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雨记》陆九斯

30、第 30 章

　　颜辞挨了打。
　　虽然是误伤，却也改变不了这个既定事实。

　　痛也不是很痛，要是搁以往，颜辞肯定不会放在心上。
　　但偏偏现在是傅煊失了手，那颜辞心里可就委屈了。

　　幸而傅大魔王醒悟得早，一听见吸气声就看了过去，手上揍人的动作也停了。

　　颜辞见状，心里舒坦了些——还好没彻底失去理智。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前一秒连眼都不眨，盯着他看的傅煊却突然起身……拔腿就跑！

　　傅煊先前揍人时膝盖抵在傅栎腰边，这会儿起身跑得急，没注意脚下，越过傅栎时，硬生生又踩了人一脚！
　　“嗷——啊——”傅栎痛呼着，调都变了。

　　颜辞没心情关注无关人士，他看着傅煊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陷入凌乱。
　　不应该啊，不应该这么没担当啊！
　　就算真的是他错了，他也不会做出这种没风骨的事啊！

　　这太不像傅煊的作风了！

　　体育老师也没料到傅煊会来这一出，他正想继续拉架呢，没曾想，傅煊咻地从他面前跑了！
　　……斗殴事件戛然而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傅煊到底是临溪一中的学生，后续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要担心的是还躺在地上的傅栎。

　　体育老师上前查看傅栎的情况。
　　沈韩跟了过去，想去拉颜辞起来，“脸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颜辞没回答，沈韩又接着絮叨，“我就说傅煊这小子狼心狗肺，你看看你对他多好，可他呢？伤了人连句最起码的‘对不起’都没有！现在还跑了，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脸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挨打了呢……”

　　虽然刚才看傅煊揍高一的那臭小子很解气，也知道颜辞不喜欢他说傅煊的坏话，但沈韩可是亲眼看见傅煊的拳头贴着颜辞的侧脸下去的，他又一直偏向颜辞，这会儿自然没忍住叨叨。

　　沈韩说了大半天颜辞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奇怪，“怎么了？还有别处受伤了吗？”
　　他在颜辞身后，作势伸手去扶，没想到一声不吭的颜辞突然站了起来。

　　“我去！你搞什么呢？！”
　　幸好沈韩反应快，往后一踉跄，险险避开了。
　　这要是撞上了，颜辞后脑勺和他下巴可有的痛！

　　还没站稳呢，就见眼前人影一晃，颜辞也跟着跑了！
　　“诶？！颜辞，你去哪儿？！”沈韩惊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跟兔子似的，跑得飞快。

　　颜辞的感觉是对的，变化无常的天气简直就是傅煊的另一个复刻。
　　明明前一秒还晴空高照，下一秒乌云便聚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着，黑压压的一团往下沉。
　　飞沙走石的，仿佛眨个眼的工夫雨就要落下了。

　　直觉告诉颜辞，傅煊的状态不太对，现在肯定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呆着。
　　……但这地方肯定不在学校里面。

　　这不，颜辞跟着感觉追出来，刚从操场冲到主干道，学校大门近在眼前，远远望去，刚好能看到傅煊的身影——
　　他奔跑着，完全没有停下里的趋势。

　　保安亭里的保安见状，起初只是探出身子看了看，毕竟谁也没想到会有学生这么大胆，公然在上课的时段闯校门。
　　后来见事态不对，想拦来着，却完全跟不上傅煊的速度。

　　道闸拦着，傅煊无所畏惧，手一搭一撑间，借势奋起一跃，利落地从上面翻了过去！
　　保安瞬间涌了出来，还有人跟着追了上去。

　　颜辞没有公然逃课的经历，但有类似的经验，某些事情做起来那叫一个一回生二回熟。

　　保安的注意力都在路中间的道闸那，亭子前的小门没人守，颜辞瞅准空子，悄摸地到了小门附近，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
　　一顿操作看呆了门口的保安。

　　前去追傅煊的保安大叔体力跟不上，刚想放弃，不料身侧一阵风刮过，又是人影一闪！
　　又一个男生跟着冲了过去。
　　……这年头的学生，体力简直杠杠的。

　　接连让两个学生跑出校门，且一个比一个秀。
　　保安大叔没追到人，只得立马向学校领导报告。

　　天气变幻莫测，风起云涌到风停树静不过几息之间。
　　时针堪堪指向数字“3”，黑云压顶，天一暗，阴沉的仿若傍晚天黑时的光景。
　　太过反常，是暴雨来临的前奏。

　　但颜辞根本没精力去注意这些，他的眼里进了沙子，咯得生疼。
　　风从胸膛里灌进来，耳边全是呼呼啦啦的声响，他跑得飞快，后劲霸道，只觉得缺氧，呼吸不过来。

　　生理性泪水不停地往下流。
　　难受得要死，颜辞却一点都不想慢下来，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追上傅煊！

　　临溪一中附近大多是商品房，这个小区连着那个小区。
　　小区中间多是两堵围墙加一条小巷来做分界。

　　傅煊头也不回地直往前冲，横穿了一个小区，最终停在了两个小区交界处的巷子里。
　　他想停下来捋捋，没提防，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颜辞的脸上又是汗又是泪，脸颊上还有血，混在一起糊了他满脸。
　　再帅的脸也经不住这么折腾，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狼狈过。

　　傅煊虽然意外颜辞的到来，但依旧不为所动，他满脸防备，朝后退了一步，看样子还想继续跑。
　　颜辞双手撑在膝盖上，埋着头大喘气，“傅煊……等等……你等等我……”

　　累到极致，颜辞脑袋都撑不起来，从傅煊的角度只能看到个发旋，还有……他脚边不停往下滴的汗水。

　　傅煊撇开眼，不去看颜辞，低声道，“回去吧，你不该跟过来的。”
　　他的运动神经比颜辞好不少，一路跑下来，这会儿说话声音都不带喘。

　　颜辞感知到了傅煊的画外音，知晓他又要跑，顿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喘气喘到一半突然朝前一扑，抱住傅煊的手臂不松手。
　　“不行！我不准你走！”
　　好不容易追上了，哪有放走的道理！

　　傅煊没料到颜辞会来一招胡搅蛮缠，慌乱间被断了去路。

　　傅煊一心想离开，拽着颜辞的手臂让他放手，到底顾及着之前的事，完全不敢用力。
　　颜辞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了这点，更加肆无忌惮，紧紧抱着傅煊的手臂就是不撒手。

　　无奈之下傅煊只得恶语相向，“我让你放手！”
　　说是恶语相向，也只是稍微提了点音量而已。

　　是个人都有脾气了，颜辞也拔高了音量，“不放！你今天不说清楚为什么，我绝不放手！”
　　自从傅煊来学校变脸之后，颜辞心里就压着一团火，憋了这么久，终于爆发了！

　　傅煊低头看缠着自己的颜辞，看他满脸倔强，突然笑了。
　　那笑容……不是颜辞见过的温润浅笑。傅煊唇角咧开，带着妖冶。
　　颜辞没懂那笑容背后的凄凉，一时看呆了眼，“傅煊……”

　　傅煊空出来的那只手扶上颜辞的脸，微微挡住颜辞的眼睛，他问：“你想知道为什么？”
　　“嗯！”颜辞挨着傅煊使劲点头。
　　“那我告诉你好不好？”音色低沉，如恶魔低语，诱人一同跌入无尽深渊。

　　手掌上移，傅煊摸到了颜辞的头发，用手指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一理顺，继续问道，“知道傅向远是谁吗？”
　　颜辞想回答来着，傅煊却只是随意一提，并没有想要答案的意思。
　　其实也是，临溪一中谁不知道“傅向远”是谁呢。

　　傅煊将颜辞的头发整理好便停下了动作，音色还算平静，却说着不着调的话，“他是个怪物，而我，则是他生下的另一个怪物。”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颜辞直皱眉，他不喜欢傅煊这样说自己。

　　“我还没和你介绍过我的家庭状况吧？”傅煊这样说着，眉眼间笼上了阴鸷与冷漠。

　　家庭？
　　这一直都是盘亘在颜辞心底的疑问，此刻看着傅煊的神色，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其实你们都错了。眼见不一定为实，哪有什么‘幸福美满’，不过都是徒有其表，我身后那个家就是个地狱。”
　　“自我记事起，那个男人就开始家暴我妈，可偏偏，那个女人没了他活不下去，你说，可笑吗？”

　　傅煊满脸漠然，无所谓道，“哦，对了，差点忘了，知道大年三十那天我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是我妈打的，长期遭受家暴，她不仅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还患有不轻的躁郁症。我大年初一那天离开一直到前段时间才回学校，也没什么别的大事，就是一直待在医院。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那亲爱的妈妈被她深爱的男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不得已在医院休养。”

　　傅煊一问一答说得轻巧，三两句话就把他这些年非人的遭遇概述了一遍。

　　颜辞听着，心一颤一颤的，他倒是设想过不少场景，比如傅向远因为私生子的存在对傅煊不好……可事实，远比他想象的可怖。
　　颜辞一边尽力地消化这些骇人听闻的内情，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如此几个来回，他还是没找到可以安慰傅煊的话。

　　傅煊像是没注意到颜辞一系列的小动作似的，他放在颜辞头顶的手掌还没拿开，终于不再心软，稍稍用力迫使颜辞抬头，发狠道，“从那样的家庭里出来，我早就不是个‘正常人’了！”
　　偏偏林诗清还在做梦，自欺欺人，觉得他还能有什么光明未来。

　　之前进眼睛里的沙子仿佛还在，颜辞又想流眼泪了，他想对傅煊说你别这样，想说你很好，想说很多……
　　但都被傅煊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头。

　　把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傅煊如释重负，他本想用狰狞的表情和恶语相向来吓退颜辞，猝不及防对上颜辞带水的眼眸，心防瞬间瓦解，溃不成军。

　　都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傅煊妥协似的低下声音，将最后一点心底事宣之于口，“现在我还喜欢上你了，更不正常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听明白了？现在该放手了，颜辞，被我这种人缠上没什么好结果，我在给你机会，给你退路，赶紧走吧。”

　　傅煊趁颜辞不备，一把将他推开。

　　颜辞的脑袋在轰鸣，傅煊的话他全都听进去了，最后只剩“喜欢”两个字在盘旋。

　　原来如此！
　　所有的情绪都有解释了。

　　莫名的烦躁原来是因为喜欢啊，颜辞后知后觉。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傅煊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都能带动他的心绪；所以他才会对傅煊的事情那么上心，那么敏感。
　　难怪傅煊和颜璐的陪伴对他来说感觉不一样，原来是因为情感不同。

　　小半年的时间，颜辞习惯了身边有傅煊在。
　　身边突然少了傅煊之后，他心里空落落的，那时他只当是自己习惯了傅煊陪在身边的日子，却没意识到他的想念早已掺杂了其他情感，原来……他也并不曾习惯孤独。

　　傅煊把颜辞推开就是想单方面断了自己的心思，他都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谁知颜辞根本不在意，还要继续往前跟着。
　　曾深切感受过颜辞的固执，傅煊现下只觉得头疼。

　　紧绷的神经濒临崩溃边缘，僵持着不是事，总得有个人打破平衡，傅煊心一横，打算坏人做到底。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让你别跟着我！你也看到了，我疯起来就是个怪物！我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接近的？”

　　傅煊退缩着，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

　　颜辞听够了傅煊的自我否定，终于没了好脾气，粗暴地打断他，“不是的！你那么好，怎么可能是怪物？！我也喜欢你啊！既然你觉得喜欢我这件事会让你变成怪物，那我陪你一起做怪物！”

　　异类才是怪物，相互喜欢的两个人，在黑暗的道路上找到了携手的伴，怎么会是怪物呢？
　　剖出内心深藏的喜欢，他们是同类。

　　空气里的燥郁有了宣泄，大雨倾盆而下那一刻傅煊也打开了宣泄口，颜辞听见他哑着声音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对于傅煊，颜辞从不犹豫，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傅煊的腰。
　　少年身体相贴，胸腔振动着，全是情感宣泄后的激荡，谁也不比谁少。

　　颜辞的身体贴上来那一刻，傅煊紧紧回抱住了他——迟来的春日拥抱，终是等到了归期。

　　磅礴大雨里，傅煊渐渐找回实感，如果思念有实质，那他的想念只怕要将颜辞埋没。
　　他迫切地想要感受颜辞的存在，脸颊埋在颜辞的颈项间，像只巡视领土的猛兽，缓缓抬头，嘴唇贴着颜辞的耳尖，蹭过鬓角，一路厮磨到眼角。

　　冰凉的雨水从脸颊上淌下，颜辞睁不开眼，他没有阻止傅煊的动作，蓦地在一脸冰凉中感受到了一丝滚烫……
　　颜辞任傅煊吻着他的眼睛，用力把人抱得更紧！

　　不知名小巷里，少年心事落幕，弥补了遗憾，找到了一同前行的伴。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到这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