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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莫洛克往事 ...

  •   番外:莫洛克往事

      一 意外来客

      2025年,冬,莫洛克(MOROCC)修道院。
      又是一年平安夜,耶和华降世的喜悦佳音在此刻于他却是巨大的空旷和寂寥。
      自她离去,转眼已半生。
      尖锐的穹顶和细窄的玻璃窗依旧维持着中世纪苍白风格,屋内冷冷清清,他祷告完毕,抚开窗台上厚积的雪,屋外是隆冬雪夜与万家灯火,他能想象出街头巷尾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这是在MOROCC几乎没有过的,他们不需要,也不该有。
      二战结束后,法国最大的财团世家Dubois,在塞纳河西岸创立了这一所MOROCC修道院,他是第一批被MOROCC培养出来的人,可惜年纪轻轻就在一次任务中负伤截肢,他不得不提早结束他的特工生涯,开始以管理者的身份为Dubois经营MOROCC。
      当年让世界颤抖、在圈内如雷贯耳的四大HackerTeam:GHOST、DOOM、DEVIL、WIND,均是他一手从MOROCC培养出来。
      二十年前,老Dubois被杀,整个世家分崩离析,最终被各方竞争对手蚕食殆尽,本该毁灭的MOROCC却被法国政府强硬收购,从此,MOROCC这所披着修道院外壳的秘密培养基地,转而为资本政权输送精英特工人才。
      这跌宕一生,他没有名字,他收留的那些孩子们,也没有名字。
      没有过往,没有亲人,他们的生命里,只有冰冷的“知识”,以及任务。
      他们都叫他神父。
      在严格残酷的训练制度下,他们尊敬、感恩、以及屈服、畏惧于他。
      除了她。
      仿佛那个眼神扑闪的小姑娘还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试图和他争论上帝是不存在的事实。
      那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机灵的小姑娘,她在14岁的年纪,就学完了MOROCC里所有的课程,数学、信息学、物理学、化学、心理学、生命科学、艺术、哲学、文学、社会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她总是穿着各种异教徒的服饰,在修道院里如一只叛逆的蝴蝶,她在祷告仪式上捣乱,打破MOROCC多年来固执的规则和传统,她不信上帝,她公然挑衅他的威严。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生气,甚至破例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据说那是来自东方的一种宝物,寄托了他所有的祝福和恩赐。
      ——如意。
      而这一生,他怕是再也不能如意。
      他从窗口的角度望出去,正好能望见远方塞纳河的波光闪烁,大雪延绵不绝地落在河面上,当年就是在塞纳河边捡到的她,一个脏兮兮的襁褓里的弃婴,他抱起她,她一路对着他咿咿呀呀地笑,仿佛注定将要成为他一生中最宠爱的孩子,尽管她在MOROCC只度过短短的十四年光景就被Dubois带走——叹息一声,这片刻回想竟已耗尽他全部记忆。
      神父苍老的指尖抚上胸口的纯银十字架,十字架映着屋内烛火,泛起一片细腻的光泽,如他的满头银发。
      一年又一年,重复无数遍的祷告,主,若你真的存在,若你尚能听我祈祷。
      门被敲响。
      老神父回身往壁炉里加了些柴火,然后打开了门,门外站着Aout。
      Aout是他在一个炎炎盛夏捡回来的孩子,所以Ao??t的缩写「Aout」就成了将会伴随这个孩子一生的代号。
      Aout闷声闷气的声音响起:“神父,有人找你。”
      老神父看了Aout一眼,这孩子依然是木讷的眼神、肥胖的身体、邋遢的发型、充满体味的衣服、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开窍的模样——按照惯例,MOROCC不会留任何一个孩子超过20岁,要么被带走,要么被淘汰,这里将永远最多留有十二个名额,对应十二个月份,这个Aout,他的三个同样代号为Aout的前辈,两个被淘汰,一个被带走,而已到26岁的他,与这里残酷的竞争机制显得格格不入,他或许将成为这里最后的一个Aout。
      自她走后,一切惯例甚至是规则,都开始变得自欺欺人起来。
      这个Aout似乎天生就有智力缺陷,无论多严厉的惩罚予他,他也永远是懵懂的状态,而MOROCC的孩子从11岁起每隔三年就要进行一轮淘汰筛选,在以往,Aout这样的孩子恐怕永远过不了12岁生日,可或许是她的离去动摇了他坚持多年的原则,他一直留Aout到了20岁,21岁,22岁……一次又一次打破惯例,就如她曾经打破的那样。
      26岁的Aout早已是一个淘汰品,他把他留了下来,干干杂活,打理上下事务,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他已经很老了。
      老神父披了外套下楼,Aout紧张地跟在后面。
      修道院的石制阶梯是冰凉而陡峭的,如在这里流淌消逝的岁月,只有一条腿的老神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倚着扶手下楼,Aout搀扶着他另外半个身体,两人路过二楼转角的阅览室时,毫无意外看到了正在挑灯夜读的Jan。
      Jan是十八年前的新年第一天被送来的孤儿,欧亚混血,十分漂亮的男孩,也没有任何先天缺陷,理应不该被父母无情抛弃,十八年来Jan在MOROCC的残酷栽培下长大,这个代表janvier的代号也将伴随他的一生。
      Jan与Aout一样,在MOROCC,无比地格格不入。
      不同的是,Aout是因为愚笨,而Jan,是因为自负。
      属于喜乐的平安夜,即使在军事化管理的MOROCC,所有孩子也都拥有自己的假期,可Jan,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和其他孩子一起唱过圣诞歌,没有一起在篝火旁跳过舞,甚至,没有展现过那么一点的欢声笑语。
      这样的孩子,本该是顶级的特工苗子,放在老Dubois还活着的时候,绝对会把Jan视为掌上明珠,政府接手MOROCC后,也必将把Jan放在最高S级秘密特工的位置,而如今,老神父却一再婉拒法国政府的聘请,只为了把Jan留在身边,再多留两年。
      ——即使,Jan根本不需要他的宠爱,也并不像当年的小姑娘那般,会仗着才华到处捣乱,这个把整颗心埋在书里的漂亮少年,自负到惜字如金的程度,仿佛世上只有未解的知识才能得到他一刹那的青睐。
      老神父不由地开始想念另一个同样J开头的孩子,他比如意晚来两年,是极少的坚持想要拥有一个名字的孩子,他说“id”和“prenom”是不同的意喻,prenom是上帝的赐予,没有人可以剥夺——神父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从此那孩子不再是一个代号,他叫做Jim,他很喜欢如意,即使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他依旧拉着优雅的手风琴弹唱着意大利情歌,他是一束热爱艺术的阳光,也是在当年把“知识”学得无可挑剔的孩子。
      一切入侵、窃密、谍战、枪斗、搏击、暗杀……对他们而言,都是“知识”的一部分。Dubois在Jim十六岁那年带走他,他独立成就了只有他一个人的WIND小组——四大HackerTeam里最神秘也最强悍的一支力量,他本该风华绝代的人生。
      老神父依旧记得Jim那一头让人眼花缭乱的翩翩金发。
      就在刚出生的Jan被送到MOROCC的那一年,也从遥远的东方国度传来了Jim的死讯,和如意一样,他最宠爱的天使,竟都一去不回。
      老神父转过曲折的走廊,在尽头打开厚重的石门,风雪顿时扑面而来,落在他花白卷曲的头发和胡子上,他就着昏暗的提灯看清楚了屋外来客的面容。
      “老头,听说你找了我很多年。”
      拥在羽绒服里的少年修长挺拔,他俯视着门内一老一少两个人,他的语气充满了不敬。

      二耶和华礼赠

      “哦我的上帝……”
      老神父张大了嘴。
      “我的天哪……”
      即使嘴里灌进冷风和雪。
      “孩子,把灯给我,我是在做梦吗……”
      他拿过Aout手中的油灯举高凝视。
      “我简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上帝的礼赠,一定是……”
      他差点就要握不住灯的提手。
      “孩子,我的孩子……”
      老神父素来犀利刻薄的谈吐竟也语无伦次起来,他盈满风雪的眼底也盈出了泪水,他扔了灯,颤抖的双手捧起少年的面颊,他用力地确认着,面前的这张脸,清清亮亮的眉眼之间,全然是小姑娘当年的神态,也是他寻找了十八年的那个孩子,她的孩子,陆渊。
      如出一辙。
      老神父喉咙里滚动着断续的单词:“这么多年,她……你母亲,还好吗?”
      陆渊却掸开了神父的手,他眼中有厌恶也有怜悯:“老头,你现在不应该问这个,你应该问,过了十八年追溯期限才出现的我,该准备接受怎样的制裁?”
      这幅从未见过的场景在一旁提灯垂眸的Aout眼里,映出一丝异样的光芒,他听到神父的声音仿佛一个临死之人的忏悔:“不我的孩子,这里早已不再属于Dubois,不会有制裁……没有任何制裁……没有……”
      “我来拿走母亲的遗物。”陆渊说,“她已经去世七年了。”
      去世这个单词让老神父的瞳孔猛然缩紧,他拼命地摇头,伴随他愈渐沙哑的嗓音:“不可能,不可能……孩子你一定是搞错了……她只是失踪,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杀死她,我的天使,没有人……没有……”
      “有一种东西可以。”陆渊沉声道,“爱情。老头,你不懂爱情,这是执掌一切的你,最无知的地方。”
      “她是被爱情杀死的。”风雪中,陆渊又补充了一句,“自杀。”
      ……
      Aout提了油灯,送一老一少两人进屋上楼,路过二楼转角的阅览室时,Jan依然一个人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看书,似乎从来就不会抬头看别人一眼,Aout和老神父都对这习以为常,陆渊却一边爬楼梯一边好奇地瞅他。
      那是一本厚厚的砖头巨著,纸质的书页在少年飞快的浏览速度中哗哗翻动,这极大地挑起了陆渊的好奇心,在电子阅读早已普及的时代,这是相当罕见的雅兴。
      关键是这份雅兴出现在MOROCC,还被捧在一个眉清目秀的同龄少年的手中。
      陆渊从小就听母亲说过很多关于MOROCC的往事,关于耶和华,关于神父,关于神使,关于那些冷到彻骨的课程和鲜血淋漓的体罚。
      “喂老头,那个人,也是你这里的孤儿吗?”
      陆渊好奇地问神父。
      老神父点点头:“他是MOROCC如今最优秀的孩子,政府的人来看了好几次,两年前,这届元首一上任就钦定要他,过了这个冬天,他就必须要走了。”
      “他有选择吗?”
      “没有,我的孩子,没有……”
      陆渊不由得多看了楼下两眼,他很同情这个漂亮的少年,明明是大好年华,一个在各方庇护下逃过追溯期迎来自由人生,另一个却只能在笼中飞翔,这是MOROCC收养的孤儿们将注定一生的命运。
      “这也是我现在才出现的原因。”陆渊告诉老神父,“我妈说MOROCC里出去的孩子的后代,也必将被送回来重复同样的宿命,他们不能拥有任何亲人以及感情,即使父母健在,出生也注定是孤儿,没有名字,不知生平,无法离开,无法逃跑,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行,这里巨大的情报网和「神使」们将无休无止地追杀,而这个期限,长达十八年。”
      古老的壁炉旁,老神父听陆渊诉说着Dubois带走如意后他不曾触碰的那些岁月,他的天使,一去不回的天使。
      “Dubois让我妈喊他爷爷,以前任何从这里带走的孩子都没有这个待遇,我妈当年太过锋芒毕露,让老爷子很宠爱她,也在错综复杂的世家里引来诸多嫉恨。”陆渊坐在老神父对面,在阁楼昏暗的光线中安静讲述,“不过她从未把那些明枪暗箭放在眼里,过了不到两年,就背着一项重大的情报任务,被派去了遥远的中国。”
      “大概是94、95年的时候吧,我妈在中国遇到了我爸,陆萧,当年声名赫赫的「病毒之王」,我爸原本也只是个醉心技术的老实人,我妈说他从未把技术拿去赚过钱,也不接受任何企业或政府的重金聘请,他厌恶金钱,所以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然后就像九十年代狗血电视剧一样,一个花季少女,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我妈拜他为师,向他学习病毒技术,跟着他吃咸菜稀饭,睡竹席地铺,夏天大暑时,唯一的电扇对着电脑吹,舍不得吹她,我妈说她那时想吃十五块一斤的牛肉,还得买回藏起来偷偷吃,根本不敢被他看见,有一次被我爸看见她在喝牛奶,我爸就训斥为资本阶级的侵蚀品……我爸这个人啊,整一个愣头青,还是无比耿直的那种,虽然我这一生,也没机会见过他的真容,他们结婚的时候都没有领证,照片也没拍一张。”
      “我妈其实很早就收集好了她想要的情报,但是因为她喜欢我爸,就一直瞒着老爷子留在中国和我爸同居,终于有一天被发现了,老爷子大怒,派人强行把我妈带回法国,顺便为了发泄怒气,制造了当时轰动全国的信息瘫痪事件,相关部门上万个重要数据库不但受损还被勒索,矛头直指我妈。我爸这个愣头青,在根本没搞清楚状况的情形下,就主动替我妈顶罪背锅,然后就是长达十年的铁窗生涯。”
      “我妈不止一次提到过老爷子,他也是个精神上的变态,那种强烈的占有欲,常人无法体会,我妈说老爷子做梦都想把全世界的技术精英都收拢到身边,当时中国大陆有个很厉害的年轻黑客来这边调查我爸一案的真相,也被老爷子使各种手段利用,软禁在这边足足八年。”
      “过去我常常问我妈,我爸和燕归来,她究竟爱哪个更多一点?究竟是在燕归来身上找到了我爸的影子,还是在我爸身上找到了燕归来不肯给他的感情?我妈直到她从三十二层酒店顶楼跳下去,她都没能告诉我答案,她一生解了无数程式、密钥和0day,却解不开这个问题。”
      “老爷子被干掉后,我妈就去了大陆,她说她时常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好像本该就属于东方的国度,和你赐给她的名字一样,成了一生的羁绊,她和出狱后的我爸在一起,怀上了我,可惜,我爸到底是与时代脱节了十年,他一不小心就成了企业家们商战的牺牲品,我妈根本阻止不了他被那些奸商轮番利用压榨又抛弃,他又去蹲监狱了,不到一年就死了,媒体都说他是在狱中自杀的,在明知自己即将成为爸爸的情况下,谁信呢?多么美丽的谎言啊,不过也好,他可怜的一生,终于从这肮脏的人间解脱了,只可惜我从来没感受过pêre的含义。”
      “我出生后,我妈不愿意我被带回这里,她不想我重复她那一辈人的宿命,被抹去一切名字、籍贯、生平、亲人,做一个白纸一样的冷血机器,她带着我改头换面,四处流离,我们在闹市隐居过,在深山驻扎过,在孤岛流浪过,她的毕生所学都教给了我,虽然我一直想做个艺术家,想做演员,对她教的那些数学啊信息学啊都不太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敷衍她,那时我根本不会想到我妈给我讲逻辑方程和算法架构时的心情,她自杀时,我才11岁,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我只记得我一觉醒来,窗户大开着,我妈已经像蝴蝶一样飞走了,什么遗言都没留下,我也没有哭,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也体会不到什么是失去,只是对抑郁症这个病,有一点点的好奇和惋惜,大概是常年被我妈教育的关系,我对生命本身一直都看得很淡,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自杀前去找了她怨念了一生的燕归来,让燕归来答应保护我到十八岁,那么多年,都过来了……”陆渊说,“所以整整十八年追溯期过去,你们也没能找到我,想来我现在要把她的过往都接走,也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吧。”
      “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老神父早已泣不成声,Aout见状,递上一块手帕,老神父摇摇头,梗咽道,“你先去休息,我和这个孩子还有一些话要说。”
      “好的神父。”
      木门被轻轻关上,门外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屋内只剩下老神父和陆渊相对,老神父才道:“我的孩子,你是自由的,然而liberté在MOROCC依旧是一个禁词,不该让他们受到影响。”
      “刚才那位?”陆渊眯了眯眼,“他看上去年纪有点大了啊,还活着?我妈说这里被淘汰掉的孩子,都是被拖去执行安乐死的下场,至少以前Dubois管辖时是这样。”

      三岁月蝴蝶

      “现在也是一样的。”老神父说,“唯一区别是执行人由以前的「神使」换成了政府的秘密安全部门。”
      “那他……”
      “我擅自留下他的,小小地修改了一下档案,就如你所想的那样。”
      “万一被发现呢?”
      “淘汰品,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
      陆渊打开窗户,透过夜色中的风雪,他能依稀看到Aout提灯远去的身影走在修道院城堡之间连接的石桥上,雪越下越大,对比高高耸立的修道院尖顶建筑,Aout笨重的背影就显得渺小起来。
      窗前陆渊的身影与七年前趴在三十二楼酒店顶层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小男孩安静地往下眺望着那些忙碌的警车、救护车、隔离带、媒体记者……如他现在眺望着被风雪夜色和城堡巨大的阴影逐渐吞没的一个淘汰品的背影。
      陆渊怔忡之间似乎能听到无数错失的岁月在呼啸沸腾,过去的十八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受夹着漫天风雪撞进他的心口,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难过,惋惜,或是遗憾,痛苦,他无法形容,无法言说。
      “不被允许存在……”陆渊低声念着这个答案,有一些东西在他心里翻滚着,它们迟来了许多许多年。
      他似乎必须做些什么来抚平心里的不安。
      陆渊转头问老神父:“我妈的房间在哪?”
      “Masiah楼顶层,一切都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样子。”老神父说,“如果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可以先休息一晚,天亮了再去不迟。”
      “没关系,我现在就去。”陆渊披上外套,拿了墙壁上一盏悬挂的提灯,“我妈生前常常提到一箱东西,她那个年代的储存介质,一箱都是她的宝贝,她很想念,但我们在追溯期内不可能回来拿。”
      老神父要陪陆渊同去,被拒绝,只能从怀里摸出一张收藏多年的门禁卡交给陆渊,然后为他指了路,目送他下楼。
      这次陆渊下楼的时候,二楼已是漆黑一片,没有人了。
      时已深夜,陆渊穿过中世纪的城堡和花园,走过悬空的大理石桥和一道道门禁,他厚厚的大衣披满风雪,一路提灯疾行,最终来到Masiah塔楼前,狭窄的旋转楼梯蜿蜒通往楼顶,声控灯在他的脚步声中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逐盏熄灭,走到楼顶他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直达电梯的出口,陆渊不禁莞尔,这些古老的城堡建筑,见证了历史和岁月,也见证了人类科技的发展,中世纪文明和21世纪科技在不知不觉间融合为一体,仿佛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顶楼只有一个房间一扇门,这便是母亲所有的过往,陆渊打开门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这是怎样的一个少女的房间啊……
      声控照明应声而亮,昏黄的灯光下,是一个被艺术品塞满的房间。
      那无数的、来自世界各地、各教派、大大小小、不同风格、琳琅满目的艺术品。
      它们杂乱又有序地摆放在地上,彰显着曾被宠爱的岁月,一人高的落地蜡烛架上,蜡烛只烧了半寸,仿佛它们的主人才出门不久而它们还残留着前夜余温,四面墙上则悬挂着一排排颜色鲜艳的蝴蝶标本,还有中世纪的盔甲和刀剑,老电影和舞台剧的海报,以及许多巨大的兽骨和头颅——陆渊抚摸着那些兽骨,似乎非洲原野充满野性的阳光就在掌心,而烈风才刚刚吹过他脸颊。
      床铺是以红黑为基调的天鹅绒帷幔,干净整齐一尘不染,看来时常有人打扫,窗台上种着一排深红色的蔷薇,在这个季节竟也没有凋谢,看来打扫的人也悉心照料着它们,陆渊小心翼翼地经过两个挂满长袍斗篷假发和异教徒服饰的衣帽架,跨过地上错综散乱的一团团电线和机械零件,就像是它们的主人还在世间各地四处游历着,然后带着纪念品一样一样摆放回这里,来铭记从未熄灭的英雄情怀和难以忘怀的人间风景。
      尽管,只有他知道,它们的主人,在被带走之前,从来都没有离开过MOROCC。
      也只有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十四岁少女对人间的向往,不过是承载了她奢侈的梦想。
      在她足以让梦想千万里绵延的奢侈年华里,在MOROCC出色成绩是她最大的仰仗,这所耶和华的修道院里,在老神父的眼皮子底下,即使连异教徒的一切,都得以被她完好拥有,陆渊清楚他母亲根本不信任何教义,却在她房间的地上,找到了翻开半本的《古兰经》和一串佛珠,又在床头找到了一本《佛经》和一本《圣经》,在化妆台上,陆渊又找到了一本《易经》以及手工制造的一个巨大的纯银十字架……陆渊有些哭笑不得,若是放在奇幻小说里,这几家教派的大佬估计早就打起来了吧……
      十四岁的少女把一切都当作知识本身,她学会了一切,唯独没有学会该如何去抗衡爱情的重量,蝴蝶轻盈的翅膀飞过千山万水,最终却被压垮在爱情之下。
      陆渊成功地在床底找到了母亲所说的箱子,一个大木箱,没有上锁,他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手写标签的几百张光碟——在这个年代早已被淘汰的储存介质,笨重如Aout的背影。
      陆渊坐在地上,一张张地翻看起光盘上贴着的便签来,然后他的嘴角逐渐漾起笑容,这些光盘的内容明显是加密的,而解密的key似乎都被写在每一张盘面贴着的便签纸上。
      这里几乎每一张便签,都是用不同语言即兴而写的,波兰文、俄文、梵文、希伯来文、波斯文、藏文、冰岛文、蒙古文……陆渊甚至看到了Tolkien老头笔下的精灵文,以及剩下许多他也不认识的文字——不愧是他的老妈,真是个任性的人啊。
      还有许多便签上,并没有用文字来标注内容,而是各种摩斯密码、程序语言、逻辑算法、二进制编码、十六进制编码、ASCII编码、二维编码等组合成的解谜难题。
      靠着心算,陆渊解开了几张简单的,发现几乎都是老唱片的复刻版,在九十年代的MOROCC,包括音乐在内的一切娱乐都是禁忌,而少女不但自己组装了唱片机,还收集了大量流行唱片。
      还有一大堆剩下的光盘,上面是更为复杂的谜题,在没有程序帮助计算的情况下,并不能立刻知道谜底,陆渊把它们挑出来放在一边,然后继续整理。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天色一点点地开始亮起,陆渊也靠在床边地上,睡了过去。
      陆渊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里他一直在追一只金色的蝴蝶,蝴蝶飞过大海,飞过高山,飞过他记忆中模糊的少年时代,而他一路追逐,追过车水马龙的长街,追过人山人海的闹市,追过大雨和孤岛,追过蓝鲸的翅膀,而他无论如何、用尽全力都追不上。
      蝴蝶的轨迹流光溢彩,金色光漾仿佛一路指引,冥冥中的他清楚知道那是岁月,岁月的颜色,只要抓住,一切错过的都可以重头再来,从三十二楼飞走的母亲,还有他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切都可以重来……陆渊追着蝴蝶来到Masiah顶楼,追进这座房间,他爬上床,又爬上窗,蝴蝶翩翩地飞出窗户,他也纵身一跃,追了出去……
      巨大的失重感和生命坠落的恐惧把陆渊从梦中惊醒。
      天已破晓,雪后初晨的微光从细长的玻璃窗里照了进来,陆渊大梦初醒,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昨夜在阅览室看到的漂亮少年。
      少年手持一个无线吸尘器,一脸淡漠地望着他。
      忽然就有一种裸露的羞耻感从陆渊心里油然升起……

      四瀚海星河

      “让开。”
      少年说的是法语,原本十分优雅的发音在他口中却是相当不客气,显然陆渊这一个大活人睡在地上,浪费了他宝贵的打扫时间。
      陆渊于是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他很珍惜能与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漂亮少年近距离对话的机会,他赶紧逮着他问:“神父说你是这里最优秀的人?”
      屋子里只有吸尘器忙碌的声音……没人理他。
      陆渊又问:“你经常来这里打扫么?哇,你还会浇花剪枯枝啊?没想到MOROCC除了‘知识’竟然还教你们劳动啊,我还以为他们会雇佣一个师的保姆来伺候你们这些天才呢。”
      ……还是没人理他,连他这个不速之客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不能引起他多少好奇。
      陆渊不甘心地摸摸鼻子,他想起梦里那只金色的蝴蝶,依稀还飞在他眼前,那是他的母亲,他心中世上最优秀的女神,没有人的才华可以胜过她,无论多少年,多少后辈多少代——于是陆渊爬起来,走过去,一把夺下了少年手中的吸尘器,“我来吧。”他自报家门,“毕竟这也是我妈的房间,我这次回来整理她的遗物,想来也该尽一份孝心的,至于你们这些人,该干嘛就干嘛去呗,老神父叫我这个外来人不可以影响你们。”
      陆渊原本认为这至少能刺激一下对方的情绪,能与他多说两句话,哪怕骂他也好——他没想到,少年还就真的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
      陆渊只好挥舞着吸尘器追上去:“喂,你等一下!等等等!回来啊!帮我一个忙!”
      缓缓合上的电梯门复又打开,一身白衣,默然返回。
      晨曦光影中,陆渊望着低头默默走路的少年极漂亮的侧脸,他不是纯粹的东方人,也不是纯粹的西方人,准确地说,是一种极美的东方与西方的混血,这张精致天成的脸上,有属于东方的清秀和灵气,也有来自西方的深邃与优雅,他的肤色比一般人要略微苍白一些,大概是常年在MOROCC城堡里不见阳光的缘故,而他柔软的黑发几乎快要遮住眉眼,陆渊可以断定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理发了。
      而他的眼睛是最好看的,比深渊更深,比瀚海更蓝,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他就那么淡漠又单薄地站在晨曦下,陆渊一度怀疑这少年包括格斗身手在内难道也是目前MOROCC最优秀的么——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提到过MOROCC的格斗训练课程,包括枪术、拳术、体术、擒拿、反擒拿、搏击术等等,都比寻常的知识课程残酷了一万倍,一般的孩子很难承受的住训练强度,因此多年来淘汰率和死亡率都居高不下——这单薄的少年,能站在这里,陆渊可以想象他是克服了多少痛苦才有今天——将近零下十度的天气,陆渊拥在厚厚的羽绒服中,而这少年,却是一身白色单衣,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冷,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人形机器。
      陆渊情不自禁地去抓少年的手,如他所料,触碰间,冰凉一片。
      “老神父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啊。”陆渊一手把他抓过来,一手拿起夜里挑出的一叠光盘,“这些是我妈小时候的杰作,老神父和你讲过吗,我妈,她有一个东方的名字,叫做如意。”
      少年不置可否。
      “我不管她生前做了多少错事,走了多少邪路,是被迫还是无意还是自甘堕落,我都不管,在我心里,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也是最强大的女神。”陆渊把光盘一张张在桌上罗列摆好,“这些盘上的便签,记载了光盘本身的内容注解,每一个都是极难的谜题,都是我妈当年编写的,她14岁离开MOROCC,所以编写这些的时候,年纪比你我都小很多,我嘛,一直都挺不上进的,所以很想拜托如今最优秀的你,来帮我解答一二。”
      陆渊促狭地朝少年笑笑,又扔给他一个手机:“准你使用设备。”
      少年拿过第一张盘,看了便签十秒钟,然后拿过陆渊的手机,毫无意外,手机是有指纹锁和密码锁双重加密的,陆渊期待着能听到少年来请他解锁时的语气,结果后者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掌机和一根数据线,连上陆渊的手机,三下五除二,就把陆渊手机的层层防护给破解了,不但破了锁,还顺手格式化了一轮。
      “我靠你明明自己有设备,还要伤害我的手机……”陆渊十分心痛,他能听到自己的尊严破碎的声音,却又隐隐有些高兴,看来这个少年,依旧保留着些许人性,和他母亲当年一样,并没有在多年残酷的训练下变成彻底的行尸走肉。
      少年把陆渊的手机和尊严一起扔还给了他,然后就拿自己的掌机投影出一个屏幕和虚拟键盘,开始用苍白的十指飞速地在投影屏幕上敲出代码,陆渊数着时间,不到两分钟,少年就将代码直接执行,连调试都不用,在程序的计算下,用各种摩斯密码、程序语言、逻辑算法、二进制编码、十六进制编码、ASCII编码、二维编码……加密成的第一张标签的谜底,很快呈现在了屏幕上。
      这速度,这效率,陆渊觉得继承了母亲至少一半水准的自己,是远远做不到的。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不负盛名吧……陆渊把脑袋凑过去,看到了屏幕上的结果。
      四个数字:1984。
      “《1984》,一部八十年代的英国电影。”陆渊说,“你看过么?很有意义的一个电影,讲反乌托邦社会的。”
      “没有。”
      “哦,那可真遗憾……”陆渊又把第二张盘推到少年面前,“这类电影在MOROCC大概是禁片了,不然以你的见识,肯定会看过的。”
      很快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所有陆渊整理出来的最难谜题,都被少年解开,有一些是在MOROCC属于禁忌的话剧和电影,有一些是从未听过的重金属专辑,有一些是日志备份,有一些是少女当年自己写的歌,还有一些装载着她从各大电子设备厂商内部服务器里一锅端来的研发资料本体——显然都是尚未面世的版本,其中几个品牌和型号,陆渊听过它们的大名,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是脍炙人口的经典款式,而它们,在世上第一个用户,恐怕就是他的老妈——陆渊在工具桌旁找到的整整六个抽屉的半组装以及未组装的零件,因此有了很好的交代。
      “不知道我妈有没有拍摄记录下当年的MOROCC……”陆渊摆弄着工具桌上由九十年代老式CRT显示器和巨型机箱组成的电脑,试图拿来播放手中几张标注为日志记录的光盘,他成功地接上电源开启系统,隔了三十年岁月的DOS系统展现在他的面前——对此,陆渊并不熟悉。
      “这玩意太老了,说实话能开机已经是个奇迹。”陆渊一边感慨着一边把正要离开的少年又抓回来,“喂,你会这个吗,我要播放光盘内容。”
      少年默然地望了陆渊一眼,没有生气也没有拒绝。
      “哇你这是愿意帮忙的意思吗?”陆渊高兴地把座位让出来,毕恭毕敬请少年入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陆渊又问他,“我是指,你的代号是什么?我昨天见到你,在阅览室,当时不敢打扰你,后来也忘记问老神父。”
      Jan。
      少年轻声说了一个单词,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陆渊摇头:“Janvier?这么多年MOROCC还在用生日给你们做代号啊,可真难听……你是一月出生的吗?来这里多少年了?”
      少年说,十八年。
      说话间,他已经手脚麻利地调试好了系统,正在把光盘往光驱里塞。
      “那你和我同龄啊……你真厉害,连这么老的技术都被你掌握着。”陆渊咋舌,现代的计算机都已经进化成虚拟投影屏幕和手势指令了,这些旧时代的东西,恐怕世上已经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回到图书馆的尘埃堆里去学,“MOROCC连这些都教吗?”他好奇地问。
      “不。”
      “你自学的?”
      “嗯。”
      这时,少年发现原本的光驱早已潮湿老化无法使用了,他把这一情况告知陆渊,陆渊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少年嘴里连续冒出过十个以上的单词。
      陆渊还在思考也许只能把这些光盘打包寄回家的时候,少年已经从工具桌里翻出一堆零件,接着把光驱从机箱里拆出来,着手开始修理了……
      “我的天哪。”陆渊从一开始的怀疑,到现在是几乎就要跪下了,“三十年前的硬件技术你都会?你脑子里到底装着多少东西啊,我说老神父那么舍不得你走,换我我也舍不得啊,听说过了冬天你必须要走了?”
      少年在一堆精密零件中埋头修理,没有搭理他。
      陆渊只得感慨:“真可惜……你这样的才华,却只能在笼中飞翔,甚至……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像老神父给我母亲取的名字一样,我相信他会答应的。”陆渊说,“东方的诗书我读了不少,我一定要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那什么一月的代号太难听了啊。”
      少年依旧没有理他,甚至头也不抬。
      陆渊也不管,他思索半刻,然后用中文说了一段话,他知道少年能听得懂——
      “Janvier,你诞于一年之始。”陆渊半个身体搭在少年肩膀上,很郑重地说,“我愿你如世间最深的瀚海、最远的星河,你掌中是冰风雨雪、身后是岁月翩跹,你是最清冽的酒、最纯粹的爱,你俯仰即是人间最温柔的初辰、雨后和黄昏,你是大千自在,是万物生机,是冬去春来吹过原野的第一缕风,是破晓时分映我眉眼的第一束光,你是东方的禅意,是西方的传奇,是最原始的狂欢与梦想、自由和希望……初空,万物之始,是为初空,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少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淡淡吐出三个字:“修好了。”

      五 朋友(上)

      并没有遭到嫌弃的陆渊,死皮赖脸地在Masiah楼里住了下来,把原定理完东西就走的两天行程,硬生生地延长了下去。
      Jan的房间在Masiah塔楼十七层,整整一层也只住他一个人,于是陆渊高兴地住进了隔壁紧挨着的空房间里,所幸几天来都没有遭到这层主人的驱赶,事实上,陆渊的到来,对Jan原本平静的生活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同样在很小年纪就学完了MOROCC全部课程的Jan,原本早该被带走,在老神父每年都绞尽脑汁找借口冒着巨大风险搪塞那些政要首脑的努力下,Jan在MOROCC留到了十八岁,过完这个圣诞节,是最后期限。
      是留下还是被带走,是迫不得已还是心甘情愿,陆渊观察发现,这一切对Jan而言,似乎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他根本不在乎身处何地、为何人做事、做的事是错的还是对的,他没有什么可以期盼的,也没有可以留恋的。
      没有遗憾,没有梦想,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往。
      他的世界,空无一物。
      几天的相处下来,陆渊越来越喜欢这个同龄孩子,也越来越心疼,他本该璀璨耀世的才华,又怎能在黑暗中日复一日地做一个冰冷彻骨的特工机器?
      老神父的告诫早就被扔到一边去,陆渊形影不离地缠着Jan,试图把他残存的人性努力挖掘出来。
      尽管长达足足十八年的洗脑禁锢式训练,把这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洗成了机械化习性,可陆渊相信,Jan是有人性的,因为他见过。
      而一个有人性的人,他若想自由,他若想做人,他若想看这人间冷暖红尘繁华,以他的本事,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他。
      陆渊怂恿着Jan一起逃跑。
      “我知道北大西洋的一些小岛,在卫星数据里是被屏蔽的,我妈早年的杰作,我们可以去那里,谁也找不到我们,天大地大,自由自在,岂不是潇洒人生?”
      “你去过东方吗,见过东方国度的美丽吗,你在网路上,在书中,在数据信息里,你最多感受只有十分之一的神秘瑰丽,你不想亲眼去看看吗?让带着桃花香气的风,吹起你的衬衫和头发。”
      “我们可以去香港,去南京,去青海,去香格里拉,去你身上流淌的东方血统的发源地——你活了这么多年,就对自己的生平一点都不好奇吗?”
      “你梦里有pêre和mêre吗?见过他们的模样吗?不想知道为何他们把你刚出生就遗弃吗?是他们残忍还是迫不得已?抑或你父母中的一个,就是当年从MOROCC逃出去的人,而你被送回来重复他们的宿命?你对自己的身世,就一点都没有查找过吗?也许他们都还活着,都很想你…… ”
      “你知道很想你三个字的意思吗?知道爱吗?”
      “亲情,还有爱情,都是比电子数据要美得多的东西,因为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是再高超的AI技术都做不出来的,你就没想过找一个姑娘谈一场难忘的恋爱吗?这才是人生的意义啊,你又何必去为元首卖命。”
      ……
      无动于衷。
      外面的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值得Jan期待的东西,陆渊固执地认为如此,所以即使打开囚笼的门,他也对反抗宿命毫无兴趣。
      “我说真的。”陆渊跟在Jan身后,压低声音,“只要你想走,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拿出我全部身家性命来帮你,我们两个一起,谁能阻止我们?谁能找到我们?你这样的人埋没在黑暗里,如同机械,身不由己,实在是太可惜了啊。”
      不着一字。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陆渊在阅览室找到了Jan,他还在读那本砖头巨著。
      陆渊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来,凑过去一看,顿时十分惊异:“《水滸傳》?我的天,还是繁体古白话文原版,你都看得懂?”
      少年点头。
      “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陆渊颇有些嘲讽的意味,“我以为这类内容,在MOROCC也一定是禁书。”
      “是禁书。”少年开口,声音很轻,“禁书之上,还有特权。”
      “……”
      陆渊歪歪斜斜地单手拄着脑袋,他不太忍心打扰少年读书的雅兴,于是他就在一旁也同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少年看书,他看少年,在这座塞纳河西岸半山腰的隐秘城堡内,窗外是积雪映照漫天霞彩,属于圣诞的平安喜乐依旧彰显,屋内是炉火正旺,掩盖了清冷空气中弥漫的失落和不安。
      陆渊很想蝴蝶不再飞走,很想时光就此停留。
      他望着那张触手可及的漂亮的侧脸,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开始觉得,老神父其实和我一样也都是希望你离开的,否则他不会给你特权看这些禁书,他虽然老的快要走不动路了,但他的脑子似乎还没生锈,他现在所效忠的早已不再是他的再生父母Dubois,而是资本主义独裁首脑,政府这个概念对他来讲或许根本不重要,你知道那个Aout吧,老神父瞒着上面把他保护下来,他灌溉出一代又一代的机器,他自己却还保留着相当多的人性,所以我觉得,大概他也……”
      然后,少年一句短短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了陆渊头上:
      “你真是自以为是。”
      少年放下书,把陆渊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通,那目光仿佛在审视一只单细胞虫子,还是非常膨胀的那种——
      “特权是我创造的,不由任何人赐予。我不效忠任何政府任何人,只效忠我所愿了解的未知。Aout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质疑他的死亡,你看到的不过是神父用法郎雇来的一个佣人。”
      少年微微扬着脸,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意味,也是这些天来陆渊第二次听到他说出完整的一段话。
      “你所愿效忠的未知,并不在这个国家秘密安全部的地下要塞里。”陆渊说,“我知道你在追求什么,我也知道你追求的东西在哪里。”
      少年扬着下巴,保持着一个骄傲的姿势,他一双瀚海寒渊般眼睛,深深地俯视着陆渊。
      陆渊很想伸手摸摸少年的脸,可他并不敢,他只能竭力地在脑子里搜刮单词:“你所追求的东西,在人间英雄的史册里,在吟游诗人的传唱里,在风花雪月的四季里,在万水千山的信仰里,在孩子们脸上的笑容里,在日有所思的梦境里,在——”他抓过少年冰凉的手,覆盖在自己的心房之上——“这里。”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然能清楚感受到心脏激烈跳动的节律。
      “枉你掌握着最顶尖的黑客技术。”陆渊说,“你却不懂自由的真正意义。”
      “枉你掌握再多的知识。”陆渊又说,“你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仿佛听到世上最可笑的嘲讽,少年不再维持他骄傲的姿势,他一把推开陆渊,力气非常大,陆渊直接就连人带椅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看到少年已然转身离去,陆渊用尽力气在他身后大喊:“卧槽你脾气有点大啊,我没有嘲笑你,我说这些只是——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啊——”
      停步。
      “因为——”陆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我也没有朋友。”
      光线投射进高塔的窗户,把少年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而他秀气的嘴唇微微开合,却不发一词,像是在思考一个高难度的半命题。
      最后他说:“可以。”
      哪怕仅是一夕。

      六朋友(下)

      圣诞节后,新年第一日。
      Masiah十七层,陆渊盘踞在少年的房间里,犹如一条占山为王的大蟒。
      “有时候我感觉你就是个僧人。”陆渊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还是特别苦的那种。”
      不但没有亲人,没有名字,没有未来,没有过往,甚至连一样多余的家具或是摆设都没有。
      清简朴素的极致的房间,和他妈生前的作风简直是完全相反,陆渊从未想象过一个人的生活可以乏味到这种程度——他甚至在这个房间里找不出一个能有话题的东西。
      床,桌,椅,电脑,电线,浴室,没了——即使这儿的主人常年负责打扫他妈的房间,却哪怕是一支蔷薇都没有移植过来稍作点缀,对楼上满屋子艺术藏品,也是毫无兴致。
      连烤箱、壁炉、冰箱、空调之类的都没有,陆渊并不认为老神父会对一个掌上明珠吝啬到这种程度,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东西被他扔了,或是拆了。
      “你十八年来都过着这么无聊的日子?这是人过的吗?啤酒!烤肉!电视!有没有!啊今天是《理想国》世界组排赛冠亚军角逐啊,中国VS北美啊!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陆渊阴阳怪气地嚷嚷了半天,顺手打开桌上的电脑想看直播,然后他试了一百种他知道的解法,发现他依然对这看上去很简单的锁机密码束手无策。
      ……老妈的棺材板不知道还按不按得住……陆渊心里正内疚着,听到少年冷冷的声音:“你要看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自从他答应做他的朋友,倒是渐渐会说两句人话了。
      少年把手机上的网页新闻递给陆渊看,北美赢了,3:0,BO5的局早早结束。
      陆渊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他跳起来,“中国队的实力一直都比北美那边强一个档次,怎么可能0:3输掉啊,这假新闻骗人吧这!”
      “不假。”
      “我不相信,除非北美作弊,不然绝不可能是这结果!有录像吗!我要看比赛录像!”
      于是少年调了录像视频给他看,冷静下来的陆渊,发现这是少年第一次对他这么有耐心,甚至为他做上网找视频这种在他认知里一定是无聊透顶的事情。
      陆渊一眼就看出了比赛的猫腻,包括无数观众也看出了猫腻,底下评论一片骂声,却毫无办法。
      北美确实作弊了,而且十分肮脏——中国队出战的角色,在领先farm出全套神装拥有95%暴击率的情况下,全程,没有打出过,任何,暴击伤害。
      而北美队,明明处于劣势,开局就被拆掉半个老家,只买得起可怜的基础装,仅拥有10%基础暴击率的情况下,每击必暴。
      一个拥有巨大的优势,神装却似裸装。
      一个从战术到体系都逊色一筹,裸装却似神装。
      于是中国队就0:3输了,对此北美方的解释是:That’s just lucky。
      ——谁让你堆不到100%暴击,你运气就是这么差,我运气就是这么好,怪我咯?
      面对汹涌的控诉声,主办方在没有确凿的作弊证据之下,拒绝了中方和观众的申请重赛要求。
      看完视频,陆渊气得发抖:“燕归来他妈的也才不过五十岁吧,还没轮到他躺棺材呢,自家的游戏,自家的队伍,这奇耻大辱他也不管?”
      “人总是要老的。”少年说。
      “不,你是不知道那老贼,他到一百岁他都不会服老,他还要恶心我们很多年,遗臭万年的那种,今天他不帮自家人就算了,赛后拿出作弊数据也好啊,让他们拿个身败名裂的冠军,结果到现在他都没站出来,有点奇怪,待我去论坛看看燕老贼是否意外横死……”
      说着,陆渊登上中华黑客会的论坛,在无数同样为此议论纷纷的帖子里,找到了一丝信息。
      “算了,也不怪他。”陆渊紧锁的眉头渐渐放松,“原来今天是那家伙的忌日,估计他们回国了吧,现在应该在飞机上,哼,北美的狗比们,等着吧。”
      “……”
      少年在一旁看得十分无语,末了,他开口问道:“你……很在乎这支队伍?”
      “是啊。”陆渊说,“我父亲是地道的中国人,虽然我还没出生他就死了,我骨子里有一半炎黄子孙的血,哦这个词你可能听不懂,就是龙的传人的意思,哦这个词你可能也听不懂,就是……就是我很爱这个国家的意思了!我小时候被我妈带着在中国许多城市辗转居住,住了很多年,受到很多照顾,MOROCC的上级也一直找不到我们,因为中国有燕老贼坐镇,一定程度上也庇护了我们,这边的人过去都不敢乱来,虽然我还是很讨厌燕老贼,但我对这个国家爱的很深。”
      “……爱?”
      “对不起,这个词你估计也理解不了。”
      “……”少年沉默半晌,然后犹豫地开口说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爱’的解释,那么也许,虽然我不看电竞比赛,也不支持任何队伍,但是也许,我是说,我可以帮你。”
      很长的一串词,有些拗口,又十分难得,陆渊听得头晕,不,这并不是爱的意思,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绽放,这让他并不想解释或是否认,他只知道少年愿意帮他,这是比后者能对他说完整一段话要幸运一万倍的事情。
      “你是指……”陆渊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你愿意去找北美的作弊证据?”
      “查找一些函数的修改记录就行。”少年说着竟然已经操控掌机一路潜入了比赛服务器的内部系统,陆渊惊叹地望着投影屏幕上他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的入侵手段,听到他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十分钟后,陆渊把收到的资料,整理出来然后匿名发到了中华黑客会论坛上,他只需提供一把火,会有无数人去替他完成后续的扩散。
      半小时后,直播频道里,主办方和北美教练一起登场致歉,宣布了三日后重赛的决定。
      “Jan……”陆渊拉着少年,人生第一次支支吾吾,“谢……谢谢你。”他说。
      “……我记得你给我取了一个名字的。”

      七燕归来熙

      车子刚开出信号盲区,关小熙就看到了中国队0:3输掉的新闻,而且还是自家出的游戏。
      “谁干的?”
      她很气地问她的师父、司机、丈夫——在驾驶座上默然开车的中年男人。
      年近五十的燕归来,除了两道抬头纹彰显着岁月和风霜,依旧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年近四十的关小熙,皮肤水嫩,身材纤细,在巨大羽翼的呵护下,即使生过三个孩子,也依旧精力旺盛得像个小公举。
      “杜弥生。”燕归来说着一个遥远的名字,“他这些年和北美当局走的很近,以他的技术和人品做出这些事情也不奇怪。”
      “他阴魂不散啊,不会还惦记着他那反人类的「CloudEnd」计划吧。”
      “他收购了华盛顿那边的「StormEdge」工作室,现在已经合并为「Skyrim」项目组了,所以他急需北美当局的资金和政策支持。”
      “叫他去死吧。”关小熙仿佛还是当年雄风不减的熙马拉雅战士,“这项目要敢做出来,老娘第一个去摧毁他。”
      “怕那时的局势已不是你我可以干涉的了……”燕归来一声叹息,消散在夜色中,人终会老,张开百年的羽翼,也终有陨落的一日。
      到家后,这对在数据里征战奋斗了半生的师徒,正要着手寻找北美作弊的数据证据,关小熙习惯性打开中华黑客会论坛,结果看到了让她惊讶的场面,看来他们师徒今天是不用忙活了,或者说,要忙活更多的东西了……
      “谁干的?”
      她很气地问她的师父、座椅、丈夫——即使年近五十也依然像年轻时一样用亲密的姿势抱着爱妻一起用电脑的男人。
      “我们虽然错过了现场,但我刚在路上已经拿下了比赛服务器的登陆端口,我们也不算晚啊,拿到他们作弊证据一样可以翻盘的,竟然有人比我们还快一步,这谁啊……”关小熙查看着发帖人的信息,“还是个匿名的,我查一下他主机……”
      查无结果。
      关小熙把虚拟屏幕的控制权教给了她的师父、座椅、丈夫。
      燕归来进行了为时一刻钟的深度追溯,最终只能查到主机来自欧洲,没有更多精确的数据了。
      “手脚干净到连师父你都查不到……”关小熙望着屏幕有些出神,“看来这是又一个天才啊。”
      燕归来叹道:“不输你我。”
      “幸好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关小熙也叹,“不然麻烦就多了。”
      “不过,师父啊。”她又道,“我们好像……真的老了呢。”
      燕归来摸摸她逐渐生出银丝的头发,“我们去一趟法国吧。”他说,“能培养出这种人才的,如今恐怕也只有MOROCC了。”
      “师父你想去找这个人?”
      “如果运气好的话。”
      “我记得陆渊说……”他的爱妻揉着记忆力日渐退化的脑子,努力回忆着什么,“说Dubois死后MOROCC被法国政府接手,管控更加严格了,像以前JIM和如意他们效忠Dubois,其实还是自由的,也应该是那时代的科技没有跟上,后来政府接手,科技发展,据说现在都用神经芯片植入身体来控制那些人了,再也不用担心会出现JIM那样的背叛者……啊对了,陆渊前几天不是去了么?也没给我们报平安,他会不会有事?”
      “我们正好去见见他。”
      关小熙把网站用户里陆渊的资料调出来,一边翻着他的最后登录时间地点,一边说道:“他这个人也真的不知好歹,你保护他们母子这么多年,他每次见你还总是凶巴巴的样子,还在论坛上隔三差五说你坏话,不行,我必须要教育一下他!他的银行账户你有吧师父?”
      “有的。”
      ……

      八莫洛克往事

      “他叫JIM,他和我妈,和你,都不一样。”
      少年的房间没有壁炉,躲在羽绒服和被子里的陆渊在瑟瑟发抖中讲述了一段母亲曾说给他听的往事: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妈的名字是神父取的,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他说没有名字的人不算是人。”
      “他是一个生来就懂爱的人,他曾经很爱我妈,当然,我妈不爱他,他也不纠缠,很快有了新的爱。”
      “二十年前,他枪杀了老Dubois,瓦解了一代资本世家,可惜MOROCC并没有被摧毁。”陆渊说,“十八年前的今天,就在你来到这里的同一年,同一天,JIM死在了中国云南的大山深处,你能想象吗,WIND创始人、Dubois的瓦解者、站在数据世界食物链顶端的强者、能与巅峰时期的燕老贼势均力敌的人……那么一个人,没有死于任务失败,没有死于枪林弹雨,没有死于他心心念念的爱。”
      少年沉默聆听,他听到陆渊原本完美的声线渐渐喑哑:“他改写数据世界他并不满足,他想改写别人的人生,他成功了,只是大自然的山洪吞没了他和他的同伴,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听那边的人说,他们是为了救一个被埋在崩塌的教室里的孩子,延误了最后的逃生时间……”
      “即使我妈不爱他,他也没能成为我父亲。”陆渊说,“但在我心里,他是一个让我由衷敬佩的前辈,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燕老贼庇护我多年,我对他反而没有什么感激,一个从未谋面的前辈,我却把他当成人生导师,是他的事迹,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爱和自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只是小爱,挣脱他效忠二十年的势力也并非真正的自由。”
      少年淡淡道:“liberté也是禁词。”
      “我知道。”陆渊说,“我是想说,真正的大爱,是爱千千万万的人,真正的自由,是救赎千千万万同样被拘禁的灵魂,如果有朝一日,你愿意自由,也愿意和我一起,我们两个不妨去大山深处、去阿富汗战场、去南非部落,去千千万万的灵魂需要救赎的地方,去追寻前辈们宁愿抗衡自然、宁愿放弃生命也要坚持的自由——我相信那样的生活,比我一直以来梦想的演艺家生涯,比你原本的人生,都要有意义的多。”
      少年默然不语。
      时已夜深,陆渊打了个哈欠,睡意滋生,他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打起精神,一边问道:“今天也是你生日吧,是不是从没有人给你庆祝过生日?哇已经过十二点了,只能补过了啊,虽然大概或许可能我想你也不愿庆祝,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对吧,庆祝我们成为朋友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来来来我给你订个蛋糕!嗯……还要啤酒蜡烛和烤肉,你绝不可以拒绝一个朋友的好意……哦对了,东西能送进这里来吗?”
      少年无奈地扔给他一个联系方式:“你可以让神父转交给你。”
      “太棒了哈哈哈!来美美的睡一觉,等我给你过生日!”陆渊开心极了,在甜品店的网页上像个娘们一样扭扭捏捏挑选了半天,终于付款。
      然后陆渊跳了起来。
      “卧槽我的银行卡怎么被冻结了!!换一张换一张……咦怎么还是被冻结,怎么回事……什么!我还欠银行一百万?!!没搞错吧!!!”
      陆渊巴巴地望着他亲爱的朋友,后者摊手以示清白。
      他只能帮他把余额改回来。
      “顺便把我的内存也恢复一下吧,之前被你格式化了,害我珍藏的东西全没了。”
      “……”
      财产和数据同时失而复得的喜悦让陆渊睡意全无,他把少年拉进被窝里,他说要给他看一个他最喜欢的电影,他这么多年换了无数个骚包的手机,只有这部电影一直风雨不动地保存着。
      《V for vendetta》。
      一个讲述复仇、自由、革命的故事,以及玫瑰与匕首的盛宴中,一段隐忍克制的爱情。
      “比较老的片子了,在我妈那个年代,它被全世界所有的黑客热烈推崇,那时候很多黑客的匿名头像都不约而同地使用V的盖伊·福克斯面具,直到现在都还有许多呢。”陆渊热切地介绍着他的心头好,“在MOROCC肯定也是禁片,但真的值得你一看,它整整影响了一代人,你也会发现,它讲述的自由,和JIM他们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样的。”
      ……
      陆渊全程喋喋不休地剧透、吐槽、添油加醋。
      他可以做为一个好朋友,但并不能做一个好观众。
      空中巨大的悬浮投影把两个少年的面孔映得五彩斑斓,一个虔诚而狂热,一个精致而凝重。
      大概是陆渊这个不合格的观众实在是太吵了,少年终于开口打断他——
      “闭嘴。”少年的声音冰冷,很轻,却不能被电影的声音盖过。
      陆渊接着听到一句他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的话,少年不动声色地说:“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为了自由?为了朋友?还是为了别的?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成功拐走他,这就已经足够了,以后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他甚至还能带着好朋友一起去找燕老贼算账,让他知道动他银行账户的后果,还可以用好友的技术狠狠羞辱老贼一番,告诉他他是真的老了可以退休滚蛋了……
      陆渊高兴得差点要掀了Masiah的房顶来庆祝,顺便脑补了十个G的剧情。

      九 人间(上)

      陆渊一觉睡到中午,新年的阳光从窗里照进来,温柔地洒了他一头一脸。
      两条主线和三十条支线都已经规划好,各种改头换面的匿名机票车票船票也都订好,给老神父的信也寄到他邮箱了,他应该已经是看到,没有来阻止,那么表示神父果然也是希望他离开的。
      只待他俩在MOROCC度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之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在受选日之前上路。
      用中文来讲,那叫什么,啊,叫放飞自我!
      陆渊一边起床一边脑补着昨夜的剧情,然后他发现少年并不在房间里,他看了眼时间,赶紧穿好衣服出门,少年常去的地方,他也没找到。
      从塔楼到前门,一路都空空荡荡的,老神父也不在,陆渊一边找人,一边刷着网页,法国人散漫的效率就是不行,都过中午了,配送竟然还没开始,陆渊于是决定出门自己去把东西拿回来。
      反正距离不远,回来正好能赶上晚餐。
      陆渊大口地呼吸着新鲜自由的空气,压抑着心底沸腾不已的狂欢。
      而此时MOROCC的教堂正厅,却是军备森严,法国政府秘密安全部高层几乎倾巢出动,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法医把教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缺了一条腿的老神父,被Aout搀扶着,站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面前,他大声质问一个胸前挂满勋章的军官:“MOROCC三年一度的‘受选日’定在新年的第一个星期二,还有四天时间,今年凭什么提前?这不合规矩!”
      军官答道:“因为元首今年要亲自来接走Jan,而他下周的行程必须要出访加拿大,所以提前到今天过来了,神父,现在MOROCC隶属于元首,你的那些规矩还是收起来吧。”
      老神父冷笑。
      这时元首在四个黑人保镖的簇拥下走上前来,众人纷纷低头行礼。
      年近半百的元首比当年的Dubois更加慈祥,他温柔地吐出几个单词,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语气——“Jan呢?”
      老神父不说话。
      “Jan呢!”军官大声质问,无数黑黝黝的枪口同时对准了老神父。
      老神父摆出一个无辜的姿势:“我也想知道Jan在哪里。”
      手枪上膛——军官怒喝:“什么意思!”
      “意思是,并不想接受命运的Jan,他逃跑了,很可能他现在已经在飞往中国的飞机上了,而你们还在这里浪费时间。”老神父笑叹道,“不用看我,我也没办法,拦不住他,这个孩子太出色,否则元首大人也不会惦记着亲自来接人,能得元首青睐,真是那孩子的荣幸啊,感谢上帝。”
      “你……”军官气得发抖,转望元首,元首已经被这个噩耗打击得痛苦地捂住了心脏,然后一群医生手忙脚乱围着他量脉搏和喂药。
      “元首,你看这……”军官在一旁俯身用飞快的语速说着,“中国那边有中华黑客会,Jan逃去中国想必是燕归来的势力在接应,我们的人如今都在和北美联盟散布过来的Perroquet病毒作战,短时间内无法与中华黑客会为敌,我看这事就罢了,只是一个孩子而已,MOROCC还有至少七八个孩子可以供您挑选,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都是可以替代Jan的,不过这个老神父,我看他有点活腻了,您要不要……”
      “你们决定吧,这些事情不要问我。”缓过来的元首摇头道,“唉,我只想要我的Jan,我本来还去排了半个月的队,订了世上最好吃的美味来欢迎他的加入,这下只能我独自品尝了。”
      意兴索然的元首就远远看着手下们把今年这一批以各个月份为代号的孩子领出来,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上下,拥有同样卓绝的身手、高超的技术以及冰冷麻木的眼神。
      可他们都不是Jan。
      没有人能代替Jan。
      “老神父。”军官用枪膛拍拍老神父的脑袋,“这批孩子的素质比往年都好,今天就不治你罪了,希望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在MOROCC,不然十个你的人头加起来也不够枪毙。”
      老神父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对政府接管这一事实十分不满。
      一批孩子被法医们检查完精神状况和病理状况后,被依次贴上标签,换上统一制服,然后送上车,就像货物一般,运送到遥远的秘密安全部地下基地去了,在多年来残酷的淘汰制度下存活下来的他们,将在那里迎来另一种人生。
      军官把所有孩子送上了车,“好了。”他说,“今年的任务完成,只剩下处理淘汰品了。”
      一群武装士兵把十多个五花大绑的孩子押了出来,这些孩子,多数垂着头,木然无声,甘心接受命运,生或是死,在他们被送进MOROCC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重要了。
      被淘汰,或是继续活着,仿佛都是同样的生命意义。
      孩子们被带到MOROCC地下隧道,隧道直通山的另一头,一辆黑色卡车的后备箱打开,孩子们被塞进去,老神父由Aout搀扶着,在高塔的阴影中远远目送,几十年来,这样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他早已在受选日里麻木的心,此刻却隐隐地痛起来。
      如果他们……如果他们都像Jan一样还有人性,还知道追寻自由,他们本可以不必死,而MOROCC的存在,或许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老神父正在寻思着是否要更改一些课程好让孩子们保留一点人性,好让这操蛋的政府头痛一下,最后一个被塞上卡车的孩子突然大叫起来——
      “不!我不想死!不要抓我!”
      那叫声凄厉地划过修道院尖顶上空,打破了无数岁月里的平静。
      所有人都齐齐望过去。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孩子,年龄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一双眼睛晶晶亮亮,溢满泪水,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不甘。
      “我不想死!我不甘心!”他哭喊着,“我只是差了1分而已!我还可以再测试一次!求求你们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想被淘汰!我还想活着!”
      这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一个珍惜生命的孩子。
      而这两点,在MOROCC是最不应该有的,因为,这是将会倾覆MOROCC的神圣理念。
      武装士兵们已把枪口对准了这个孩子。
      孩子最后大声抗议着:“这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要杀死我!”他挣扎地指着搀扶着老神父的那个木讷、肥胖、邋遢、浑身体味、让人不愿靠近的青年,“Aout都还活着!”孩子嘶哑地大喊,“我也想活着!老神父!救救我!求求你——我也想活着——不想淘汰——不想——”
      砰!
      一声枪响。
      再没有挣扎,没有抗议,没有痛苦,没有不甘,没有绝望,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老神父开的枪,比士兵们更早。
      可事情并没有随着小孩的死而结束,全场的枪转而都对准了老神父和他身边的青年。
      “Aout还活着?”军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来,神父对我们的效忠,并没有诚意啊。”
      “Aout在十五年前就被你们处理了。”老神父朗声道,“这个人是我花钱雇的仆人,和MOROCC没关系。”
      “是么?”军官拖着长长的单词尾音,拿出手机,“就让我来看看Aout的档案,哦,不,不用看档案,你们修改档案是随心所欲的事情,我差点忘了,但是,啊哈,有一样东西你们修改不了,是的,修改不了,Chevalierc医生——”军官阴险地招呼了一个法医过来,“就由你来为这位年轻人检测一下身体状况,以及——DNA。”
      DNA三个字母,在法语发音里很是动听,却让Aout眼中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
      军官冷笑着把枪口抵到老神父的脑袋上:“你看,你会说谎,我会说谎,人类都会说谎,但是DNA,这是父母的恩赐,不会说谎,嗨,这伙计的父母要是还在,想必会为这恩赐而感激涕零……你不用瞪着我,我认为你是可以准备遗嘱了,你不知道,我们秘密安全部的数据库里,有每一个孩子的DNA样本,那不是你们可以接触的,你以为修改了档案就能如你所愿?”
      老神父捏紧的拳头用力到发抖,可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押着他,他除了祈求上帝赐予奇迹,他做不了任何事。
      一刻钟后,医生上来对军官耳语几句,军官的眼睛眯的更细了,“可以,可以!”他笑起来,“想不到,连初始样本数据都被你销毁了,哦,不,你没有这个本事,是Jan做的吧,哼,这是否可以说明,你们费尽心思要保护的这个人,恰好就是Aout?看来只能把他带回去,拿实体样本现场对比了……不,不用那么麻烦,我只需——”
      扳机几乎扣动到临界点。
      “我只需杀了你。”军官说,“我就能知道他是谁。”
      冷汗从老神父的的皱纹间滚落,场面一片寂静,只待一声枪响,仿佛死亡前的最后窒息。
      Aout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恐惧和愧疚几乎就要吞噬他,他终是承受不住这场面,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边吐边喊——
      “不要杀神父,我是Aout,你们杀了我,杀了我……不要杀神父……”
      军官顿如大获全胜般挺起了胸膛,他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年了,他恶狠狠地枪指着老神父喝道:“叛国者,押走!”
      武装士兵们把老神父拷起来,押上车。
      “而你……”军官向地上吐得一塌糊涂的Aout扣动扳机,“地球资源日益紧缺,浪费资源的垃圾就该被淘汰……”
      ……
      一声枪响,很轻,装了消声器的那种。
      ……
      细细的轻烟在空中飘散,如他精致漂亮的眉眼。
      军官倒在地上,眉心一个小洞,汩汩冒出鲜血,而他双目圆睁,死死望着MOROCC的尖顶苍穹。
      那苍穹,灰白,孤寂,无声泣诉着百年来被扼杀在这里的生命和自由。
      他一身雪白单衣从尖塔阴影中走来,迎着无数漆黑的枪口,他走向元首,那骄傲的身影,许多年后依旧彰显在Aout的梦境里。
      “我为你效忠。”他说,“而你必须放了他俩,也必须解散MOROCC。”
      元首心爱的圆明园古董茶杯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却全然不顾地站起来,身形晃荡不稳。
      “Jan……我的孩子……是你……我知道,是你……”
      元首张开双臂,仿佛迎接神迹。
      “答应我,我的军衔必将高于他。”他把手中的枪扔在军官的尸体上,声音是无比的寒冷,“所以,我只是枪毙了一个没用的废物。”
      “元首……”另一个军官上前请示。
      “就这样,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元首激动不已,“Jan,我答应你,没问题,什么都可以,也为你从今天起解散MOROCC,我知道他们这些废物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无数蓄势待发的枪口瞄准下,他任由元首紧紧拥抱,单薄的身体纹丝不动半分,淡漠的脸上也不见任何情绪。
      元首说:“但是站在国家的角度,我的孩子,你必须和他们一样,以生命来宣誓忠诚,所以,你要先去基地进行宣誓过程。”
      他微微扬着脸,依旧是骄傲的模样,“可以。”他说,那极漂亮的眉眼仿佛上帝最奢侈的恩赐。
      元首的嘴角浮现着他一生中的最温柔最欢喜的笑容:“你放心,过程很快,我会让他们安排最好的医生给你。”元首说,“我等你回家,和世上最美味的甜点一起,这真是有生之年上帝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神父被松绑,扔下车,换了他上去。
      他最后把自己的掌机递给了神父,“给陆。”他说,那是他和神父这一生最后一次对话。
      掌机的屏幕上,是一行刚刚打好的字,如果陆渊看到,一定会记得这是他俩昨夜看的电影的结尾台词。
      「That’s the most beautiful thing...U cold have ever given me.」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中,MOROCC苍凉灰白的中世纪建筑群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塞纳河边,游客如织,陆渊循着地址,穿过人流,走进一条幽深小巷,在小巷尽头,他成功找到了目的地,这是巴黎最有名的甜品店,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专为上流贵族服务,一切都走预约制,基本没有现货。
      陆渊曾经无数次听他老妈提起这家店,当年如意小姐是这里的常客,可惜后来母子俩一直都没有机会回巴黎,梦中的香甜也只能在回忆里品尝。
      屋内的老唱片缓缓播放着莫扎特的古典钢琴曲,宛如两百多年的历史在黄油和芝士中流淌,听说这里最早的甜点师傅就是法国王室出来的贵族,因为厌倦了宫廷生活,转而隐居到闹市开了这家品牌甜品店,两百年来,技艺传承,这里的甜品师以高超精致的手艺俘获了国内外无数高官贵族的味觉,而且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哪怕是首相也得乖乖排队下单……陆渊心满意足地嗅着空气中的香味,他来领取他利用网页漏洞强行“预定”到的蛋糕了!
      陆渊一点也不心虚,因为他吃着这家甜品长大的老妈,当年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他老妈更懒,直接在订单库里挑选那些上流贵族们的订单,看上哪个就改哪个,连“预定”的环节都省了。
      陆渊昂首阔步地往柜台走去,一边想着万一那小子也爱上这家甜品不肯离开巴黎了肿么办,其他地方还真是吃不到啊,啊要不……哈哈哈干脆找燕老贼讹点钱然后把这里的甜点师“聘请”到中国去?
      陆渊继续脑补着十个G的剧情,嘴边泛着情不自禁的笑容,然后他一头撞在两个人身上。
      迎上的,是乔装打扮成一个贵族老头的燕归来怒目而视的臭脸。
      接着是他劈头盖脸的讽刺:“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也被Perroquet病毒污染了脑细胞?”
      心情很好的陆渊反唇相讥:“我是否可以认为堂堂燕老板竟然沦落到需要窃取一个小辈银行余额的程度来满足自己的无耻虚荣心?”
      “我认为你的国语水平至少需要再读六年书,而我应该为你报班而不是放你到国外来丢人。”
      “哼我认为你应该好好照照镜子去数数自己的白头发而不是在这里和一个小辈浪费你棺材外的宝贵余生。”
      “好啦好啦你俩别吵了,陆渊你在法国还好吧。”乔庄成一个贵妇的罪魁祸首关小熙笑着摸摸陆渊的脑袋,慈祥宛如居委会大姐,“我师父他其实蛮担心你的,你这小孩来这么久了也不报个平安,我们都不知道当局现在对MOROCC后代的态度,怕你遇到什么麻烦,才连夜过来看你的,你胆子也是太大了点,说来就来。”
      “我没事!哈哈哈哈我好的很!不但好的很我还有了我人生第一个朋友!”陆渊成功地把燕归来气的够呛,他抑制不住心里的荡漾,拉着关小熙一起到柜台前,“我要给他补过昨天的生日,这边送货太墨迹我就亲自来拿蛋糕的,熙阿姨这家店你以前也常来吧,快给我推荐一下最好吃的蛋糕款式,我怕我订的不好,你帮我参谋一下,要是不好吃我们还可以直接换订单嘛你懂的哈哈哈……”
      “你这小孩怎么比娶了媳妇还高兴?不过你来对地方了,我也是一来巴黎就拉着我师父先来这家店买蛋糕吃了你懂的哈哈哈……”
      燕归来冷冷的声音两人从身后传来:“你妈要是知道她儿子变成了一头驴估计会气得在自己坟头蹦迪。”
      “啧啧,你这个老狗真是不解风情。”陆渊转身白了燕归来一眼,“我是为了更大的自由和梦想而来的,这是我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至于你嘛,我建议你可以回家好好歇歇,溜个鸟啊,唱个京剧啊,养个乌龟啊什么的才适合你哈哈哈哈记得养跟你长相类似的那种巴西龟啊……”
      即使已经见多了这两人每次见面的唇枪舌剑,关小熙还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关小熙帮他在订单库里挑选着适合给男性朋友过生日的蛋糕订单,一边说:“喂不就是交了个朋友吗你真是的这么激动,在MOROCC?一会带阿姨去见见他呗。”
      “好啊,我会说服神父的,不过熙阿姨你可不许拉偏架啊,我说真的,十个燕老贼加起来都没他厉害,人啊,总是要服老,不然就是给自己蒙羞,哈哈哈国语怎么讲来着,哦对,老不要脸,哈哈哈,老不要脸……”
      燕归来的脸黑的要滴出水来,关小熙也几乎要笑得假发都要掉下来了。
      三人提了一大盒装着某个可怜的首相排了半个月的队才排到的订单购买的限量款蜂蜜蛋糕出了小巷,又买了陆渊心心念念的烤肉和啤酒,全部搬上了车,沿着晚霞漫天的塞纳河,车子往MOROCC修道院驶去,准备迎接一顿久违的丰盛的晚宴。
      一路上陆渊依旧和燕归来斗嘴斗个不停,关小熙已经把假牙给笑出来了,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想,乐得她简直年轻了二十岁啊。

      十 人间(下)

      这大概是陆渊的第三次离婚。
      这大概是他的第一千四百次任务。

      同样是大明星的妻子哭哭啼啼跟陆渊分财产,他大笔一挥,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
      上级的命令发到接收端,他漠然看了一眼,关掉,设备扔进海里。

      夜里陆渊一个人宿在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里,这么多年,他如愿以偿圆了他演艺家的梦想,本来他就长的很帅,能迷倒一片小女生的那种,随着年龄增长,气质也愈发成熟醉人起来,加上操纵选票和媒体绰绰有余的技术,让他在演艺圈宛如开了外挂般混的风生水起。
      夜里他一个人站在潮水汹涌的礁石大海边,他的身影倔强,冰冷,骄傲,坚硬,如一块亿万年前就形成的磐石,任何外界变动都无法影响到他,海浪拍打悬崖,发出巨大声响,明明是磐石,却也会轰然倒下,潮水声中是他被剧痛折磨下的断续喘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一婚陆渊娶了他最喜欢的女明星当老婆,却被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陆渊一点也不难过,甚至很高兴他可以因此迎来新一段感情,年少的陆渊是那么的意气风发、毫无畏惧。
      他第一次进秘密安全部地下基地时,依稀是十二年前的往事,十二年来无数混乱的记忆交错、崩溃、然后流逝,他只记得那一日,年少的自己被带进手术室,惨白灯光里,迎接他的是一台台冰冷的手术刀具和仪器,而他不动声色、毫无畏惧。

      二婚陆渊娶了贵族世家的千金当老婆,然后他劈腿了,劈腿对象是新剧合作的女配角,很快他又腻了,和女配角的爸爸搞在一起,天雷地火,跨入新世界。
      他第二次进秘密安全部地下基地的时候,是在两年前,他放走了一对来自俄罗斯的间谍夫妻,他本该执行任务杀了他们,对他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远远望着夫妻俩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讨论取名的一幕,他终是没能下手,元首为此大怒,视他为背叛,他被押去基地受罚,他们把更多的神经芯片植入他体内。

      陆渊不在乎爱的是谁,爱是自由的,他一直以此说服自己,无关乎性别和辈分,也不在乎记者们怎么报道,反正他操纵那些漏洞百出的媒体系统都是随心所欲的事情,因此从来都没有媒体敢说他坏话,这让他在渣男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在驴的道路上放飞自我——他妈想跳出棺材来打他就打他吧,无所谓啦。
      他清楚记得被割开□□,芯片融合神经时的剧痛,他并没有痛昏过去,甚至一声都没有吭,他的意志力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的多,即使这并没有用,体内总共二十三块连接神经的芯片,是国家用来控制他这样的S级秘密特工的终极手段,在任何指令面前,他将只有服从这一个选择。

      陆渊搞腻了现实中的男人,又跑去演同性电影,剧中的角色总是比现实要让他沉醉的多,演戏越久,他越沉迷在故事和现实的边缘,灯红酒绿,好不糜乱,陆渊活生生把戏里戏外的生活都演成了醉生梦死。
      他一度想放弃人性,做一个纯粹的机器,那样就不会有思想,不会再痛苦,和其他MOROCC出来的特工一样,不再有任何怜悯,也不再有任何感情,可他到底是无法割舍心里的那个声音,他只能背负着二十三块神经芯片去世界各地执行无休无止的任务,任由它们侵蚀他的大脑、他的心脏、他的意志、他的最后一寸……思想。

      有那么一天,陆渊忽然清醒了一般,又恢复了正常的性取向,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当红的大明星,从一个胆敢和他竞争影帝的不知死活的小子手里挖墙角挖来的,为此他仿佛赢了全世界一样高兴。
      他终是被来自神经层面的痛苦折磨到疲惫不堪,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日渐崩溃的意志中,那个喊着跳着要和他一起去追寻自由追寻大爱的声音,也慢慢销声匿迹,他的身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伤痕,那都不是任务带来的,以他的身手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人能伤到他,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自己,意识崩溃的自己……他不想苟延残喘地活着,可他也不想死……

      陆渊第三次结婚不到一年,妻子怀孕了,陆渊没来由地开始恐惧,他调查了妻子的一切隐私记录,发现孩子确实是自己的,这次他一点也不绿,顿时天塌般的恐慌笼罩着他,完蛋了,他想,他要离婚,他可以不要财产,不要名声,不要后代,但他一定要离婚。
      他第三次走进基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闪着惨白灯光的手术室和一排排冰冷的仪器,它们与噩梦中的片段重合,似乎一切都能被拼剪缝制……这次他是自己过来的,他提交了长长的申请报告,他写道他身体状况极差,精神状况更差,很遗憾他无法再为国家效忠,他申请……死亡。

      然后陆渊就净身出户躺在三十二楼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里,一个他并不喜欢的数字,没关系,他想,钱可以再赚,他赚钱容易的很,他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不能被任何东西束缚——古人说的对啊,婚姻是一座坟墓,而现在跳出坟墓的他,浑身无比轻松,他哼着小曲叼着烟,欣赏最新一期时代杂志的封面人物——帅到炸裂的自己。
      然后他的申请被驳回,全世界最好的医生被聚集一堂,给他进行了全身检测,除了体内数量可怕的芯片让那些医生感到困惑以外,没有任何的问题,他们总结道,身体状况十分优秀,他还能再为国家服务至少五十年。

      忽然陆渊从床上跳起来,他光着膀子飞奔到电梯间,一路下楼到车库,发动,飙车,往家里开——有一样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他忘记带走了!
      他的海景别墅里!哦,确切说是曾经属于他的海景别墅里,开车回去并不远,他很快拍响门铃,他的前妻匆匆忙忙起床开门,见到他的一瞬间眼泪稀里哗啦掉下来,“哦亲爱的……”女人哭唧唧,“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和我们的孩子,感谢上帝,你回来了,感谢上帝……”
      陆渊没理他,冲进去翻箱倒柜,没找到。
      “有个掌机,十几年前的款式。”他向前妻比划着,“我大概放在这个柜子里,哦不,这个抽屉里,也不对,或许是这个箱子里,啊,还有这个盒子……Jenny,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掌机?”
      前妻茫然摇头。
      陆渊继续找,找不到。
      “亲爱的,可能是我们上周吵架,你还记不记得……”前妻回忆着,“你扔了很多东西出去,后来叫佣人收拾处理掉了。”
      “那就是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那就算了。”
      陆渊叼着雪茄,开车绝尘而去。
      很快陆渊有了第四个结婚对象,是意大利首席将军的女儿,从小就是他粉丝,哭着吵着要嫁给他,趁着陆渊到意大利为新电影做宣传的契机,可爱的小粉丝终于和偶像正式见面了,然后顺理成章谈恋爱、同居、计划结婚。
      永远不缺投怀送抱的美人,永远不缺灯光美酒和盛誉,仿佛这才是他想要的自由。

      「你是透过蝴蝶翅膀的阳光,是情人唇边的轻语,是耳鬓厮磨,是抵死温柔……」
      与国际一流导演合作的超级电影的MV,在海边拍摄,阳光暖风金沙海岸,饰演男主的陆渊拥着他即将劈腿的又一个女主角,在充满画意的镜头里旋转起舞,他的眼神却不停地往秀臀紧翘的男二号飘去,两人互相投以毫不掩饰的赤裸爱意,他嘴里深情款款唱着剧本歌词,他的语意充满赞美和倾慕,如他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圣诞夜朗声吟咏的模样。
      「你的代号真难听啊……你这样的人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
      「KX1282号目标已在36187端口出现!请立刻追踪!」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一定要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
      「Jan!收到请回复!」
      「我愿你如世间最深的瀚海、最远的星河,你是冰风雨雪、是岁月翩跹……」
      「Jan!你在干什么!」
      「你是最清冽的酒、最纯粹的爱……」
      「目标已丢失!现已启动N819号紧急方案!」
      「你是人间最温柔的初辰、雨后和黄昏,你是大千自在,是万物生机,是冬去春来吹过原野的第一缕风,是破晓时分映我眉眼的第一束光……」
      「Jan你收到没有!请在5秒内回复!」
      「你是东方的禅意,是西方的传奇,是最原始的狂欢与梦想、自由和希望……」
      「请立刻回复!」
      「初空,万物之始,是为初空,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呼叫无响应!即刻执行强制模式!」
      ……

      新电影非常成功,可以预见必将包揽奥斯卡所有奖项,庆功会在旧金山举行。
      成功上位的女主角和性感迷人的小鲜肉男二同时出现在陆渊的房间里,面对满堂春色大餐,本该期待不已的陆渊忽然就兴致索然,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陆渊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那是来自灵魂的不满,他的灵魂似乎依旧被什么东西禁锢着,金钱、名誉、美酒、美人,都无法解开,这么难的题,他不会解啊,唯一能解的人,似乎也早就被他丢弃在糜乱年华中了,早就记不清了……
      这个世界让陆渊没来由地感到窒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就好像一头鲸鱼非要在陆地畅游,一只老鹰竟在和母鸡同床。
      在两个尤物的尖叫中,陆渊突然掀掉趴在他身上的女主角和伏在他□□的小鲜肉,他一脸厌恶地翻身下床,一脚踹开他们两个,然后□□的他像是一头发疯的公牛一样冲出房间,冲进金碧辉煌的专享电梯,冲过酒店大厅如火如荼的庆功会,冲开香槟红酒碰撞的奢华盛宴,冲散无数媒体记者鸡飞狗跳的直播镜头,冲入车流如海的马路夜色,冲上灯火璀璨的金门大桥……
      他一点也不自由。

      而他站在天明后的大海另一端,把身上的耳机、窃听装置、工具包、枪支、手机、掌机、匕首、交换机、定位器……都一个个取下来,扔进悬崖下浪潮汹涌的大海中。
      这些年,曾经臭名昭著的反人类项目SKYRIM(天际)死灰复燃,甚至在南极动工开建,投资方由北美当权政府牵头世界多家跨国财团组成,为此他的元首寝食难安无比焦虑,连续派出麾下三支特工小队前往南极收集情报,皆一去不回。
      在2038年冬,SKYRIM正式竣工启动,来自全球的绝症患者、死囚、志愿者……被源源不断地从世界各地运往南极,宣扬人类文明大势所趋的媒体报道接踵而至,如雪片一样不断砸在焦头烂额的元首脸上,作为与北美联盟势同水火的欧洲资本政权,这个国度理所当然被抛弃,元首掌控不到关于SKYRIM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即使拥有世上最优秀的特工组织为他效劳,却终究抵挡不住时代车轮的滚滚碾压。
      他来到坐立不安的元首面前,提交了一份请愿书。
      他愿意以卧底的身份亲自前往南极,他承诺将以毕生之力带回SKYRIM项目的核心数据,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
      至于要摧毁项目组或者迫使他们效忠于这个国家,则由元首与议会去定夺,那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元首经过了漫长艰难的抉择,终于同意。
      带着体内二十三块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芯片,他踏上了前往南极的专列。
      登记身份的时候,他写上伴随他整整三十一年的代号:Jan。
      又划掉。
      他端端正正写上两个中文字:初空。
      列车飞驰在无人雪原之上,他孤独地蜷缩在车厢空旷的角落里,努力撑起身体去眺望窗外充斥了整个视野的极地风光,他漂亮的侧脸在漫长岁月里变得坚忍立体,他伤痕累累的双手紧紧攀着窗沿,他的十指不住颤抖几近扭曲,神经层面的钻心痛苦依旧无时不刻侵蚀着他,只要他人性尚存一日,这些附骨之疽的折磨就将伴随他一日,而他毅然踏上这趟注定诀别的旅途,仿佛已获得灵魂最后的救赎。
      车窗反光微弱地映照出他瀚海般深蓝的眼底,那里坚守着他心中不肯放弃的最后一寸土地。
      雪色单衣的人影在地平线尽头向他张开双臂,那是年少时他在城堡尖塔下风华绝代的自己。
      他自由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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