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01、深夜爬行（8）

　　再次从剧痛中清醒，男人看了看电子表，距离自己被绞进地铁上行扶梯已经过去了几乎十个小时，右腿痛的抽搐，抵住齿轮的左腿也已经麻木，一旦放松，电子机械运作起来，长久的坚持就全无意义。孙嘉遇知道，自己只有咬定不放松这一条路可走了。他是一名就业没多久的地铁检修员，恋爱都没好好谈过，人生还不圆满，就算少了一条腿，至少命不能搭在这里。
　　今天本来不是他的早班，等到出去了，一定要让邹棋请自己好好吃一顿，叫他硬要和自己换班，是吃烧烤还是涮一顿火锅呢。打量着这些，意识慢慢昏沉，他已经坚持了太久，头脑中只剩下了求生的条件反射，清醒不了几分。半梦半醒之中，不少幼时的记忆走马灯似的从眼前划过，有些父母的唠叨和孩童的笑声。他惊醒，想起父母留在歌阳，不知地震有没有影响到他们。
　　远处地面上屏幕开裂的手机响起来，第四十次，还是第五十四次，已经记不清了，来电人的姓名模糊不清，无论是谁，还有余力打电话的话，证明已经安全了吧。那就好，有人活着，就好。
　　不过如果是自己的话，孙嘉遇试探着伸出手，但刚刚放松，脚下咔哒一声，吱吱嘎嘎的响，骨骼开裂，肌肉也被挤压撕扯。还能感觉到痛，太好了，他还活着。
　　可为什么还能看到天使。
　　他不是个基督徒，但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那些虔诚祷告的人们，他们穷其一生，或许就为了见到这样的场面吧。面前的光暗下来，女孩在他面前捡起了手机，接通电话。背后的光是那么的明亮，让抬头的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孙嘉遇努力的睁大眼睛，女孩的容貌逐渐清晰了。金棕色的盘发，修长窈窕的身段，她是收起羽翼了么，看起来那么的坚强勇敢，这大约就是天神的模样吧。
　　“是你的家人，你还可以说话吗？”
　　我还活着！我活着！我得救了！可不是天神，只是个女孩，是个发现我的女孩，她甚至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她能救我吗，无所谓了，如果她迷失在这里，那么我能够陪伴她，这也算是我能做的最好，也算我能拯救的人。
　　“你好，你好，还好吗？”见男人没有立刻回答，维尔娜只好自己开口回应手机里那对夫妇焦急的问候。“你们好，我是救援小队的成员，现在已经发现了你们的儿子，他还活着，但十分虚弱，方便时会给二位回电话，请放心。”
　　鉴于云州市目前非常不安全，无法开展大规模救援，只能由四支执行官救援小队各负责一队包括武装运输车两辆医疗车以及少许武装军队与医护志愿者的救援队伍分区域进行探索与救援。城市道路破坏严重，车队无法保证巨细无遗的逐一筛查每个废墟，因此多停泊在不同区域内，形成临时救援点做紧急医疗援助，再由不断往返郊区市内的移动救援车队将伤员送往郊区营地作进一步救助。考虑到医护人员的安危，队内的普通人多驻守救援点附近进行救援活动，执行官则几乎以个人为单位进行大范围排查，侦测设备和微型终端不仅提供了探查生命体的协助，也同时全功率运作探查堕妖的踪迹。
　　即使每个学生都做好了万全的心里准备，但离开了云州市郊区的活动板房区真正驶入重灾区的市内，车窗外的景象还是沉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废土沧桑，家不成家，灾难发生在无数人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刻，那是一个城市即将醒来进入新一天，进入新未来的时刻，有无数人永远地留在过去，这里则再也没有一个普通但珍贵的明天了。
　　车队分散，每个执行官都有划归自己的区域和相应人手，但眼前已经全无完好的建筑设施，云州市最引以为豪的云翎桥、云海亭、云宫幻境全部毁于一旦，只有和东方之珠遥遥相对的东方之星还以被毁近半的姿态，艰难的伫立在市区中心，若是站在那制高点向下眺望，又该是何等触目惊心。
　　执行官一个一个接连下车前往自己负责的区域，每个人几乎都相隔五六个街区以上，有些车辆无法行驶的道路，只能靠不断的绕行来寻找最合适的临时救援点。只有在完全靠人力来探索整个市区时，我们才能发现，城市的发展与建设是多么的伟大迅猛，猝不及防的灾难又是多么令人痛心疾首。
　　维尔娜至少已经标记了十余处无堕妖能量反应的幸存者求援点，与她配合的特战军队以及医护人员的工作量已经饱和，此时最理智的做法是投身配合工作，先着手已经发现的伤员。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即使不能给那些新发现的幸存者带去更多的帮助，能够陪伴在他们身边，或者能够先手处理掩埋在废墟里的人们，在她看来更加的重要。她所操纵的火元素用作用甚微，但执行官异于常人的身体素质，做一个轻量级挖掘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路走下来，至少有些成效。再怎么自视甚高，说到底也不过是小女孩家的斗气，她始终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只是生活的环境优渥且对她毫无拘束，才养成了有些目中无人的做派。嘴上讨厌卡特琳娜，还是会拿出自己的丝绸衬衣接济她，相处过的绝大部分人，也没有真正对她厌恶至极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一个养在蜜罐里娇纵惯了的大小姐，此刻举目尽是损毁的路桥楼宇，雨过后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血腥，只觉得遍体生寒，内心又止不住的燥热。也就只有亲手搭救的幸运儿感激倾佩的眼神，能够稍稍安慰她的悲悯之心。
　　“保持呼吸，不要紧张，我是姬临学院执行官救援小队的维尔娜。听得到我说话吗，医护人员就在附近，我先查看一下你的情况。孙嘉遇，请回答我。”
　　“维…尔娜……我是，我是……孙嘉遇。我还好，谢谢……谢谢你。”姬临学院，是那个爸妈口中专门招收一些奇怪学生的地方，不，不是的，他们说的都不对。那里有，这样花一样的女孩子，强大又厉害的人，冒着危险来救自己的人。
　　“很好，你的意识很清晰。”维尔娜四下环顾，男人脚下的扶梯地面全部断裂，他一只手伸长抓着扶手，一只手撑着扶梯毛刷处的金属窄边，正是靠着自己顽强的意志悬挂在黑洞洞的地下电子机械群上方，已经超过十个小时，显然支撑不了多久了。“我马上过来，要相信我。”
　　“嗯，我，我相信。”
　　和男人有超过臂展的距离，她不像言煜能够在半空中行动自如，因此只能轻轻一跃来到男人隔壁的下行扶梯，先靠近了他探身低头去查看他下半身的情况。
　　情况非常不妙，整个右小腿全部绞进齿轮里，机油和血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眼前发昏。但还不够清晰，要想把男人拉出来，如果是用她的蛮力，还有几分可能，但那就意味着对方永远都会失去右腿，且能不能忍受撕裂的痛苦也还要另说。
　　“我的腿……卡在里面了，截掉，没关系的。”孙嘉遇以为维尔娜是在措辞告诉自己必须要做点牺牲，没想到女孩长腿一垮分别搭在两边扶手上一个舒展漂亮的横叉，接着扶了一把扶手轻盈的翻身，脚背卡住橡胶扶手倒悬下去，探进了危险的机械齿轮之间。“你……”
　　火花闪烁，身下一片明亮，女孩指尖跃动的火苗将所有区域点亮，复杂的机械构造瞬间一览无余。但零件之间涂满了润滑用的机油和各种易燃性保护涂料，还有不少断裂的电线拉扯在脚下，稍有不慎，一点点的火花都有让这里瞬间爆炸的可能。
　　“小心，下面，是油。”
　　女孩听话的再次旋身，手中火光熄灭，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从她那件包裹全身的白色作战服的腰带暗盒中拿出了能量棒，拆开递到他的嘴边。“你饿了吧，小口小口地吃，不要着急。
　　孙嘉遇生平第一次让女孩喂东西，在这危急情况下，依然让人不好意思的脸红心跳。“谢…谢谢，我…我自己来。”刚一松扶着金属窄边的左手，身子猛地忽闪了一下，右手已经不能再支撑更多的重量了。
　　“还是我来吧。”女孩笑了笑，稳稳地悬在半空，劈叉并没有影响她的动作，反而让她看起来如戏水天鹅般轻灵优雅。
　　“谢谢。”他困守的时间不长，并没有产生吞咽困难的现象，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忙碌的工作让他狼吞虎咽惯了，总之坚硬紧实的能量棒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困难。虽然他是期望，能有些困难的。
　　这也让拿出压缩矿物质水袋的维尔娜愣了一下，她拧开瓶口送到男人嘴边。“那…那再喝一点水吧，慢一点喝。”
　　他含住小小的瓶嘴，轻轻一吸，甘甜的细流涓涓流入口中。女孩扶着扶手，沉下来稍稍靠近了些许，美好的身体近在咫尺。如果不是这么一个天灾突袭的日子，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但他们也就不会相遇，也许就在这里擦肩而过，连眼神都不曾交汇。
　　“啊，对不起，这是你的。”遐想的忘乎所以，他居然一不小心，把水袋里的饮料喝完了。男人大为窘迫，通红着脸拼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渴了，对不起。”
　　别人碰过的东西，维尔娜也不会再使用，被他喝完总比扔掉浪费的好，也摆了摆手。“没关系，本来就是救援用的物资，好点了吧。”
　　“嗯嗯。好多了，谢谢。”真是太丢人了，面对这么有礼貌的人，如果是擦肩而过的话，即使是熟人，自己应该也没有勇气喊住她请她去喝一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