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50、谁立中宵（12）

　　来不及沉浸在悲伤与屈辱中，卡特琳娜看到一个绝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云轨站的人，她挂了手机跟上去，心脏狂跳起来。
　　那是曾在人满为患的店铺里，伸出手发出光亮照亮自己人生的女人，此刻她同样也在发光。跟着这道光，她能够知道一切想知道的事，比起难以捉摸的情爱，关乎性命的信息才是重中之重。
　　但她泛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所能够借用的微弱月光的确掩盖了夜行的身影，可在装了热感摄像头的云轨上，她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更加关键的是，她对此无知无觉。
　　“您身后跟了一只‘小尾巴’，需要我来处理吗？”
　　女人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与Lilith打字交流。“是学生吗？”
　　“热感分布显示，是一位女性，十分年轻，应该是学生。”
　　女人没说话，她的目光投向黑暗的列车窗，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位看不见的客人，这本该是一件毛骨悚然的事，可她看起来是那么的镇静，她的举止正常的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甚至正常的有些不太正常。
　　随着时间的推移，卡特琳娜的心愈发提了起来，她能够感觉到窗外的雨正在变大，能够调用到的月光能量越来越少，触手可及的车厢光源又是她不能使用的非自然光，这简直是一种危险的警示。可她又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想不懂想不透的那些感情上的纷扰跟这些比起来都成了不起眼的沙尘，哪里比得上唾手可得的珍贵宝石呢。
　　因此就算精疲力竭，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再靠近一点未知的世界，她在今晚失去了曾视为救赎的一切，要重新获得安全感，这也是必经之路。
　　云轨速度下降，女人起身，一边走一边在屏幕上打字。
　　“让她跟着吧。”
　　她撑起伞走入绵绵的雨幕中，向不远处人体工学学院的教学实验楼走去，卡特琳娜远远的缀在，亦步亦趋。
　　“但进入实验楼需要验证，她未必会跟过来。”
　　高跟鞋敲打在楼梯上，伞沿的雨水滴滴答答的流淌，屏幕的光芒一闪而灭。
　　“她会的，你放她进来吧。”
　　Lilith的声音有些疑惑的通过指静脉识别仪器扬声器响起来，在雨中不甚清晰。“可是…这不是学生该了解的事情……”
　　女人的动作没有任何的停顿，大门在她前面打开，在她背后关上。她就站在了一楼的大厅里，没再迈步。
　　“我们需要有一些懂事的孩子们，认识到这个真实的世界了。她和她的朋友们，需要学习点新东西。”
　　人与机器都没再说话，自动迎客的电梯没有开启，人类也不催促，仿佛正共同等待着，某个至关重要的人的到来。
　　而那个人，正试探性的，缓缓靠近。
　　卡特琳娜在自己进出过无数次的教学楼前犹豫，要进入这里，就必须自己的指静脉，可是如果识别记录被调出来发现她的深夜造访，这可不是什么“钻研学习”能够解释得通的。门廊的感应灯还未熄灭，只要进入那扇门，她的人生似乎都会就此颠覆，已经足够波澜起伏的生活，还需要这样更大的挑战与刺激吗。
　　还在犹豫的当口，今夜的又一件诡异事件发生，从未出错放人或反锁的大门，在无人验证的情况下自动开启。令她呆愣当场，完全意识不到如果有人和她一样隐去身型，那么已经在雨中失去了月光庇护的自己，显然已经被对方捏住了鬼鬼祟祟的把柄。
　　好在，和她一样机缘巧合来到这里的人，根本不存在。
　　“安泊尔同学，请进。”难道Lilith升了级，对于经常出入的人免去了识别吗。
　　此时骑虎难下，转头就跑未免太过心虚，于是她就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步履僵硬的进入了实验楼。穿堂风吹过被雨淋湿的头发衣裳，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又是一波震惊，她所跟踪的那个人，此刻就站在大厅里，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神情既柔和又威严。
　　姬临学院的校长，将急于窥伺秘密的自己，抓了个正着。
　　“校长…校长先生……我不是……”
　　从在店家看到这个少女的第一眼开始，一路走来，陈末夏有自信自己已经基本上了解了她的性格与脾气，这位家庭不幸的优秀学生，她脆弱而敏感，因细腻而更会观察，她的能力进一步赋予她察言观色的天赋，她的经历则让她不甘平庸，害怕失去，更害怕未知。
　　这就是自己所选择的，新力量的代表。
　　“卡特琳娜，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这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的包容那么的和善，其中的宽恕是卡特琳娜从未体会过的。
　　是的，在她畸形的人生中，从未有人给予她真正的宽恕。
　　“要为自己…负起责任……”原来自己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即使是面对毫无责备之意的问题，也会胆怯的缩紧喉咙。
　　陈末夏欣慰的笑了笑，她还能够记得那句话，就代表她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相应的后果。“走吧，你想知道的事，得好好的学习、观察，才能有答案。”
　　卡特琳娜点了点头，跟上老师的脚步，对方的声音仍在耳边响起，在仿佛是被最重要的选择背叛的夜晚，她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幸福与安定。因为站在她身边的人，是所有孩子们最信任、最敬爱的老师。
　　“卡特琳娜。”
　　“嗯？”
　　“无论待会儿你看到什么…”陈末夏拢住女孩的肩膀，轻轻婆娑。“都不要怀疑，也不要害怕，会有很多老师，他们都在保护你。”
　　“嗯，会有危险吗？校长先生…”
　　电梯扶摇直上，看着女孩眼里的担忧，陈末夏抿嘴微微笑了。“没事儿的，卡特琳娜，相信我。”
　　“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从那匆匆一瞥开始，校长先生从未辜负过自己的信任，她知道侦测设备在某种程度依然管控力度微弱也是校长先生据理力争的结果。这里的每一个学生，她的所有朋友，都如此敬爱的女人，总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保护着他们。所以，追随着她，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们走在空荡的走廊里，一路无话，只有轻轻的脚步声，在寂寥的空气中回响。卡特琳娜敏锐地察觉到，这里已经是目前不允许她进入的另外一个实验区了。
　　“还记得开学的时候，穆首席的发言吗？”站在实验室白色的电子屏蔽门前，陈末夏停顿下来，顺了顺卡特琳娜的头发。“把握住本心，维持自己的初心……”
　　“…坚定自己的决心。”她们一起慢慢地说出来，似乎连忐忑的心跳，都逐渐平静了。
　　“走吧。”
　　“嗯。”
　　电子门缓缓开启，在这个疯狂的夜晚，梦中打开的门正侵入现实。无力改变的过去在尚未定论的未来面前不值一提，新世界的钟声已敲响，第一批建设者们正用智慧与血汗为它铸基，以此欢迎那片被提及过无数次的，光明美好的未来。旧世界的弃儿与背叛者，走进这扇门，接二连三的，获得恩赐般的重生。

　　7.谋杀
　　一进门，几个坐在位置上的男女都站了起来。老友、同事们相互打招呼，气氛轻松而融洽。陈末夏往屋内走，身后的卡特琳娜小声的向这些见过或未见过的长辈低头问好，每个人也都神色和缓的回应，没有人对她的到来表示惊讶，更没有人疾言厉色。
　　一贯对学生们要求严格的纪舒远也只是随意的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自己找位置坐吧。”
　　卡特琳娜点点头，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了最后面的空座位上。想想也是，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Lilith，他们还会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呢。
　　在陈末夏缺席的时间里，穆曦微的情况已然稳定，此时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注射，正在沉睡中完成中和试剂的适应。大家都默契的没有提及刚刚的千钧一发，羲姬此刻也已经收敛了自己的能量流，走过来和陈末夏轻轻拥抱。
　　“之前见面我就想说了，你看起来…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陈末夏拉着羲姬一起坐下来，看着这张精致饱满的脸庞，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某个忙里偷闲的小课间，和几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子们，分吃一袋甜津津的糖渍杨梅。
　　羲姬颔首浅笑，似乎还有些小女孩的羞涩。“这样，我就可以陪你们再久一点，多好。”
　　对，看着你分毫未变的容颜，就好像连我也不曾老去一般，就好像我们永远都留在那段无法忘怀无法重回，骄阳灿烂的时光里，借着你，我也能再次感受到久违的阳光的温暖了。
　　“不过真看不出，你这么喜欢这个…小偷。”羲姬的眼神往身后飘了飘，不出意外看到了浑身僵硬的卡特琳娜，紧张的脚掌内扣。
　　终归是有高恩星这样的“外人”在，她们也没有过分亲近，只是并排坐着说悄悄话，只不过在场的人几乎都不是普通人，也就无“悄悄话”一说了。
　　“怎么说我们小朋友呢，老纪听了多不开心。”李清弈眼睛在卡特琳娜身上转了转，便不甚在意的平稳滑开，投向了观测数据中的纪舒远。“是吧，老纪同志。”
　　纪舒远不理他这打趣的玩笑话，陈末夏则假装愠怒。
　　“你别打扰他。”
　　“好好好，我闭嘴。”
　　“你刚刚说的是怎么回事？”听着陈末夏这么问，羲姬却没有立即作答，卡特琳娜识趣的站过来，垂着头，等待批评。
　　“怎么了，坐下来说，别站着了多累呀。”女人拍了拍学生冰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女孩嗫嚅了片刻，吞吞吐吐的开口。“就是…我刚刚到学校的那一天…在池塘旁边…看见了……这位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要吸收能量的…是因为…因为……”她不认识这个惊为天人的女孩，对方明明和自己年龄相仿，却似乎已经是得到校长先生认可的大人物，面对来自她的诘问，自己连解释都勉勉强强。
　　“慢慢说，这不是你的问题。”陈末夏打开一包纸巾递给说话说的磕磕绊绊的女孩，又替她拢了拢头发。
　　卡特琳娜点了点头，终于敢正视二人的目光了。多么奇妙啊，她们的眼神里有担忧、有疑惑、有惊讶、有不以为意、也有很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可唯独没有任何的谴责，没有任何经过忍耐之后的怒火，而这些，曾是她已经习惯承受的。
　　“后来…我在湖边…听见几位老师在湖堤上……聊天，也忍不住…对不起，我不该做这样的事……我不是有意要去吸收能量……”
　　听了她的话，老师们都没有表态，纪舒远自然只关心正在进行的实验，李清弈虽然没想到小小学生还有这样的奇遇，但他也不是个锱铢必较为难学生的老师。言煜和高恩星更不在意这种小事情，而且现在校长要亲自处理，他们俩也不会多问。
　　陈末夏抚摸着卡特琳娜柔软的发丝，声音柔和。“不用道歉，你只是个孩子，什么都没做错，没有人做错。”
　　她最亲近的人从来都只会告诉她“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你好自为之”，逐渐的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要因为自己的“错误”愧疚、接受惩罚，并且只能默默忍耐。以至于到现在，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现在终于有人拥抱她，告诉她，你没有错。似乎过往无数个不能原谅的自我惩罚，此时此刻，都有人来安慰有人宽恕，一个一丝光线都照射不到的地方，猛然投入瀑布般倾泄的阳光，明媚的让人禁不住流泪。
　　“嗯…嗯……”她想说些什么来回应对方的安慰，却只是宛转的哭腔，压抑许久的情绪正一点一点逐渐崩溃。
　　“没事的，没事的。能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们，你已经很棒了。”陈末夏柔声安慰着强忍住哭泣的女孩，她明白，年轻少女哭泣的理由有千万种，不能宣之于口的那些话流出眼睛总比憋在心里要好。在落雨的黑夜，形单影只走在雨中的人，必然有些什么东西，跟随着大雨，一同被她抛弃。但她能够狠下心来抛弃，却不能够勉强自己完全不为此伤心。
　　“……你的属性是月光，会被同属性的能量吸引，是正常的。”羲姬并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孩，因为自己也有些易被吊起的心事，百转千回，愁肠百结。
　　“啊，老师的属性…也和我一样吗……”
　　“不要在意这些。吸收别人的能量不是一件坏事，但生命体放出的能量属性和自然环境中的不同，要更加致密精纯，如果一次性摄入太多，身体一时之间承受不了高纯度的能量激发，会很危险，多注意就可以了。”羲姬一言带过了自己的身份，她作为精灵来到这里已经非常不妥，当然是越少人知道她的身份越好。
　　“你当时见到了穆首席是吗？她怎么样？”话题又转移回来，陈末夏从来都不知道穆曦微在默默隐忍着这些，想到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调侃自己车技一般的女人，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番话。她不敢想下去，那些擦肩而过道别的下一刻，自己面前紧闭的门扉后，有多少次，是她惨白的身体和刺目的污血。
　　“很…很不好……”
　　“的确不好，我吓了一跳，但你知道以前我也见过…一次…不过李清弈好像早就知道了……”羲姬接下卡特琳娜的话，后者知道这段谈话里已经没有自己需要开口的地方，乖巧地坐在一边不再开口。
　　陈末夏的心自下午开会时得知穆曦微的情况时就一直紧张不安，但好在过来之前由纪舒远通报了一切顺利的情况，情绪也没有那么激动，毕竟没有亲眼目睹过某些惨状，在“微微一直都很棒，很值得托付”的心理暗示下，她始终没那么担心，只是因为对方的隐瞒而很是心疼。
　　“我也是偶然感觉到她身体有些不太对劲，谁能想那么多，她自己又不说，谁知道。”李清弈看着玻璃另一边的女人，目光里有些许的责怪。“也不知道是怎么瞒着赵扬帆的。”
　　“没人告诉他吗？”陈末夏皱起了眉头，拿出手机来准备打电话。
　　李清弈看了一眼躲避自己目光的高恩星，又看了看神情莫测的言煜。“她都没说，谁敢去说？”
　　人类与执行官的结合哪怕放在今天也是非比寻常，说不清是人类更惧怕手握力量的执行官，还是执行官本身仍对自己有着迷茫甚至怀疑，没有人能够打破这种隔阂。本以为抛开了世俗眼光的赵扬帆与穆曦微，原来也只是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的互相支持保护，又互相隐瞒。陈末夏捏着手机，一时之间也失去了打算。
　　沉默的乐章在有着柠檬草味道的空气中回响，一圈一圈，画出透明的波纹。在药物的作用下独自躺在实验台上的女人脸色红润起来，她曾独自面对过的悲欢，到现在为止，终于有了托付。高恩星可以说是感触最多的人，她几乎已经想好了等到穆曦微醒来，自己要说的第一句话，欢迎她重获新生的祝福。
　　心跳与呼吸的频率稳定上升到了另一个频率，睫毛颤动，沉睡的战士即将醒来。陈末夏与李清弈站起来靠近了玻璃，确保对方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令自己安心的人。
　　的确如他们所愿，半躺的穆曦微睁开眼睛，因一时之间不适应强烈的无影灯光线又半闭了闭，最终她寻找着玻璃另一端的面容，慢慢的笑起来。黑暗的玻璃墙面调节了亮度，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面。站在玻璃前的陈末夏与李清弈，他们的笑容没有一丝丝改变，另一侧的高恩星则开心的眼眶泛红，坐在桌边的纪舒远嘴角也罕见的上扬，还有更远处的羲姬，她却那么腼腆，腼腆的连挥挥手都不好意思的抿着嘴笑。
　　更远处那是谁，光线太暗，有些看不清了。身体变得很轻，似乎成为了一片晴朗天气里的云，浮在剔透的青空之中，漂浮的灰尘与气流穿过自己的身体，像风穿过雪。
　　手刚刚抬起还来不及动一动就放下了，不知为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长年累月的抗争中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眼神涣散，思维也跟着零碎了起来。之前怎么没有感觉到，这里这样的冷。
　　需要燃烧点什么，才能将这里彻底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