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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道别的墓碑 ...

  •   羲姬自二楼下来,细长的黑色鞋跟陷进柔软的地毯中,敲打地面的声音也被藏了起来,她身上轻飘飘的纱幔和束起来的长发拂过从高高的雕花玻璃窗外洒进来的日光,无声的从宫殿中一条走廊长长的这一端走向通往中庭回廊的那一端。漂亮的金色瞳孔仿佛一片平静无风的湖面,在浓密睫毛的映衬下,倒映出走廊尽头的雕花大门和四周精雕细琢的窗与墙。
      艾萨斯坦斯跟在羲姬的身后,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凝着冰霜。她维持落后前人两步的距离,并与她的步伐保持一致,看着主人裸露后背上纵情欢爱的痕迹,素来寡淡的面容,更多添了几分冷冽。
      纵然心里翻滚过成千上万的想法,在主人停下来时,她的反应依然敏捷而谨慎。
      两人一前一后停在了走廊中间一扇双开门边,做工细致镶嵌宝石的木门紧紧的闭着,零星的话语声从门后艰难的挤出来,飘进艾萨斯坦斯的耳朵。她知道,自己的主人对这些声音更加敏感,因此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里面是什么人?”主人的声音听起来和从前别无二致,甚至有着罕见的闲适轻松,就像多年前那个阳光倾泻的慵懒午后一样。
      她低着头,言简意赅地说道“会议室里是姬临学院的代表,求见议长大人,讨论关于人类与我们进行基因融合的相关工作。议长大人今天下午没有日程安排,应该马上就会过来了。”
      逆光的人影出现在走廊的那一头,朝着主仆二人缓缓走来,却在呼吸间到了羲姬的面前。他揽住羲姬裸露在空气中纤细的腰肢婆娑她光滑的皮肤,另一手牵起了她的手放在了唇边,垂下眼睑看着妻子美丽的面容,温柔的笑着问“我的小夜莺,这是想去哪里玩呢?”
      羲姬慢慢地靠在丈夫的肩头,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松木玫瑰的香气,手指缠着他外袍中间的系带“去海边游泳,顺便捉螃蟹回来吃。”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优美的弧度配上从指甲根部晕染出的浅金色,看起来精致细腻。
      约尔曼冈德低头吻了吻爱人的额与发,转了个身将她轻轻往大门方向推了推“去吧,注意安全,等你回来,小夜莺。”
      她缓缓的向大门走去,走进了外面热烈的阳光中回头去看,男人的身影在光线不那么明亮的走廊中,被阴影覆盖的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明亮而柔和的目光依然追随着自己,即使她知道在对方眼中,自己的身影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中也只是个朦胧的剪影。她挥了挥手,便消散在了热带海岛上午后的暖风中。
      尔萨始终站在约尔曼冈德身后三步远的位置,此时他走上前打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神色温柔的男人转身往门内走去,不动声色的换上了端肃的表情。
      门后,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了三男一女,他们显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有着明显的外貌差异,两位的鬓边渐生银丝,另外两位却正值青春年少。
      “欢迎各位,造访寒舍,招待不周,见谅。”他伸出手来,和起身的四人分别交握。
      赵扬帆的微笑疏离而谨慎“约尔曼冈德先生,好久不见。”他的身边,李清弈,宋研,李清欢,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是同样的素淡,仿佛能够被窗外的阳光融化一般,隐藏着深深的忧虑和不安。
      “约尔曼冈德先生,我们的来意您已经明了。生物制剂的研究虽然已经继承了前人的成果,但也远远不够。我们明白此时前来寻求您的帮助十分冒昧,但是…”李清弈的余光看着打量着茶杯花纹的宋研,对方略见衰老的面庞读不出情绪“但是,相信您也不愿意见到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以及疲于奔命的我们,不是吗?”
      尔萨和李清欢应该是双方为这场会议准备的记录员,只不过前者制服笔挺,捧着小巧玲珑的微型电脑,一行行的忠实记录者主人与客人的一言一行;后者带着粗黑的胶框眼镜,长发高高的束起在脑后,修长的手指轻而匀速的敲打着键盘。两者不分伯仲,也不知他们的纪录是否有出入。
      约尔曼冈德呷了一口茶水,桌上的小甜点缓慢的朝人类的方向移动“我记得上一次见到几位,已经是34年之前了。不过当年匆匆一瞥而已,我们的交情,还是要从最近开始算起吧?”
      白色描着浅金镀边的碗碟中,既有点缀了薄荷叶的柠檬乳酪蛋糕也有淋着莓果酱的海盐冰淇淋,是这个海岛城市最值得品尝的下午茶甜点。谈判的人类交换眼神,记录的人类不为所动,他们都意识到了某种从妖怪话语中流露出的不容置喙的潜在回应。以约尔曼冈德为代表的异种世界种族,并不在意这个将要并入自己统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状态,也拒绝了来自人类的亲近与好意,虽然后面一点,几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领会过,但时至今日才更加的令人感到寒冷。
      宋研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赵扬帆平静地开口“我们与您的确也不过是一面之缘,我们的请求,确实逾越了。但您忽略了一点,这并不是我们个人的请求,您的回应也并不仅仅代表您个人。”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而是切下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
      妖怪的衣角无风自动,他黑色的瞳孔爬上了丝丝缕缕的暗红,亮起了若有所思的光芒。空气小小的陷入了寂静,冰淇淋在怡人的温度中悄悄融化,看起来十分清爽的蓝色与莓果酱的红慢慢的混作一团。
      “您说的对,赵扬帆先生。这是两个世界间的干涉与融合,人类将这称为文化与种族的冲击,问题在于,不是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种族都有干涉其变化的资格。”光芒熄灭,约尔曼冈德又恢复了以往的高深莫测。他既不表露出同情,也不表露出怜悯,但他的每一句潜台词都是毫不留情的蔑视。
      这种蔑视,显然被宋研全盘接收到了“如果身为世界主人的人类不加以干涉,如果作为当事方的异种世界不加以干涉,那么谁应该来干涉?”他的面容依然平静,但生硬的语气已经表露出了满心的愤懑,这虽是谈判桌上最忌讳的一点,但是其他人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阻止了。况且难说这样的回应,能否打动对方,如果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们也乐见其成。
      但并不是所有事都会如人所愿,约尔曼冈德面前三角形的蛋糕被空气切开分割成整齐的数块,他将其中带着薄荷叶的一块送进口中,缓慢的咀嚼,旁边尔萨已经为他续上了新的茶水,并递上了雪白的方巾。作为这一套动作的结束,妖怪挥手,桌边小推车上的茶壶给宋研半空的茶杯注入温热的茶水仿佛是要平息他的怒气。
      “宋先生,你说的没错。我的世界的确应该为目前的状况做出一些回应,于情于理都应如此。但容我提醒你,首先,应该与否不是由诸位来判断,而应由胜利者来判断;其次…”他微微向后,舒服地靠在柔软的靠背中“并不是所有应该做的事情,都需要去做。这个道理,几位应该比我,有更深的体会。”
      空气陷入了死寂,不知何时,尔萨已经停止了记录,于是只有李清欢敲打键盘的声音,单调的重复响起,就好像是谈判桌上的挽歌。男人们低着头,妖怪最后的话语再一次申明了他们的态度,也再一次讽刺了人类的弱小。可是作为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他们,却找不到理由反驳。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赵扬帆破天荒的感受到了久违的疲惫。
      约尔曼冈德最后看了一眼李清欢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站起身来点头示意便转身朝大门走去。
      尔萨合起了微型终端向人类们欠了欠身“再一次向远道而来的诸位表示欢迎,晚餐将在六点钟准时送往几位的房间,祝几位在这里过得愉快。”
      妖怪再三关注的女人终于有了除埋头记录外的动作,她合起的终端发出轻轻的啪嗒声,这意味着这场会议已经结束了其短暂的生命,无论是否达成它的使命,无论它是否具有本应具有的意义。李清欢摘下眼镜放在电脑上,将额角的发丝捋起来别在耳后,端起茶杯缓缓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约尔曼冈德先生,您可曾注视过云端之下的世界?”
      约尔曼冈德转回身看着这位年轻的少女,她白皙娇嫩的面颊与乌黑浓密的长发,就如同一位还没毕业的学生一样,让人完全想不到她已经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只有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略微显露出了一丝久经世事的沧桑来,却又为她的一举一动凭添了些成竹在胸的气定神闲。“李清欢女士,我们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但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不是吗?据我所知,您和林予枫不同,应该不是一位会放任问题的妖怪。”李清欢认真的看着若有所思的男人,她漂亮的眼睛是罕见的灰色瞳仁,其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妖怪无声的笑了笑,转回身来坐在椅子上“尔萨,添点东西过来吧。”
      尔萨低声应下,无形的力量波动回荡在会议室的空气中,顺着门缝悄悄溜了出去。溜出光线明媚的走廊,溜去了庭院与花园。对此有所察觉的李清弈松了一口气,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看来约尔曼冈德先生也不是尽如传闻,这令我们很有信心。”女人的笑脸柔和的荡漾开,一反刚刚的锐利与大胆,像是加了冰的咖啡中混入了奶油与巧克力般变得温柔了许多。
      “我知道人类有眼见为实的道理,只希望诸位背后的人们也和诸位一样。”妖怪的言语中似乎还有某种深意,但人类无从知晓。
      会议室的门被仆人的手轻轻推开,洛芙推着一辆白色的餐车进来,随后的两只妖怪迅速的更换了每人的蛋糕和融化的冰淇淋,换上酸甜爽口的菠萝椰肉慕斯和撒着芒果丁的红豆刨冰,洛芙为四个人类倒上了略苦的正山小种红茶用来搭配过甜的糕点。另一边尔萨已经奉上了椰奶冻与樱桃酒黑森林蛋糕,又倒上了清甜的白桃茉莉茶。房间里没有人说一句话,唯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听起来专业并且严肃,最后,仆人为他们更换了新的雪白餐巾与贝壳形的餐具,推着小车无声地离开。
      会议室的门再次关上,会议继续,但主导人已经和之前天差地别。尔萨与李清欢都没有打开手中的终端,这意味着,这场会议的内容将不被记录在案,它只留存于参与者的大脑中,或者刻进他们的灵魂里。
      宁静的氛围在蔓延,与会的双方都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谁抢占了先机就会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一败涂地一般。他们就像买卖双方,在衡量彼此的筹码与身价,在思考怎样才能用最少的筹码,将对方买断。李清弈已经不再担心这场会议的结果,从约尔曼冈德转身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妹妹就已经代表整个人类,赢得了这场谈判的主动权。
      在这场短暂的对峙中,有的败下阵来,有的不动声色地藏起了喜悦。
      约尔曼冈德将红色的冻干草莓碎轻而匀地洒在椰奶冻上,平静地开口了“看来贵校还是缺乏一些勇于开口的先驱者吗?”
      “我想我们找错了目标,虽然您是弗拉斯特联合国的议长大人、执政官,但您的意见并不代表贵国议会,对吗?”赵扬帆的言辞还如以往一样一语中的。
      妖怪似乎并不为这样的言辞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将嘴里的奶冻咽下去,抿了一口热茶“您说的很对,赵先生,我国与贵国在政治体制方面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都不是一个独裁专制的存在。”
      “我们今天的来意,只是希望您能够正视这个简单的提议,仅此而已。”李清弈紧皱的眉头已经放松,他的双眼直视着远处妖怪的眉宇,目光中的诚恳和友善仿佛已经伸出去的手,在等待同样友善的回应。
      “各位,请相信我与我的同僚们非常明确您方的来意。或者说,我们比您方还要更明确这个决定背后的意义。”妖怪仿佛抛开了之前的轻蔑,开始认真的表露出自己的想法“所谓基因的融合,不过是加快了人类口中所言的进化过程。弗拉斯特中的大部分生物都有着十分漫长的寿命,基因的改变与否,放在漫长的时间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寿命短暂的人类来说,未免太冒险了,不是吗?”
      李清弈与赵扬帆不动声色地对视,妖怪似乎过于善良了一点,难道他之前的傲慢反而是为了人类的长远利益做打算?这与他征服这个人类世界的目标简直是南辕北辙,任谁都会觉得这个解释太过荒谬。
      宋研刚要开口,约尔曼冈德却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说话了“你们也能够感觉到,她对这个世界的喜欢吧,我怎么能够随意改变她所喜欢的的世界,本真的样子呢?”他看着会议桌上用来装饰的奶油色玫瑰,语气莫名的有点低落,像是沾染了秋夜的露水,变得缱绻幽凉。
      一时之间,几个男人无言以对,这句话太过迁就也太过温柔,温柔的令人无法拒绝,唯有仿佛身经百战的李清欢毫不动容的说道“她可未必领情呢,约尔曼冈德先生,还是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吧?”她虽是笑着,可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令人愉悦,至少现在看来是如此。
      妖怪并未动怒,或者说他不会因为这些繁琐的事而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对我来说,她是最有意义的事。”
      女人挑了挑眉,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达成了百分之八十“那为什么不去尝试保护这个世界呢?保护他的独立与自由,保护他不被束缚的美,这样难道不是最好的吗?您怎么看?”她悠哉悠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细细的品着手中的红茶。
      “或许我所使用的方式与您方的期待有所不同,但是,这毕竟是我私下的愿望,请您理解。”
      意料之外的答案,本以为聊起了那一位就一定能够事半功倍的人类们从未想过,妖怪一厢情愿且孤注一掷的行为,其实根本已经抛开了他所在意的对象真正的感受,就连他是否在意过,都已经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男人们无话可说,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底牌,沮丧的情绪在三个人之中蔓延,原来谈判桌上先开口的也未必尽落下风,决定输赢的也不仅仅是正义究竟握在谁的手中。女人捏紧了茶杯,绯色的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她手中的茶已经只剩下寥寥几滴,半口而已。
      “我原先并不想这样。”她打开随身的手包,两张折叠过的薄笺顺着平滑如镜的桌面飞向了妖怪“抱歉二位,这是家里的一些旧事,请原谅我并不能将它公之于众。”她朝纪舒远和宋研报歉的笑笑,后两者虽然有些疑惑,但也平静地接受了。
      约尔曼冈德打开了薄笺,扫视纸上的内容,他的头半低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尔萨发觉到主人身上产生了某种混合起来的情绪,惊讶、隐忧、还有一闪而逝的薄怒,这是相当罕见的,他无从得知薄笺上的内容,但他明白这必定是某种致命的信息,乃至于,令他的主人都未曾预料到它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这个地方。
      妖怪的脸色亘古未变,却又仿佛经历了左右为难的挣扎。终于,他聚拢的眉头纾解开来,发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声“啊,您出乎我的意料了,李清欢女士。”他将薄笺原样折叠,泛黄的一小叠沿着它来时的轨迹随着控制者的心意原路返回。
      “您还要继续考虑吗?”赵扬帆适时地开口了,宋研的余光悄悄地观察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却无从得知他是否知晓纸上的内容,对方平和又略带惊讶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全盘在握,又像是茫然不知,他懊恼地发现,自己和许多年前一样,依然看不清眼前的年轻人们,无论他们一同共事了多久,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识人不清,还是因为他们太会伪装与掩饰。
      妖怪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议会不会做出有关基因融合的任何决定,我国的政权也不会限制国民的自由。”他忽然展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充满了真诚与祝福的和善微笑“我真的很期待,看到人类进化的那一天。”
      李清欢喝掉了最后一口茶水,缓缓地起身收起了桌上薄薄的两页纸。那两页描绘着墨色的龙与鹤的纸张随着她重新坐下的动作自燃,消融在了空气中“约尔曼冈德先生,您身在云端,可却从未俯视过脚下的土地,或者说深渊。当您落下云端,终会有这么一日,它将凝视您,拥抱您。”她顿了顿,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与自己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了不知名的怜悯,缓慢的说“并吞没您。”
      对方起身,并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回应,而是不为所动的将擦试过嘴唇的餐巾放回到桌上“会议结束了,祝各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您也是,先生。”李清欢点头示意,却并不站起身来和另外三人一样礼貌的目送主人离开,她收起眼中的情绪重新戴上眼镜,于是那双精明的灰色眼睛又隐藏在镜片后,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叫人捉摸不透。
      尔萨欠了欠身子,站在门边扶住了铜质的把手“晚餐为各位安排了青蒜汁小羊排与红酒鲭花鱼,请不要拘束。”
      应当是因为不虚此行而放下了重担的李清弈笑着调侃“难道没有什么弗拉斯特的美食招待招待我们吗?”
      “明白了,李先生的菜单将换成浮萍人鱼血与魔女之吻,请您好好享受。”尔萨脸上谦恭的微笑纹丝不乱,仿佛为人类们这样的要求早已做好了备选的方案。
      宋研哈哈笑着拍了拍李清弈的脊背“你有口福了,小子。”
      李清欢跟在他们身后,她的表情严肃平淡,既不忧虑也不欣喜,仿佛对刚刚来之不易的胜利无知无觉。赵扬帆走在她身边,像行程中无数次曾做过的那样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观察她修饰的无可挑剔的眉毛与眼阔,观察她毫无波澜的神色与眼神。她青春的外表和苍老的瞳色产生了独一无二的碰撞,激荡出与众不同的魅力。他有种错觉,觉得眼前的女人仿佛独自在人世中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在变化的时间和人之中,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是一条幽长的林间小路,四周栽种着漂亮的枫树,燃烧着的火红枫叶深深浅浅的被风摇动,发出轻轻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每一片枫叶都被细密的雨水清洗的一尘不染。小路上,一块一块的青石板被过往行人的脚步摩擦的发亮,延伸到目不能及的远方。并肩行走着的男人与女人,他们穿着长长的羊绒大衣,行走时的脚步声,缓慢轻快的响着。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垂下来悠闲地摇晃,男人的呼吸绵长有力,女人披散的长发摇曳生姿。
      “卿卿,你冷不冷?”男人的另一只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在搜索着什么东西。
      女人摇了摇头“我不冷啊,你冷吗?”
      男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淡淡的笑意,透亮悦耳的令人仿佛置身于晴朗夏日的海边,入耳都是清爽的海潮声。他的确微微笑着,连瞳孔都闪烁着星辰的微弱辉光,看一眼身边的女人,复又看向遥远的目的地“我也不冷。”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呼出来的白气,带走胸膛中一丝丝的热量,弥散在深秋冰冰凉凉的空气中。在这条秋意浓浓的小路上,只有他们在缓慢地行走,日光推移,天色昏暗了起来。也说不清是哪一缕冷风带来了第一片雪花,总之雪就这么下了起来,从细细密密的小雪粒,到成片成片的鹅毛大雪。覆盖了周围艳红的枫叶和树下枯黄厚实的苔藓与杂草,风摇动树叶的声音被积雪吞没了,青色的石板路也逐渐的消失。
      男人和女人显然都没有带伞,但却依然走的从容不迫,他们鹿皮的小靴子踩着脚下的积雪,印出一对步履轻盈的脚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白色的雪连绵不断的落下来,落上他们的头与肩,粘在羊绒大衣的前襟上,粘在他们交握的两只手,那衣袖的褶皱间。
      男人的个头要比女人高出不少,他低头看了看“你的头发都白了。”
      女人伸出手来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看着它慢慢融化在手心里。她放缓了脚步,抬了抬头仿佛想要看到头上的积雪,男人随着她的节奏慢慢止住了步伐,看着她傻呼呼的动作哧哧的笑出声来。
      “哼,你也是。”女人将手里的水渍抹在男人的衣袖上,抬头看他俊朗的脸,发现他锋利的眉毛上也沾了些零星的碎雪,他长长的睫毛上的雪则已经被体温融化,令他浓密的睫毛显得湿漉漉的,于是他温柔的眼神便也湿漉漉的流淌出甜香的气息,像下着小雨的黄昏,一半是浓稠的金黄,一半是朦胧的烟灰。女人的眼睛却笑了,弯弯的弧度像是素秋的夜月“你的眉毛上面也有雪。”
      男人捏了捏女人凉津津的小脸“跟你一起变白头,挺好的。”他收回手,像是回味了指尖的触感一般停顿了一瞬,叹了口气“脸这么凉,还说不冷呐?”
      “你的手也很凉,可是你也说不冷的。”女人委屈的撅起嘴来,撒起了娇。
      “是不是冷到你了?”男人将女人的两只手一起牵起来,握在嘴边呵气。
      温暖的气流喷洒在四只相握的手上,热风吹散了一小片区域里飘飞的雪花,男人的面容在白色的呵气中模糊不清,只有他清朗的声音温和的萦绕在耳边“卿卿,下次要带好手套哦。”
      雪下的愈发大了。
      羲姬漂浮在湛蓝的海水上,金色的头发铺开随着波涛起伏翻滚游荡。哈雷瓦刺眼的阳光将她从一个朦胧而短暂的浮梦中唤醒,万里无云的天空是剔透的蓝色,飞机经过,留下长长的尾气的痕迹。
      她抬起手来看着指缝间溜走的海水,那透亮的样子,就像融化的雪水那样清澈,有着微微的暖意,恰如手心的温度。
      镜面般的瞳孔泛起了波澜,女人放下手遮住了眼睛,避开了阳光的直射。
      “别走啊,难得见面,就再陪我…陪我一会儿…”

      人类穿过走廊,走出尽头的大门结伴去往回廊另一边的露台,不多时,晚餐安排在这里,为远道而来的客人践行。
      回廊长而空荡,日薄西山的阳光穿过回廊中缠绕的紫藤萝洒下来,变成稀疏的光斑,斑驳的布满了石雕的地面,在晚风吹过时摇动成千上万的光影纷繁杂乱。这样的一条长廊,好像曾经出现过在每一个人的梦境中一样,一样的朦胧,一样的耀眼。他们缓慢的身影在光斑之中穿梭,有的人在想着未来,有的人在想着拯救,有的人在想着殊死一搏,唯一不敢去想的,就是解脱。就仿佛被紫藤萝缠绕的石柱一样,在一片和煦而温暖的阳光中,慢慢的窒息,悄悄地死去。
      敲打地面的声音缓缓的从远处响起来,嗒,嗒,嗒,嗒。每一声都是一样的轻重,每一声之间的间隔都是一样的长短,声音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极其克制又极其拘谨的人。每个人类的心中都这样想,直到那个金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逐渐放大,放大到她瓷白的肌肤风姿绰约,放大到她玲珑浮凸的身体阿娜多姿,放大到她的睫毛与手指,到她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与胸脯上的几缕发丝,与她脸颊上流淌下来的剔透水珠。
      在这个夏威夷群岛中火热的一月,四处流淌着金色的夕阳光辉的宫殿中的小小角落,在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回廊中,阔别多年的朋友们再次相遇了。风云巨变让他们失散在种种无法控制的灾难中,又让他们在仿佛是岁月静好的美好天气里重聚,只不过也许是久别重逢来的太过于突然,突然的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
      李清弈眼中流露出的惊喜是显而易见的,纵使多年以来对方从未跟他们有过任何联系,但也总有些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赵扬帆与李清欢平淡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或者不如说他们对于旧人重逢的回应就是毫无波澜,前者懂得一些是非曲折,知道现在不是打招呼续旧情的好时机,而后者则完全不以为意。宋研回想起从前的点滴,从进入公司工作,到被救出接手念灵公司的研究,再到成为姬临学院风纪委员会的一员。寥寥此生,印象最深刻的也不过是金发的白衣少女破窗而入的那一瞬间,她肃穆的脸和冷艳而悲悯的神情,仿佛怜悯着众生的谪仙,要渡万事万物,却也仿佛无欲无求的神魔,要崭苍生恶鬼。
      “殿下。”尔萨三十度躬身后为来人进行了简单的说明“来自姬临学院的几位代表前来与议长大人讨论关于基因融合方案可行性的议题,今晚安排在露台餐厅吃晚饭。”
      女人的神色冷淡而平静,就仿佛得知诸如“明天会下雨”或是“今晚一切活动都如常”这种没有什么需要她有欣喜或者难过的普通信息一样。她点了点头“欢迎你们,请不要拘束。”便经过了这群诧异的人类,走进前方走廊的阴影中去了。
      倒是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艾萨斯坦斯快步走至尔萨面前悄声道“殿下心情很不好,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她说完便也匆匆跟上主人的步伐,带跟的皮鞋敲打在地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经过这段小小的插曲,人类们或多或少的感觉到了不正常。羲姬当然不是一位薄情寡义的精灵,断然没有相遇了依然视而不见的道理。可是究竟是怎样的遭遇让她变得这样的清冷,却让几个人毫无头绪。李清弈明显失落的表情映入尔萨眼帘,也不知道会不会让这座世外桃源的主人心生不悦。
      “十分抱歉,殿下最近事务繁忙,实在很难脱身,几位请先跟我前往露台吧。”尔萨向他们再次欠了欠身,便继续领路了。
      约尔曼冈德站在拼花的落地玻璃窗前,手中的红茶已经由热转凉,但他也只是看着窗外远处夕阳下金色的海水,极目远眺的海上有回归来的白帆以及零星的异种族人。良久,他低头看着杯中红褐色的茶水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别来无恙啊,李言蹊。”
      李清弈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光线昏暗的走廊,鞋跟的声音早已消失,主仆二人的身影也离开了目所能及的范围。但他无端觉得,仿佛一位白袍少女赤脚站在那门口,在灿烈的阳光中,目送着他们离开,她挥了挥苍白的右手与他道别,金色的长发盘旋在她的脚边,就像是堆积在一起的旧时光,陈旧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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