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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反目成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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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火光照应,约两个时辰后,死者的胸部和腹部浮现出青紫色痕迹。
仵作细细观察片刻,又用工具分别测验了死者的鼻腔和口腔。
“大人,死者身上浮现的青紫痕迹乃生前遭受击打所致。”仵作清理好自己的工具,用水净了手,“小的刨开胸部瘀伤,发现内脏有血块,是致命伤。另外,死者口鼻内并无呛水之状,肺部无积水淤泥。”
郭玅皱眉,“所以他是被人殴打致死,又扔进湖中沉尸?”
仵作并不推断,只拱手道,“请大人明察。”
秦墨白点点头。
沉默许久后,他回复郭玅,“备纸墨,陈书给刺史大人。便说瓶水县内发现一具溺水者,身份不知,死因不明。兹事体大,请刺史大人前往县衙主持大局。”
郭玅会意,“下官这就去办。”
离开停尸房后,秦墨白侧眸看了眼身侧的平荣。
年轻的监察御史身着一袭青色长衫,五官稚嫩,面色苍白,满脸愁容。监察御史事务琐碎繁忙,主要负责纠察百官德行。整日伏案批卷,哪里见过死人?
更别说卷入命案。
“平御史,头疼的毛病好了吗?”秦墨白问他。
平荣不明所以,“好了。”
“甚好。明日辰时,我命衙差送平御史一行离开。”
若说平荣之前不愿走是因为心中对秦墨白的留恋和情谊,如今更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无论那命案真相如何?
至少,他的兄长秦墨白有事隐瞒。
是想瞒他平荣,还是要瞒着朝廷的廉察史?
平荣微微抿起唇,“秦大人,眼下刚出命案,我身为廉察史应当协同受理此案,怎么能走?”
“我已上报州府,刺史大人自然会受理此案。平御史在此处滞留时间太久,巡察州县的要务恐怕要耽误了。”秦墨白道。
平荣语气加重,带着些愠恼,“秦大人三番几次驱赶我走,究竟有什么事是唯恐让我知晓的?”
秦墨白闻言,眉眼轻轻垂了下来。
目光聚在平荣脸上,神色保持一如既往的淡然,并没有生气。
说他两句就要闹脾气。跟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州府衙。
消息传来,蔺鸿达大发雷霆,恼怒地将桌上茶水打翻在地。
清脆的声响像刀子一样插在他的胸口,令他血脉极度喷张,“废物!!不是说人都处理好了吗,怎么会被发现?”
“属下……”跪在地上的人百口莫辩。
他分明已经将尸体绑在石块上扔进湖底,怎么会被人打捞上来?
他想破天也不会想到,起因居然是一个恶毒的妇人残忍谋害了自己的丈夫。最后阴差阳错,被人在湖中打捞出崔环的尸体。
“废物!”蔺鸿达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狠狠踢倒,如此还不解恨,又提起桌上马鞭狠狠抽打那个废物,以此来平息心头怒火。
那人不敢吭声,只能生生忍着。
过了一会儿,蔺鸿达发泄完了,“滚!给我滚!”
屋内昏暗的烛火跳动,半边阴影铺在蔺鸿达的脸上,阴沉得可怕。他将书信举到烛火跟前,目光炯炯看向下方的署名,仿佛要将上面的人生吞活剥。
“秦墨白!”声音愤恨怨怼。
月笼轻纱。
灰白色笼罩着小小的瓶水县。
已是深夜,县内街道上空无一人,看上去隐秘晦暗。与白天人声鼎沸的状况截然相反。
恢宏庄严的县衙内。
本该合衣而眠的秦墨白却没有睡,倚靠窗柩望着挂在半空中的圆月。
他在思考是否应该信任平荣。诚然,平荣与他有不一般的交情,可时过境迁,如今的模样谁也不知。
秦墨白手中的账簿是崔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
牵扯知枝州数万名百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不能将此事轻易吐露给其他任何人。
况且蔺鸿达心胸狭窄、手段残忍,就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害,平荣若是参与其中,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就在这时,一阵赢弱的呜咽声打破了秦墨白的思绪。
声音就在外面。秦墨白探出半截身子往外看去,只见平荣蹲在他窗外的阴影之中——那呜咽声就是他发出的。
听见屋内的动静后,平荣仰起头,恰好看到秦墨白带着疑惑的双眸。
“兄长……”平荣喊他。
秦墨白一愣,朝他伸出手,“进来吧。”
平荣立刻抓住他的手指,紧紧得握着,直到爬窗进屋后也没松开。
“怎么没睡?”秦墨白将他引到榻前坐下。
平荣抓着他的手,用他指腹轻轻擦了擦脸,目不转睛盯着他。
秦墨白手指沾到一些湿意,虽然知道他故意撒娇,还是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哭什么?”
两人并未相认,三言两语已经心知肚明。
平荣顿时喜笑颜开,“我还以为兄长没认出我呢,心里难受了好几天。”
秦墨白只说,“第一眼便知晓。”
那日在茶馆相遇,平荣邀请他一起喝茶,那时秦墨白便认出他来。可他呢,端着御史台的架子,好大的官威!
想起当天的情景,平荣隐隐有些尴尬,脸颊窘迫泛红,“我……”
连说了三个“我”字,才坦言道,“我初到这些地方,见我年纪小,他们全都处处糊弄我、欺瞒我。我只能装出沉稳老练的模样,免得被人轻视。”
话锋一转,“就连兄长,也有事相瞒。”
秦墨白挑起眼尾,似乎在思考他说这句话的意图。他性子柔弱胆小,但不缺乏精明。
“平御史。”
平荣心中咯噔一声,不自觉将秦墨白的手指握得更紧。
兄长那么聪明,一定是察觉了他的意图。连“荣荣”也不喊,生疏地叫他一声“平御史”,平白拉开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秦墨白当然察觉到他的意图。
这家伙哪里好糊弄?临阜县的裘怀不就是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如今铃铛入狱、抄家斩首。
这会儿装出年少无知的可怜模样谎骗他。
秦墨白不吃他这一套。
“平御史,”秦墨白道,“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平荣脸色骤变,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青涩的模样。
他率先松开秦墨白的手,猛地站起身。
“兄长!我是念着旧情才与你说这些。知枝州如今什么模样难道你不知晓吗?裘怀在狱中什么都招了,那蔺鸿达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下属的县官全都是他的走狗!”
“难道,你也是吗?”平荣质问。
秦墨白静静看着他,未执一词。
平荣怒目相对,声音逐渐哽咽,“你和他们一样,欺瞒我、糊弄我。此案分明有蹊跷,你认识那死者却装作不知。三番几次赶我离开,难道不是因为心中有鬼?”
“秦大人!”平荣重重地吸了口气,“我不想与你刀剑相向、反目为仇。可你若是始终执迷不悟……我如今是朝廷任命的廉察史,你不要指望我会顾念旧情。”
他哭,并不是因为秦墨白没有和他相认。
而是因为他身为朝廷命官,苍生百姓在前,私情在后。
还未相认,便已决裂。
第二日清晨。
郭玅刚起,便被秦墨白唤人叫去赞政厅。
县令大人身着玄色长袍,发髻由一根琉璃发簪束起,手捧书卷端坐在桌案前。抬起眼眸,神色淡然,“郭大人来了。”
郭玅合上门,走到他身侧,“大人有何吩咐?”
“蔺鸿达今日来瓶水县主审命案。”秦墨白说。
郭玅皱眉,“他早就知晓全部内情,此番前来必然另有目的。大人,你要小心。”
“嗯。你一会儿去找平御史,催促他离开。”
“大人担心他受到连累?可平大人执意要协同审理命案,不愿离开。”郭玅叹道,“其实,下官倒觉得平大人值得信任。”
秦墨白点点头,笑了笑,“去吧。”
“是。”
又听秦墨白低声嘱咐,“将账簿交给平御史,叫他保管妥当。”
原来如此。郭玅立刻心领神会,“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秦墨白想了想,“郭大人,不要让他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郭玅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躬身告退后离开赞政厅。
时至今日,蔺鸿达早就视秦墨白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为了保全那本账簿,为了保全平荣,秦墨白不能与他过度亲近。
“这是……”平荣腾得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中的两本册子。封皮用小楷黑字写着“知枝州二十八县——赈济荒灾账簿”。
他随即翻开看了一眼,上面贪污索贿的数字叫人触目惊心。
五年前南方大涝,洪水淹没数个州县,农田村落毁于一旦,百姓死伤惨重。朝廷为救济灾荒,拨款千万两白银千万石粮饷下发州县。
——知枝州便是其中之一。
蔺鸿达上书朝廷:知枝州位于绵延起伏的山脉之间,地势平凹。洪水一来,城镇村庄无从遮挡,非人力所能挽救。
可没有人知晓,朝廷拨下来的救济银两全被蔺鸿达私吞,据为己有。
天灾、人祸。
难怪知枝州各个县贫困至此!
平荣原先只以为蔺鸿达欺压百姓,却没想到他连朝廷下发的赈灾款都贪。
“郭大人,这账簿是从哪来的?”
郭玅叹了口气,“禀平大人,这是蔺鸿达身边的主簿崔环,一路将账簿送到此处。”
“此人现在何处,可否一见?”
“其实,平大人昨日已经见过崔主簿。”郭玅声音低沉,宛如哀悼。
平荣错愕,冷意一直从脚底蔓延至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