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48、谁立中宵（10）

　　“观测时间下午7点15分，观测对象执行部首席执行官穆曦微，较上一次观测身体状态变化：无；抗体形态变化：无；抗体浓度变化：无。观测对象生命体征正常，无明显不适症状发生。第三次注射时间预计在下午8点15分后，请注意。”
　　“她还没有醒，等她醒过来之后重新计时。”纪舒远滑动屏幕观察穆曦微的身体素质报告，Lilith将她血液、组织液、淋巴液之中各种成分的变化做成了曲线图，配合心跳频率与血压走向图，将她身一切的细微变化都尽在掌握。
　　“好的，注射时间已重新开始计算。”
　　实验室的独立操作间重新归于宁静，只有计算机运作的声音和人们和忽略不计的呼吸声。高恩星和言煜坐在李清弈两边，羲姬则自成一坐，只有重任在肩的纪舒远仍在操作台前寸步不离。
　　长达几小时的观测，任谁都会疲惫不耐，但他们不会，因为躺在实验台上的，是他们最在意的人。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高恩星用余光观察着悬空坐下的羲姬，实验室操作间有时也会向高年级学生开放，教具齐全。几个人类各占一把椅子，虽然还有空余，但她只是随意的坐在半空中，好在这也不算难为客人。
　　李清弈知道高恩星与羲姬并没有交集，甚至有可能第一次正式见面，面对她的疑问，自己必须给出不容反驳的答案。“她是我们的朋友，也是微微重要的人。”在我们不希望某些事发生的关键时刻，能够救她一命的人。
　　言煜早在羲姬与这群年轻人上学时就见过她，近年来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对于高恩星的疑问，他并不参与。
　　“人？你认为她是一个人类吗？”对方嘴里那句“重要的人”的称呼，让高恩星心头不满，她压低了声音，用执行官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着。“她可以被视为人类？那么约尔曼冈德又算什么？”
　　她并未意识到精灵与人类的不同，执行官身体上的缺憾与限制，对于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我的丈夫，是同意我帮助你们的妖怪，高恩星女士，在这里，在我面前，你没有秘密可言。”
　　李清弈皱了皱眉，羲姬依然是当年那位尊贵的“苏先生”，一字一句都透露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可她对朋友们却又低微进了尘埃里，一举一动都是不计回报不论原则的维护。
　　“无论你心里怎么想，在穆曦微心中，我应该是可以被称为‘人’的。”
　　“那可不见得。”
　　就像是年少气盛时女孩子们的友谊，总因为今天你和我玩明天你和她玩斤斤计较，也因为你和我不喜欢的人玩或者你和不喜欢我的人玩而翻来覆去的绝交。她们幼稚的继续着你来我往的把戏，令人依稀回忆起一些陈旧的好时光来。
　　“如果你是指她的身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多亏你的照顾这件事的话，我大致上还是知道的。”
　　高恩星禁不住回头去看，她真有些好奇一只愠怒的精灵看起来应当是什么模样，她的眼睛也会锁定自己看似平静的背影吗。出乎她意料的，对方并没有施舍一分一毫的注意力给自己，她金色的眼睛散发着云中的太阳光芒，温暖、柔和，全无她话语中毫不相让的咄咄逼人。
　　“听着你们这么说话，我觉得…我还挺重要的…”实验台上的穆曦微悠悠醒转，她浑身都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大梦初醒的后遗症，让她觉得时间难熬了起来。此时听到了羲姬与高恩星的唇枪舌剑，让因睡睡醒醒而昏沉的大脑有了些许的意识回笼。“你来啦，恩星姐姐。”
　　“嗯，我刚到。你感觉怎么样？”也顾不上和羲姬再有什么争执，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女人的目光落在朋友的外衣上，朋友的无数外衣都曾沾染过自己的污血，唯有这一件，或许她想要用这件崭新的战袍，来迎接崭新的自己吧。“很好…我感觉…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她笑起来，似乎只要笑着走下去，就能走到她所期望到达的地方。
　　“监测到抗体浓度出现预计情况外升高，请注意。”
　　纪舒远在Lilith开口的瞬间就切断了通讯，他简短有力地按下几个按钮，几条新的函数曲线出现在屏幕上。“麻醉准备，低温准备，Lilith，锁紧实验区域，注意实验楼人员流动。”
　　“明白。”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高恩星站起来，趴在玻璃上，穆曦微的笑容在她极速呼气产生的白雾中模糊。
　　言煜也抬起头，想看看纪舒远的屏幕，但可惜即便他是对方的助手，也没有能力看得懂这场实验的突发情况到底该怎么处理。
　　“冷静，以她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和试剂也会被她体内的免疫细胞视为新抗原，会引起短时间内抗体数目的激增。”李清弈开口解释，拍了拍言煜的肩膀。“麻醉能够防止她身体出现异常变化时造成伤害，低温能降低细胞活性。别担心，我们演练过很多次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放下心来，就听见已经操作了一番的纪舒远语气沉重的开口：“情况超出了预料，抗体浓度持续升高，必须维持麻醉才能继续，但长时间的麻醉加上中和试剂的刺激会对她的身体机能产生不可逆的伤害。”他在屏幕上飞快演算，调用一个个复杂的函数模型做各种各样的推演。
　　李清弈和高恩星都对人体试验完全不了解，现在就算情况紧急也只能跟着干着急，言煜还懂些皮毛，情急之下他也试探着提议。
　　“那能不能加快进度，快速的完成注射。”
　　“请保持安静，言教授。”听到这种极为离谱的建议，纪舒远自然不屑于回应，他的手与眼都分毫不离操作台，在不同的显示屏间切换，搭建不同的函数关系式。Lilith作为他最得力的助手，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姿态堵住了言煜接下来的所有话。
　　几分钟后，代表穆曦微身体情况的图像趋于稳定，只剩下了缓慢上升的抗体浓度曲线，但这也是纪舒远能够达到的最好状态。“忽略她的身体变化贸然注射可能会产生两种恶性后果，一种是剂量不足不能遏制抗体反应，身体反而因外界刺激产生的反馈调节出现失控；一种是过量，破坏身体对异种能量的适应性，之后……”他顿了顿，静静地看着电子草稿上的演算答案，最终他还是以这样玉石俱焚的结果，亲手打破了所有人的幻想。“她不再能够对异种能量产生反应，也不能再使用……”
　　“老纪！”李清弈猛地站起来冲到了操作台前，死死盯着凌乱的草稿。“肯定还有什么办法的是吧，你别这么说啊你！”
　　回应他的，只是沉默。
　　无论穆曦微的情况多么紧急，高恩星都从来不在她的面前展露过任何担忧、消极的情绪，她知道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自己绝不能是失去希望的那一个。而现在，她终于可以不在乎朋友的回应，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肆意宣泄。她想要揪着纪舒远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万全的把握就贸然开展实验，可是不行，因为根本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只是不想承认。
　　已经堕落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拯救的。
　　“只要能有代替麻醉的办法，并且控制住抗体浓度的上升，是不是就可以了？”羲姬从空中落下来，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了操作台。“她的目光凝聚在实验室里沉睡的女人身上，流淌着温柔的溪流。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只有纪舒远立刻开口道：“可以，你有办法？”
　　精灵缓缓地脱下了外套，她一直以人类的形态与朋友们来往，此时需要她大范围的使用能量，便不再掩藏自己的本体。金色的浪潮翻涌，只在光芒闪烁的瞬间，她又回归了最本真的样子。
　　即使一万次目睹精灵的蜕变，每个人也都会一万次为她所惊叹，更别提还有高恩星这样与她未曾谋面过的人类。如果精灵也可被视为自然的造物，那么与他们相比，其他的生物都显得那样的粗陋，仿佛雕塑与泥胎的区别一般，显露出精雕细琢的美来。
　　“我来控制住她的意识和身体，降低她的反应能力，用我自己的身体来代替掉她一部分的感官，嗯…或者…我不太知道怎么表达，就是比如降低她的呼吸频率心跳频率，我来替她呼吸、完成血液循环。”羲姬并不了解纪舒远的实验原理也完全不懂得有关人体试验的生物药学基础，但她有极高的学习能力和思维能力，在观察了纪舒远的所有操作与演算之后，也能了解到大概。“通过我的能量介入，日光的治愈能力能够控制她体内的抗体浓度。前提是，你确定中和试剂有作用？”
　　“就是说你压制她的身体机能，将必须维持的机能都由你来完成，能持续多久？”纪舒远一边听她的话一边点头，手指点在屏幕上修改等式中的不同参数。“我不能确定在这种情况下，中和试剂仍然对她有效，但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
　　羲姬将手贴在玻璃上，光辉流淌，顺着她盘旋在脚边的发丝流动，一束一束，贴上了分割实验室的单向玻璃。“我以前尝试过，可以有大概三十分钟的时间，今天你需要我维持多久，我都可以。”她侧脸的线条起伏精巧，眼中的坚持一如往昔。“如果不能确定是否有效果……我们尽力去做吧……”
　　纪舒远没说话，他减弱了麻醉气体的气压，为了防止干扰羲姬的行动，Lilith关闭了试验区的灯光源。光带流动，像一片巨大的透明纱幔，穿过玻璃覆盖上了穆曦微的身体，将她整个包裹起来。聚精会神地去看，能够发现，淡金色的纱幔在贴近女人皮肤的毫厘之间，裂解为不计其数的微丝，钻进她的口鼻发根，每一处关节，每一颗毛孔，好像是一个质地稀薄的金色巨茧，包裹着脆弱的神明。
　　高恩星趴在玻璃上喃喃自语，她从未想象到生命能够以这样的形式，在不同种族之间共享。“天呐…”
　　看得出连接建立的非常成功，羲姬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这块玻璃阻挡了试验区到我们这边的光，我不用考虑能量流失，可以坚持的再久一点。”我要救你，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任何我爱的人，再次消逝。
　　这种感觉李清弈再熟悉不过，比起纪舒远，他与羲姬的联系要更加紧密，从前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他熟悉他们之间的对话与气氛，在一同玩闹过的疯狂岁月中，她的性格她的思想都是他曾倾佩尊敬过的，而现在，那个在街头巷尾闲逛，在路边小摊上吃凉面还要多加三勺辣油的女孩，她回来了。
　　他们无一不期盼，不庆幸着，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