯太后与群臣因太上皇被刺一事,匆匆返回京城。冯太后亲自前往崇光宫探望太上皇,这些年,她还是第一次驾临崇光宫。看着土制的台阶,冯太后微微蹙起了眉。神乐这也太简朴了,好像受虐待似的,堂堂大魏的太上皇,居然就住这么一个破地方。

      扶着宫人的手,步入崇光宫,李宪坐在木制的桌椅旁边,手中捏着一只粗糙的白净茶碗。神乐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昏迷不醒还是在睡觉。

      冯太后挥了挥手,宫人们便都退了出去。她垂头看看神乐,神乐的脸色惨白,呼吸却很平稳,应该是已经度过了危险。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动了死士还杀不死他吗?

      李宪的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落在冯太后的脸上,此时他忽然道:“你是不是在疑惑他为何还没死?”

      冯太后看了李宪一眼,淡淡地道:“据说大将军拼死相救,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护着太上皇。大将军可真是国之栋梁!本宫要替大魏百姓多谢大将军了。”

      李宪轻笑:“你明知那些是死士,杀人不眨眼,你便不怕我也会死吗?”

      冯太后冷笑:“若不是死士,只怕连一剑都不能刺到他身上。”

      李宪蓦然起身,冷冷地注视着她道:“我说过他是我的人!”

      “你以前说的是:他是你的玩物。现在却变成了他是你的人!你是不是疯了?”冯太后死盯着李宪,目光中的阴狠挡都挡不住。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李宪根本就不想再掩饰了。

      李宪轻笑:“我是疯了!你呢?你不也一样疯了吗?你从小把他养大,你对他就一点点情义都没有吗?就算养条狗,养了十几二十年,也该有一点感情吧?你到底有没有心?”

      冯太后也怒道:“我没有心?我都是为了谁?”她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无论外表如何坚强,她毕竟也是个女人。

      李宪注视着冯太后,她已经四十多岁了,看起来却还像是二十多岁的丽人。他知道她的心狠,她无法不心狠,一个女子孤立无援,独自走到今天,她若是不心狠,她早便成了别人的砧上之肉。

      他心中不由地涌起一丝酸楚,为何,你便不能放过神乐呢?

      他道:“他是我的,谁也不能碰。若是谁再碰他,我定会杀了那人。不管那人是谁?”

      冯太后怒极,拂袖而去。不能碰吗?等到他死了,你就会感谢我了。儿子!你为了这个人,将军府也不回,明媒正娶的妻子冷落在家中,你是被这妖魅的脸迷住了。等到他死了,你就会领悟过来,那只是一时的迷恋。你会明白母亲爱护你的心意的!

      冯太后走后,神乐慢慢地睁开双眼,望向目光呆滞的李宪,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冯太后一进来,他便醒了,只是一直装着昏迷不醒罢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李宪连忙上前扶住他:“你干吗?”

      神乐轻笑:“我想喝水。”

      李宪倒了杯水递给神乐,神乐接过茶杯,思索了一下,才道:“很久以前,大概是二十一年以前,这个魏宫中有两个女子。”

      李宪蹙眉,这是开始讲故事了?要讲什么?

      “其中一名女子,原本是金枝玉叶。她的父亲是北燕皇室,她本该是郡主。北燕皇室灭亡之后,她被进献给大魏的皇帝,其实大魏的皇帝本与她有灭国之恨。”

      李宪默然不语,他知道神乐说的人是冯太后,冯氏原本是北燕的国姓!

      神乐道:“这个女子后来成了大魏皇帝的妃嫔,然而她爱的人却是带兵攻下燕国的那位将军。将军是陇西李氏之后,名为李弈!”

      李宪蓦然望向神乐,他……知道?!

      神乐轻笑:“大魏的皇帝正好也并不喜欢她,几乎不怎么到她宫中留宿。也不知何时,她与那名将军有了私情,不久竟还有了身孕。她很害怕,想办法与皇帝共度了几次良宵,便正大光明地有孕。与此同时,皇帝的宠妃也正好有了身孕。皇帝一向并不怎么喜欢她,即便她怀孕了,也并不怎么探视她。后来她与那位宠妃几乎是同时分娩,因宫里的人都围在那位宠妃的身边,她才能够做手脚,用已经买来的死婴换走了自己的孩子。她怕孩子越长大越能看出来不像是皇帝,因而对外宣称,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她自己的孩子却被想办法送去了陇西,成为那名将军侍妾所生。过不多久,那名侍妾也因病而死,因那将军一直在京中任职,这孩子便被寄养在亲戚的家中。”

      李宪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此时忽然断喝一声:“够了。”

      神乐看着他,低声道:“太后是你的亲母,你怎可这样对她?”

      李宪蓦然抓住神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都知道,你早便都知道!”

      神乐轻笑:“是,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你是太后的亲子,我才想办法让你进宫。我以为……”

      他话未说完,李宪却一把将他摔在地上,“你知道我是太后的亲子,所以你让我进宫,把我留在你身边,你原本是想用我要挟太后吗?”

      神乐轻蹙眉,若真是如此,李宪又怎能成为大将军。身上的伤被李宪摔了一下,似乎又裂开了。他用一只手捂着小腹道:“不是,我让你进宫不是为了要挟太后,我只是觉得太后看见你,也许会开心。”

      李宪冷笑:“开心?!”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明知道我是太后与别人的私生子,却假做不知,每天看着我故意掩饰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你是不是一直在心底里嘲笑我?”

      神乐只觉得腹部疼得要命,手上已经染上了湿热的鲜血。他道:“不是!我从来不曾嘲笑过你。”

      李宪怒笑:“为什么要说出来?既然已经隐瞒了,何不瞒到死?为什么忽然要说出来?”

      神乐道:“别再忤逆太后,你们才是真正的母子。”

      我忤逆太后是为了谁?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可知我用了多少心机和手段?甚至娶了完全不爱的女子。你现在轻轻地说一句:别再忤逆太后。便将我的一切努力都抹杀了吗?或者,在你的心中,我终究是个低贱的私生子!

      李宪转身向外奔去。是的!我是个私生子,而你,却是尊贵的真龙天子。我有什么资格得到你?即便我已经得到了你的身体,却仍然无法掩饰我这令人不齿的出身。你可知,我入宫不仅是因为你杀了我亲父,我也想看一看,到底是谁抢走了我的母亲。

      然而……我见到了你,竟连我自己也沦陷了!

      他踉踉跄跄地飞奔着,泪水渐模糊了双眼。我该怎样面对你?当你知道我这不堪的身世后,我该如何再坦然地面对你?你可知,我疯狂地折磨你,不过是因为我自知,在你的面前,我卑微地如同老鼠蛆虫。正因如此,我才不甘心!

      看着李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神乐的脸上渐渐现出落寞之色。这样也好,太后是不可能放过他的,李宪夹在中间,终是会受伤。

      他自嘲地笑笑,终究还是太爱他了,即便曾经受过那么多的折磨,还是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他呢?他有没有爱过自己?

      他挣扎着由地上爬起来,在床榻上坐下来。腹部的伤还在流血,他却懒得叫人包扎。他怔怔地看着窗外,暮色正在一点一点地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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