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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仲夏的审判(1) ...

  •   春雨将校园里的每一片树叶都洗的发亮后,一股脑儿憋了回去。气温节节攀升,阴云密布下更加的闷热,衣服虽不至于被汗湿了黏在身上,但与肌肤的摩擦也会引起人们满心的烦躁。窗外隐约的蝉鸣令人心烦意乱,低飞的燕雀翅尖划过毫无波澜的湖面,带起的涟漪须臾之间就回归平静。天色渐暗,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藏着雷电的积雨云攒足了一股凶猛刚烈的劲儿,把郁结多日的雨水倾盆倒下,哗啦啦的倒灌进了这个钢铁堡垒。
      持续高温后的第一场暴雨,以雷霆万钧之势,宣告了一个酷热盛夏的到来。
      自从评审会上大庭广众之下拆开发辫露出了自己的小秘密之后,林妙妙因为个性强硬乖张放肆却又天赋异禀而获得的“魔女”称号更加入耳,她索性把齐腰的头发一刀剪成了齐肩还短,偶尔高高的扎起来留下一个短短的发茬子。两只角已经从向前生长进入到了向上生长的状态,弯曲的形状侧看起来如同镰刀。
      这导致李渺梧与她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哟喂,几天不见,头角峥嵘呐?”
      林妙妙和他并肩往教学楼方向走,今天是她19岁的生日,朋友们为她举办了“热闹的庆祝活动”,虽说入校快一年,但她的朋友委实少得可怜。她性格强硬,不怎么爱凑班级里的热闹,自从室友邱瞳退学之后,就成了孤家寡人。说是朋友们,不过是实验室的李渺梧和之前参加过任务的年轻人们而已。
      “如果有一天你能控制住自己不开这些无聊的玩笑,我也会对你和颜悦色的。”她的头发贴着头皮编成两条小辫,穿了件墨绿色的吊带,披着同色的纱衣小褂,下面是黑色的热裤和跑鞋。细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沐浴在暴雨后耀眼的阳光里,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充满了令人羡慕的力量感。
      李渺梧回复了奥金涅茨的消息后把手机收回口袋“我反正是没想到从来都大大咧咧的林妙妙同学,你也有在意别人眼光的时候,以前天天藏着掖着,累死了吧?”他甩手走着,二人加快了步伐“不过你终于不再梳那个幼儿园没毕业的幼稚发型了,我打心眼儿里为您高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我要赶紧应付完回去赶进度,你别跟我吵吵了。”
      “瞧您说的,我哪天话不多啊……”李渺梧委屈的耷拉着眉毛,余光瞥见少女翘起来的嘴角,明白这个心口不一的女孩是个彻头彻尾的死傲娇。
      男孩女孩并排走着一前一后进了教学楼,清瘦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光线暗淡的楼梯深处,他们俩打打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说怪话开玩笑,看起来仿佛一对亲密的兄妹一样,让人不由自主地羡慕。

      校园里的石榴花开得早,挤在枝头喧闹,红的像火,像霞光。今天是市一中高三年级学生拍毕业照的日子,学校为学生们准备了校服正装、运动装和国风毕业装三套礼服,集体合影结束之后就是自由合影时间,主角们三五成群的穿梭在校园里寻找合影的伙伴和地点,其他几个年级的学生向往的目光热烈的几乎要烧穿玻璃,不知是在向往这种假公济私的闲暇,还是在向往毕业时的合影留念。
      卡特琳娜举着相机拍着欢声笑语的人们,父母好像是在弥补之前对她的恶劣态度一般在她说出毕业照的安排后急忙把家里的相机塞给了她。其实现在很多的新款手机都完全能够满足非专业的拍照需求,虽然价格不菲,但对于她来说也丝毫不困难。只是如果不给相机里面留下几张照片敷衍父母,他们的唠叨则一如既往的令她不胜其烦。自认为不需要和这些表面上的朋友“合影”,因此,女孩只是走在校园里抓拍她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和那些或丑陋或精致的脸。有人礼貌的请求她帮忙拍照或者一起合影,毕竟她也有美名和威名。她好说话的一口答应,于是她并未留在自己的相机里,却成了许多人毕业时一道意外的风景。
      “卡特琳娜!”
      她回头,是许久不见的余鸯鸯。对方追着魏沐白喜欢了好些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卡特琳娜横刀夺爱她气不过找魏沐白吵了一架两个人一拍两散连朋友都没得做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随后她好像消失在了两个人的生活里,无论是谁,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和名字背后的种种辛酸。看见她,卡特琳娜甚至感觉有些许的抱歉,毕竟自己用了些不光彩的小手段,她总有点做贼心虚的愧疚。
      “来合个影吧,我们也算熟人了。”余鸯鸯还是和以前一样,话一出口总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小姐脾气,见卡特琳娜没动,她也站定了“…大家都是女生,你觉得你有多聪明,我又能有多笨呢?我是看不惯你使的那些小手段,不过没办法,在这一点上男生就是那么蠢。”她在集体照之后就换下了校服,此时穿了一条粉红色的立领修身连衣裙,裙下的小腿因为踩了高跟鞋的缘故绷紧了肌肉线条婉约。余鸯鸯干脆收起了手机,叹了口气“我爸妈告诉我,被姬临学院提前录取的学生,都是能够操纵异种能量的…所以,你那样耍他的时候,你知道这件事吗?”看着卡特琳娜凝固的笑容,她露出了一抹罕见的意味深长的表情“你告诉他你不是一个娇滴滴的需要他保护小女生了吗?卡特琳娜,原来你跟我一样…”
      女孩们对视的目光里碰撞出隐隐的火花,余鸯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很好奇,他有没有告诉你呢?”对方的目光出现了一瞬间的闪躲,但对于她来说这一瞬间,就已经足够了“看来你们也没有没有坦诚相待,不过这种事由我来做个中间的传话人,好像不太合适吧?”
      余鸯鸯主动收回目光,转身挥了挥手离开了。卡特琳娜这才发现她身上那条裙子背后是镂空刺绣花枝,缠绕着爬满了她肩胛腰肢,这样特别的设计令自己身上简单的半身白裙相形见绌。她很早就能够感受到魏沐白身上丰沛的水属性能量,她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和自己一样的感受。他们从未沟通过这些事,疑问被藏在心里发酵,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当有人毫不留情的拆穿出来时,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一个个互相勾连的死结一样越缠越紧,令人在它们编织好的囚牢中缓缓窒息。

      就算来参加派对的人林妙妙都可以看也不看的掰着手指一个个数出来,但当他们真的聚在一起举杯喊出祝贺的话语来时,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李渺梧肩膀撞撞她“咋样,林哥满意不?”
      林妙妙翻了个白眼“无聊。”她被强行挂上了恶魔的小翅膀,这是取代了“生日头冠”的特别装饰,一向温柔的香取夏绪难的强硬的勒令她“如果拿下来的话,就把妙妙酱的私房照放在朋友圈里拍卖哦。”不过翅膀也不重,勉强算是苦中作乐了吧,林妙妙伸手到背后想去扶一扶歪掉的半边,眼角眉梢跳荡着笑意。
      年轻人们围坐一圈,玩着聚会游戏,香取夏绪拉来了同宿舍的瓦莲莉娅,身边挨着李渺颜李渺梧,奥金涅茨如愿以偿的坐在林妙妙旁边心里略有些难以控制的紧张,杰森却被李渺梧撺掇着其他人隔得远远的,美其名曰“臭学长要远离香喷喷的学妹。”
      两只手碰在了一起,少年的手骨节突出,匀称有力,扶着翅膀的边缘稳定的支撑着这个小装饰。林妙妙这才发现她一直觉得不重的原因,奥金涅茨腾出一只手来悄悄替自己分担了许多重量。她收回手,看了一眼身边就算是在参加聚会,也坐的笔直拘谨的男孩,虽然眉眼带着难以掩饰的肃杀气,神情倒是很放松,却依然给人一种时时刻刻准备着全副武装上战场的凌厉感,哦,也许还不用全副武装,他本身就已经是最锋利的刀剑了。
      被发现了…目光相碰,奥金涅茨空着的另一只手都忍不住动了动,他漂亮的蓝眼睛别开目光,装模作样的转移视线,放在林妙妙背后的手收回来也不是,继续放着也不是。
      “蠢货…”身边的女孩低声骂了一句,恰好落进他的耳朵。好像被嫌弃了,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对面的杰森,对方已经把没有坐在日思夜想的“妙妙小甜心”身边的失落抛在了脑后,称赞完瓦莲莉娅漂亮柔顺的长发又对香取夏绪的白皮肤阿谀奉承。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犹豫且矛盾了,既因杰森过分的关注他在意的人而不愉,那么对方既然不再抓着少女的身影不放他就应该长出一口气,可是却又因他转移了目标沾花惹草而更加不痛快。偏偏此时还被少女冷嘲热讽,这更令人失望。
      奥金涅茨有些泄气的垂下眼帘,看到桌面上的手机显示着李渺梧发来的消息。
      “冲啊?咋回事?”
      他转过脸朝向李渺梧的方向,对方也与他默契十足的目光相接,少年们的视线隔着女孩在她的背后偷偷汇聚,看起来像在狼狈为奸,又像在眉目传情。
      林妙妙三下五除二解决掉盘子里的奶油蛋糕,连装饰的水果,淋了糖浆的草莓和树莓都吃得一干二净。她擦擦嘴巴,眼珠左右打量难掩紧张的奥金涅茨和越帮越忙的李渺梧“你们俩,累不累?学长的蛋糕不吃可以捐给有需要的我么?”
      “哦哦,你吃你吃。”奥金涅茨把自己的盘子推过来“我吃了一点点,你不介意…”他看见林妙妙拿着自己的叉子切下了大大的一口送进嘴里“不介意就好…”
      “你的是巧克力味,我的叉子上有奶油了,味道混了不好吃。”少女又切下一块,蓬松柔软的蛋糕胚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李渺梧看了看林妙妙结实的小腿“你是猪吗你?这么能吃…”
      少女翻了个不胜其烦的白眼“关你屁事。”
      杰森仿佛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小插曲,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既然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玩个游戏?”
      “学长又从哪本‘考古记录’里面搜罗了好东西啊?”李渺梧支着脑袋打趣。
      杰森坐直了身子轻咳几声,两手交叉在桌面上,好似真的在谈论什么考古发现一样“你小子别打岔,这是我在一本闲书上面找到的,还没玩过。具体是这样的,大家围成一个圈。”他环顾周围,点了点头“很好,看来我们的智商都是正常的。每个人轮流开口,可以选择向左边的人说‘我爱你’,或者向右边的人说‘不要脸’就这么说下去,直到有人出错为止,怎么样?”
      话音刚落,林妙妙毫不留情的出言讽刺“你想要我们陪你降智,居然这么不择手段?”
      “甜心,虽然你很可爱,但是相信我你可能会输得很惨。”杰森眯着眼睛坏笑“毕竟,你比看起来要笨的多……”
      李渺梧和他隔空抱拳“英雄所见略同。”
      林妙妙专心对付面前的蛋糕,懒得搭理这种玩笑话,她跟这些熟人玩闹也习惯了他们的刀子嘴巴。
      “那就从我开始了?不要脸。”刚刚还在对香取夏绪甜言蜜语的杰森毫不留情的来了一句骂人话,足以见他有多么的乖张。
      香取夏绪无奈的笑笑,好脾气的接下去对明显还有些放不开的瓦莲莉娅小声说了一句“不要脸……”
      瓦莲莉娅抿嘴忍着笑,旁边坐的是二年级学生里女生们心目中最不近人情的魔鬼学长李渺颜,曾经以一天之中说出了13句以“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开头的生冷拒绝言语而令女孩们可望不可及,学习,专著,文献,研究,就仿佛是他全部的生活,就连与他分享亲人的李渺梧,用他的话来说也是“和你沟通也是同睡眠一样,是我想方设法要省去的麻烦。”看来林妙妙和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很亲密,共患难总会飞速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呢。她这么想着,有些看好戏的意思也乘着室友的话接下去“不要脸。”
      没想到李渺颜一丝犹豫也没有的回了句“我爱你。”看来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游戏真正的精髓,那就是通过强行拉快说话节奏,来让其他人产生惯性从而出错。
      或者他也只是懒得和李渺梧说话而已,毕竟后者一脸促狭一看就是要做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瓦莲莉娅不再专注于他们兄弟阋墙的小矛盾,朝香取夏绪深情表白“我爱你。”
      香取夏绪的笑容甜美,朝着杰森也来了句“我爱你。”
      大约是心里觉得两次对女孩子说“不要脸”实在称不上礼貌,他转而向奥金涅茨高速开口“我爱你。”
      眼看着游戏已经进行到了最紧张的部分,语速加快让大脑全速运作,话头还递交到了舆论中心。林妙妙已经解决了蛋糕摩拳擦掌的做出了一番迎敌的姿态,奥金涅茨心里万千种想法咆哮而过。
      也许别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百转千回,可是那三个字在自己的口中却有千钧的重量,时至今日此时,怎么能开口说的了这样的话呢?但是借这个机会一吐为快,也实在是一件畅快的事,如果从今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说出这样的话,那今天也算不虚此行了。不过看着杰森嬉皮笑脸的样子,总想要恶狠狠地回敬一句才好。
      “我爱你!”身体的反应总是比大脑快那么几步,以至于奥金涅茨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场景,每一次都很难不为当时的自己再次难堪。此刻除了在心里痛斥自己的缺心眼还能做什么呢,他小小的叹了口气,已经没有勇气去看身边捧着脸的林妙妙的表情了“有什么惩罚么?”
      李渺梧大笑起来“不是吧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呀…”
      “OKOK这一局就当大家练练手,接下来我们正式开始了嗷。”杰森收起了笑脸,做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那就从你开始呗…”他碰了碰奥金涅茨的肩膀。
      又是新的一轮,转到了瓦莲莉娅又转回来,香取夏绪和杰森从不出错,奥金涅茨失误了一次反而愈挫愈勇不再因为林妙妙自乱阵脚,林妙妙也是不动如山,任奥金涅茨说出多少次“我爱你”都能面不改色的传话给李渺梧,而无论李渺梧说出多少次“不要脸”也从来被她一口反咬回去。
      执行官预备役们都是反应敏捷的年轻人,一来二去转过了好几轮也没有人出错。他们看起来既紧张又放松,奥金涅茨的手重新搭在林妙妙的椅背上替她举起了身后的小翅膀,香取夏绪含笑,李渺梧悄悄的给朋友比了个大拇指。直到高低错落的铃声响起,他们的手机,或者说白夜小队的前队员们,除了不明所以的瓦莲莉娅,其他人取出手机翻看。
      “对于白夜小队(成员:高恩星,香取夏绪,奥金涅茨,李渺颜,李渺梧,林妙妙,夜渊)在执行任务(G-2081001)猎杀C级堕妖白夜(C-2049003)期间,违反执行手册规定,脱离任务计划,擅离任务频道,最终导致任务不正常结束等恶性结果,经校理事会、风纪委员会、执行部及学生会公开评审及内部讨论后,给予队伍成员下列处罚”
      后面跟着每个人的名字和处罚方式,从停职半年到书面检查,处罚方式和力度都参差不齐。据理力争并没有显露出它应有的作用,只是让这些年轻的人们意识到,有些事,不是拼尽全力去做,就会成功的。当如愿以偿的可能性为零的时候,任何的努力,都只会让失败带来的痛苦愈发难熬。
      瓦莲莉娅悄悄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这则通告由Lilith发送所有人的手机里,展示在教务系统的公告栏里,也会伴随他们一生。她看着投射在窗户上的外面树枝光影,想着如果是自己的话,会被划归在哪一种处罚的名录下。她感觉到香取夏绪慢慢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但完全感受不到对方身体的重量。于是只好牵起了室友又软又凉的手,寥做安慰。
      “夜渊叔叔,抱歉。”李渺颜给夜渊发送了一条消息,看着发送失败而显示出来的红色提示,心里五味杂陈。
      炎热又灼烈的夏天要开始了,燥热的天气令人心生烦闷,胸口郁结的不甘心和愧疚会随着逐渐升高的气压而累积,它在等待着发泄的机会。就像即将决堤的洪水,会带着滔天的气势一冲而下荡涤一切,它在等待着这一天,一定会有这样一天。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工作日,卡特琳娜的父母忙得脱不开身但收到了有她各科成绩和总分排名的消息时,依然控制不住的通告了三姑六姨,他们享受着来自四面八风的羡慕和祝贺,把填报志愿的家庭矛盾暂时抛在了脑后。而魏沐白的父母则确认着一早定好的升学宴菜单,斟酌着是不是要再添上一道儿子爱吃的盐水鸭。
      不过此刻,故事的主人公们都远远的逃开了他们应该在场的地方,城市里的夕阳落在穿城而过的河面上,抛洒下耀眼的光点,映照着稚嫩的脸,落在情人的眼睛里,于是连目光都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昏黄晖光。
      少年少女并排坐在高高的河堤草地上,闪烁着碎钻光芒的河水从他们脚下流过,在远处蜿蜒流淌,像一匹闪着光的绸缎。晚风穿过他们的发丝和耳朵,摇动了四周茂盛的高大杨树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你上次戴的黄色的好看…”魏沐白回忆着考试结束后从人群中向自己走来的少女,手腕上明黄色的向日葵仿佛把整个夏天的朝阳都盛放在其中。
      卡特琳娜把左手伸到眼前来,手腕上玫瑰金手镯镶嵌的钻石在夕阳的余晖里熠熠生辉。这是她攒了一整个学期的兼职工资买下来的礼物,就好像宣告着自此之后的挣脱和解放一样。她放下手臂枕着魏沐白的肩膀,有些已经即将尘封的没有必要坦白的事情,就像脚下河水里裹挟的砂石一样,是不会被人一一捞起来仔细分辨的。
      “因为向日葵可以给我好运气啊,我之前每次考作文都要带的,不带想不出什么题材来…”卡特琳娜转过头在少年的耳畔轻声私语,清浅的气流拂过他的鬓角眉梢,留下茉莉的香气。
      魏沐白揽住少女的肩头,他现在对于这种似有若无的小挑衅应对如常,只是清俊的笑着拉着她的手婆娑“那你这次又做了什么厉害的主题?”
      “我抄了一点点《神曲》的东西,可能阅卷老师也很喜欢但丁吧……”卡特琳娜忽然摸了摸魏沐白的脑袋“你的头发摸起来湿漉漉的…”
      魏沐白反射性的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啊?”
      直到女孩憋不住的笑起来“因为一头雾水啊哈哈…”她的额发和睫毛都在颤抖,脸庞上的肌肉构成一条条恰到好处的干净弧线,被明亮又温柔的阳光镀上金黄色的影子。她的眼睛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是揉进了无数星辰的绿色星云,正缓缓地转动,变成一片带着引力的漩涡。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被这样一双精灵一样的眼睛所吸引,像是被她催眠一样,陷入缠绵悱恻的幻境中。
      少年的臂膀结实有力,他的肩膀胸膛也健朗宽厚,唇舌却绵软,她在世界上最坚固的壁垒中,却拥有最柔软的怀抱和笑容。
      “我不信你把《神曲》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了,你写的肯定不是地狱的部分是净界山的部分…”魏沐白捏着少女的小耳朵,替她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在耳后。
      对方再一次给了令他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就是写了地狱的部分啊,我写了地狱里的恶魔是怎么折磨罪孽深重的灵魂,怎么啦?”她眼睛里的光开始让魏沐白感觉到疑惑了,泛起了朦胧的烟灰色。
      “那…是怎么折磨呢?”他好奇的看着女孩,想要透过那片朦胧,将她飘忽不定的心牢牢掌握。
      卡特琳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她吻了吻少年的耳廓“秘密。”随即起身远眺被河流淹没的橙红色太阳,点了点魏沐白的发旋“快起来,我要回去了。”
      魏沐白仰头看着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的少女,她的忧郁,她的孤独,她谜一样的往事,杂糅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丝线牵引着他的目光和脚步,令他欲罢不能。相爱的人之间需要有秘密吗,他还太过年幼,但少年正以蓬勃的姿态生长着,他总有成熟的那一天,他以满腔的信任和包容等待着女孩向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和魏沐白道别后,回家的路就变的艰难短暂。卡特琳娜曾无数次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长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但现在她已经抛弃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少年分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全副武装了。
      打开房门,换鞋时就已经听见了母亲兴致冲冲的话语,父亲也积极地应和着,他们罕见的相处融洽,在一个屋檐下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氛围。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退出了手机里的页面,只想离这个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的私密战场再远一点。
      “卡儿回来啦,赶快换了衣服去洗个澡。你看到群里消息了吗?大家都在讨论你的成绩呢,我家卡儿就是比人家聪明。”母亲的声音清脆高亢,她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就快步隐在了楼梯后。
      楼下的谈话声瞬间消弭,转而演变为刻意的窃窃私语,让人无法捕捉。可是对于她来说,即使浴室的水龙头呼啦啦的放出热水,她被蒸汽和水珠环绕,也对她的听力没有分毫的影响。
      “你看这个怎么样?我之前还担心卡儿发挥不好想让她上南大,现在看这成绩,咱家孩子上沧乐都绰绰有余了。”母亲喜不自胜,几乎可以叫人想象到她眉开眼笑的表情。
      “谁之前还说她想上姬临就去上,自己不爱管她这些破事…”父亲的话听起来像是嘲讽,却也有着浓浓的满意和自豪。
      “诶你这人,我那不是气话,谁能把自己孩子往那个地方送啊!卡儿可是个女孩子,哪能整天打打杀杀的!”
      “她倔着呢,还能听你的?”
      “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学的臭毛病,一点都不听大人的话,唉……”
      诸如此类的私密谈话听过太多遍,已经习以为常。她不再听下去,那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如同附骨之蛆,一再地提醒着她所要必须面对的事实,成为她抗争的根源,逼迫她计划一场万无一失的逃离。
      她将滴水的头发吹到半干,换上新的内衣和睡裙,擦着潮湿的头发从楼梯上下来乖巧的按照父母的要求坐在桌边,把毛巾披在肩上低头喝粥吃菜,听他们的第二十万次谆谆教诲。
      直到此时。
      “志愿我已经填好了,刚刚和魏沐白一起,他资源学院,我报了人体工学学院,我们俩都是提前批次,七月份就可以入校了。其他学生八月份入校,我们一起军训一个月,九月正式开学。”
      这一番话太过直白,单刀直入的强硬态度,将父母酝酿已久的千言万语都粗暴的堵了回去。犹如一个又黑又沉的巨大木塞,意图把将要破闸倾泻的惊涛骇浪硬生生塞死。
      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你也不和我们俩商量商量?”
      “之前已经‘商量’了很多次了,专业什么的我选了自己喜欢的。之后毕业了也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可以留在学院里做研究。”她把话说的明明白白,后路也一条不留,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往后十几年的生活框定的没有丝毫转换的余地。
      “卡儿,你怎么这么倔呢!”母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撂“你怎么就老是跟我们对着干!”
      父亲深深的呼吸,看得出他正尽量的让自己平和的开口“卡儿,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招生办的老师,看看还能不能修改一下。每个人都会犯错,爸爸也会犯错,既然有错误咱们改正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手机上搜索,姬临学院的官方网站上,招生办的电话醒目的出现在三个人的眼前。
      还不等卡特琳娜说什么,她的父亲已经直接拨通了电话。
      “你现在打有什么用?人家老师都下班了!”母亲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在她看来只会和父母对着干的不听话的女儿,优异的成绩所带来的自豪感已经完全被少女的固执冲散,早被她抛在九霄云外去了。
      “您好,这里是姬临学院招生办公室,因您的来电处于非工作时间,所以由我来接待您。我是招生办公室负责人Lilith,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电话被接通了,出人意料的是居然真的有一位声音温柔的接线员出现在电话那端,没有电子转接,也没有加班的冲天怨气,这位名叫Lilith的女人听起来知性、谦和、从容,仅凭声音就让人联想到这个学院的古朴典雅。
      卡特琳娜的母亲似有犹豫,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这样一个态度亲和的招生办负责人,希望学校退还女儿档案的想法怎么都说不出口。
      “您好您好,是这样的,我是咱们新生卡特琳娜的爸爸,孩子没和父母商量就自己把志愿给报了。现在我和她妈妈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老师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卡特琳娜的父亲反应却很快,三言两语就把问题避重就轻的简化了不少,为的就是以不便宣之于口的私人原因一步一步让学院主动退档。
      可是电话里的女人礼貌归礼貌,和蔼可亲也挑不出毛病,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滴水不漏“您好,安泊尔同学的父亲。学院为了避免填报志愿中出现错误,特意放宽了学生权限,招生办可以帮您女儿重新选择志愿。毕竟对于我们来说也不过就是把学生档案从一个学院转移到另一个学院而已,您不用担心,和我说清楚想要填报的志愿,我这里可以直接修改的。”
      男人一时语塞,对方说的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同一个学校的志愿修改而已,当然不用退档。此时他眼中尖酸刻薄又性格火爆的妻子适时的接过话头“这个…这个我们现在也没法确定,还要再多看看…老师你看要不先把档案退……”
      “对对对,我们还要再研究研究各个学院的研究内容,也不急现在就报…”男人抢过话语权,匆忙地打断了女人的不当言论,这激起了对方的不满,碍着免提的通话才并未发作只嘟囔着暗骂了几句。
      “嗯,您说的情况我了解了,这样吧,我先把档案退回云州市的招生办,这样安泊尔同学确认好了志愿重新填报一次就可以了,她是我校的提前批次录取学生,我们会给她留有名额的,不用担心错过录取的问题,您看这样可以吗?”女人终于提出了他们千呼万唤的方案,虽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波折,但不可不谓好事多磨,只要学校松口退了档案,那之后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他们哪里还管得着。
      “谢谢谢谢,孩子不省心,太麻烦您了。”男人不住的道谢,从他放松下来的眉头流露出的得意再一次成为占据了卡特琳娜无数个晴朗心情的阴霾天。
      她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握在一起攥得紧紧的,干净粉嫩的指甲绷出淤红的色块,单薄的睡裙因为她的动作皱成一团。
      “您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在自主招生中采集了安泊尔同学的声音,现在需要她的声纹验证,来完成后续的操作。她应该在您身边吧?”
      情况急转,父母再怎么提前打算都想不到,这所学校对于学生管理的严格程度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他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的看了看他们固执的女儿,丝毫不意外如果把话语权交给她会有怎样的结果。
      “这个…老师,我们是她爸妈啊,这有什么好确认的,我当妈的难道还会不让我家孩子上学不成?”卡特琳娜得妈妈语气一下子就激烈了起来,她总有些被怀疑的错觉,认为这个名叫Lilith的不怀好意的女人在怀疑自己对女儿的照顾和关爱,但实际上,不会有人操这个闲心。
      “抱歉,请您冷静。这是学校的规定,我也是按规定来处理问题,请您理解并支持我们的工作。如果安泊尔同学无法提供验证,那么我不能无理由退回学生档案,再次向您表示抱歉。”
      卡特琳娜的父亲把手机向着她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开口。被男人如有实质的压抑眼神锁定,无论多少次,从小到大,她都如临大敌,当每一次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躲避去掩藏的时候,她逐渐驾轻就熟直到如鱼得水。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一味的回避了。
      女孩抿了抿嘴,她的父亲母亲都对这个表情十分熟悉,这是她每一次听从他们的意见时表露出来的乖巧懂事,无论这听从的背后是如履薄冰还是阳奉阴违,他们都为此时的孩子而满意。是啊,对于一对情感不和的中年夫妇来说,能有什么比得上一个让他们事事省心事事顺心的听话女儿呢。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女儿的变化他们一无所知,那些曾经有过的怀疑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假象所掩盖。少女成长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都在发生着无法控制的扭曲,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您好,Lilith老师。”卡特琳娜的开场白平淡无奇,父母不会察觉到她表里不一的异样,正如他们从未察觉到她日渐丰满的羽翼。
      她与父亲目光相接,眼神温和明朗。后者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不会以任何理由修改自己的志愿,请老师保证,不会让其他人对我的录取造成影响。”
      父母还未回过神的当口,对方也已经给出了回应“好的,我明白了,请安泊尔同学安心准备入学吧。”
      “卡特琳娜!”
      伴随着母亲的一声怒喝,父亲的巴掌也破空而来,被她轻而易举的接住了滞在半空“你不要把我当成我妈。”她站起来把肩头的毛巾甩开丢在椅子上“我吃好了。”
      “卡特琳娜!你给我站住!”母亲站起来扳过她的肩膀“你怎么就是一点都不懂事!爸爸妈妈这是为你考虑!你不要因为你这个死倔的犟脾气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有几条命?你给我去数数那个破学校里每年死多少人?你想早死,也不要拖着我和你爸!”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夹杂着隐隐的哭腔,她颓然坐回到椅子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也懒得去擦拭。
      椅子上的毛巾掉在地上,但已经无人去理会了。
      男人的表情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卡儿,你告诉爸爸,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学校。爸爸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是坏孩子。”
      她站在灯下,茂密的头发在夏季潮湿的空气中依然水气氤氲,犹如纠缠在一起的红棕色海藻,蓬勃而自由的已经迫不及待的宣告了主人对新生活的向往“因为我,不想再留在你们身边,哪怕一分钟。”
      出乎她意料的,男人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在对面自己妻子的身上游移了片刻便不再咄咄逼人“…的确,我们没能给你一个好的环境…可是你怎么能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开玩笑呢?爸爸特意了解过那所大学,你一点都不清楚如果你真的进去念书了,你会和一群什么样的人朝夕相处…你还……”
      “我知道的。”卡特琳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流泪的母亲,她忽然想起那个明月高悬的子夜,轻轻坐在窗边的女人,她的表情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一样的不甘心,一样的满腹牢骚怨怼。最后一丝歉疚和不忍也烟消云散“我十分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地面上的毛巾缓缓地漂浮起来落在卡特琳娜伸开的手掌上,她握着毛巾的手垂下来,少女表现出了和从前一样的乖顺,甚至带着些许罕见的雀跃“我回房了。”
      “安泊尔同学,请问是否需要帮助?例如预定车票以及办理提前入学的手续?”家庭矛盾偃旗息鼓的当口,大人们都忘记了正在通话中的手机,Lilith的问题拉回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这才意识到,从前认为不可外扬的“家丑”,此时完全暴露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高校老师面前。
      “好的,谢谢您,Lilith老师”卡特琳娜不明白这位老师为什么叫做这样一个叛逆的女魔头的名字,但这些不重要,此时最令她激动的,就是将要冲开这个牢笼,前往广袤的天地间,无论那里是地狱还是战场,她都如蒙大赦。
      “姬临学院,感谢您的帮助与信任。能源规划与人体工学学院2081级新生,卡特琳娜·安泊尔,权限匹配成功。”电话那头的女人的音调忽然变的愈发柔和,可这过于正式的话语却像是出自一个机器人之口,那么之前毫无机器痕迹的回应又是谁呢,她的身份变的扑朔迷离。
      卡特琳娜将这些问题都抛在脑后向楼上走去,她总有把这些东西弄清楚弄明白的一天。背后传来手机砸碎在地上的一声巨响,宣告着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正式的结束了,她无数次想要逃离的生活,想要统统抛下的耻辱和压迫,在这尘埃落定的这一刻,在审判的这一刻,终于如愿以偿。那么当枷锁被砸碎的时候,曾经的囚徒昂首阔步的走向远方时,就算饱尝了辛酸的眼泪沐浴了牺牲的血雨,这些在她眼中都不足惜,她只要能够离开,什么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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