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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一晌贪欢 ...

  •   第十九章 一晌贪欢

      燕归来的体温和从前一样冰凉。
      很多时候,关小熙真的怀疑他是冷血生物的一种,一个人好好的干吗就把自己弄成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呢?
      从前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算偶尔想了,也想不出结果,直到许久之后的现在,她才恍惚明白,他是享受着一个人的孤单,也不得不一个人孤单。
      “师父,我来找你了。”
      她手掌熟悉的温度,如家国南方吹过海面的风,那潮湿的,温热的气息,海中孤立的礁石啊,你可听到了吗?
      燕归来一直低着头,关小熙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他的手一直僵硬地微微战栗着,她看到他修长光滑的无名指,在不久之后,这里就将为另一个女人戴上戒指了吧——关小熙心里酸酸的,想落泪,可是她忍住了,头顶是灿烂的阳光,那些光影落在他沉默的背上,她还是应该祝福他的,不是吗?
      爱不能强求,他毕竟没有爱过她,从开始到结束,她只是他的徒弟,一个在他的绝笔信中都不曾留下半个名字的徒弟,她又怎能强迫他?
      她来法国,只是为了家园,为了大义,中华黑客会对她有恩,她不能不报,她只是想向他问个真相,至于他的幸福——人们眼中的计算机女王如意,那才是和他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少年时代在这块土地上早已相处那么多年,青梅与竹马,长久的年华中积淀的感情,又岂是她一个半路插足的小徒弟可以比拟的?
      一直想念他,一直追寻他,藏在浓重的妆扮后一路望着他,直到与他相认了,她反而有那么一瞬间想通了,原来,她曾经的啃下的字典,背完的教材,写下的笔记,她曾经努力追赶的脚步,并非为了与他并肩啊。
      她只是为了追赶如意啊。
      只要能追上如意,她就能站在他身边,他就能多看她一眼,他就能尊重她的感情,他就能……爱上她吗?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成长,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就算她超越了如意,甚至超越了他,他就能爱上她吗?
      她赢了神,却输给了时间。
      燕归来可以耐着性子陪如意逛那么久的大街,可以耐着性子陪如意挑戒指、拍照片,可以让如意挽着他的手,把他们的幸福发上博客去炫耀,而她关小熙,只是卑微地祈求他一个微笑,她发现她曾经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没有意义,等这件事一了,她就决定了立刻回国,回到她心念的大山里,从当时为了逃避而去支教,到后来真心地爱上那种质朴而快乐的生活,她清贫,她却可以微笑,可以真心地满足,她在那一草一木之间睡去,再也没做过关于他的噩梦。
      她真的可以忘了他的。
      师徒,为师者授,为徒者承,为师者为土,为徒者为师。
      世世代代,永无穷尽,五千年历史厚重光辉里的传承,漫长的岁月中沉甸累累的衣钵,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相传,越过指尖的细碎尘埃或许还记得千年前的阳光,阳光下他们唱着美好而温暖的长歌,师父,师父,我在歌声的尾端唱着你的名字,起,承,转,结,结后又是起,祖先的衣袍在钟鼓声中被铭记,如这长歌永未绝,为徒者永求索,没有眼泪,没有后悔,这是为师者的尽心与责任。而大半年的教职生涯让关小熙深刻体会到了这种责任,她可以关怀并且爱着她的每一个学生,但她绝不能接受学生爱上自己。
      所以,他也是一样的吧,只怪她当初无知,错把他的责任当成了爱。
      “你别担心,我不是来纠缠你的,只是为了网站的一些事,不得不和你聊几句,我想你总是舍不得你一手发展出来的家园的。”趁着黑衣的沉默男子还未开口,关小熙抢先说,一连串的话语,在大半年的讲台锻炼中变得纯熟大方,一口说出来,气都不喘一下,想起当年上课回答问题话都说不清楚的自己,关小熙时常觉得好笑。
      “你别说话,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已经不认我做徒弟了,只不过我喊你师父喊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你将就着听吧,这半年来网上发生的事情我想你身为当事者应该比我更了解,所以有些内情,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问清楚,你一直教我不要道听途说不要盲目追随大流,所以我一直没有站到花阡陌的阵线上,无论怎样,我内心还是相信你的。师父,你给花阡陌的信我也全部看了,就算你不给别人一个交代,也至少给我一个交代吧,毕竟,师父,我曾经爱过你。”
      两个字,一辈子,这一辈子,一个人一眼就认出了她,另一个人非要沿着记忆的疤痕才能认出她,“曾经”两字,她咬了重重的音,说完这番话,她深深望着他的侧脸,她眼中是灼灼的光彩,仿佛与千年前那些承道又传道的学子一样纯粹、坚定,没有半分其他的情绪。
      燕归来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在这熙熙攘攘的繁华地,他依旧能那么分明地听清楚她的话,似乎从来他的耳里只在乎过她一个人的话。
      ——师父,你给花阡陌的信我也全部看了。
      ——师父,我曾经爱过你。
      是啊,他听得如此清楚,就如她这张浓妆又清晰的脸庞,在咖啡馆第一眼见到她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让他心跳几乎停止的感觉——亏他还一路自嘲多情,而在认出她掌心的疤痕时再次心跳停止,大跌又大起,大喜又大悲,这下,他是分分明明地看清楚她了。
      我曾经爱过你。她说。
      那么,他也真的可以忘记了吧。
      忘,亡心。心不死,又怎能忘。
      现在,他可以忘了。
      他应该为此高兴的,不是吗?她终于走出去了,她可以回到她正常平凡的人生,拥有正常平凡的幸福,像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像他守护着的人们一样,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熙马拉雅她真正长大了,当他这位为师者化为尘土的一天,她就可以坚强地面对,日后成为他人之师,成为他人师之师……漫长的岁月过去,她不必再为他伤怀难过。
      难过,他一个人就可以了,而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他终于抬起头,明晃晃的阳光映着她明亮的一双眼。
      “好了,现在说话不是时候,”关小熙语调飞快地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交代,那么今天晚上九点,来我这里取照片。”说完她把一个地址塞给他,又笑着夺下他手中的相机,扬了扬,“你知道用传统工艺洗相片挺麻烦的。”
      如意正好挎着两个包包从店里出来。
      “好看吗?”她照例亲密地挽住长椅上沉默男人的胳膊。
      “不好看。”燕归来干巴巴地说。
      这一刻,如意脸上的表情,也许只能用僵硬来形容,她噎了良久,才纳闷地说道:“虽然你说不好看,不过,这是你第一次肯对我置于评价。”

      晚上九点,不多一分,不少一秒的时候,燕归来准时出现在关小熙住的小旅馆房间里。
      他以取照片的名义,一个人来赴约,关小熙已备了桌子和酒等着他。
      桌子上是一沓满溢着幸福的照片,关于燕归来和如意,关于关小熙输给的时间,关于如意的终究如愿以偿。
      关小熙花了一下午去附近租借暗房洗出来的照片,她愉快地递给他。
      “既然来了,喝杯酒再走吧,师父。”她说。
      灯光下有着明媚笑脸的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两人的酒杯斟满红酒,她推了一杯到对面,又一仰头,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男人干涩发颤的声音在沉默的房间里隐约显得慌张。
      “自你走后。”关小熙扬起头,脸庞因酒精而泛红,双眼却依旧是一片清亮。
      “我的时间不多,你有什么话……快问。”两人挑衅似的对望许久,燕归来首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他推开酒杯,双手抱在胸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双眼漫无焦点地望着对面壁上的油画,好像这样就可以看不到她。
      关小熙二话不说拿过他的酒杯再次仰起脖子要一饮而尽,燕归来慌忙起身去阻止她再次被酒精侵蚀,却没有成功,她顺利地喝光了杯中酒,亮如星芒的眼神盯着他,而慢了一拍的他,错过了按住她的酒杯,只摸到了她的手。
      关小熙不着痕迹地抽离。
      “第一个问题,你究竟来法国干什么?”
      她往沙发上一靠,以一个潇洒至极的姿态。
      “我没必要告诉你。”燕归来沉声说,他依旧望着壁画,画中的向日葵盛开了大片大片的阳光,颜色鲜艳得一塌糊涂,刺目得几乎让他流泪。
      “不要告诉我是网上流传的那种‘因为挚友陆萧被迫害含冤,而致使你做出背叛祖国的举动’这种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的借口——燕归来,你是不是后悔曾教过我‘大流’与‘盲目’的区别?”女孩的双手搭成塔状,唇边是自信的笑。
      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关系,她的笑里多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妩媚,就如她第一次醉酒在他怀里的那一夜,想起那一夜,燕归来的嘴唇抿得更紧,那个挣扎着说着爱他的女孩,是他亲手扼杀了她。
      燕归来分毫毕现的表情全数落在关小熙眼里——尽管他努力做出了一张不动声色的扑克脸,但跟了他那么久的关小熙,又岂会被这些瞒过。
      “师父,”她说,“其实最了解你的还是我,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那么就会让这个人拼命地想靠近另一个人,无论是知识、修养、地位,等等一切,她会拼命地想了解他,包括他每一个呼吸,她都会记在心里,就好像我曾经爱你,哈……”说着说着,她又笑了,“可惜我忘了,我们错开的时间,是永远无法靠近的,所以我想,这世上最了解如意的人,是你吧。”
      几乎在她语声落下的同一秒,他一个“不”字就要下意识地冲出口,但一瞬间,他的理智又让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干脆闭上眼睛,对她自以为是的腔调不置可否。
      “所以,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是有苦衷的,虽然你不说,敲掉你牙齿你也肯定不会说,但你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了。师父,我没有看错呢,我实在太了解你了。哈,看来和颜可的打赌我又要赢了。”关小熙的脸上,是比向日葵更明亮的笑容,“所以我猜,你来法国是做的卧底吧?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如意和Dubois一家,你教过我,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想必你下得就是这一着棋?而你什么都不说,是怕人多口杂,你要确保你的计划天衣无缝,最好是所有人都把你逼到死路,让你成为国人公敌,这样Dubois一家就能更加信任你,方便你更好地——嗯,怎么说呢,我不幸看过你给花阡陌的信,你就那么可笑地、自以为是地——”
      “想要同归于尽”六个字关小熙还来不及出口,燕归来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力道之大,导致他带翻了小圆桌,酒瓶、酒杯,稀里哗啦地碎到地上,红酒溅了他一裤子。他望着冷笑的她,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在那破碎的残羹中流尽了,原来他隐忍的感情,在她眼里只是可笑,只是自以为是,那么她说爱他,也只是逗他好玩吗?关小熙,他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徒弟,到头来竟也是和如意一样的女人。
      “是。”他紧抿的嘴唇,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冰冷的硬刺,“那是我一时糊涂,关小熙,我从没有爱过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如意救出Dubois家族的宿命泥沼,我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关小熙,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说着,不顾正在地上收拾残片而又把双手划得鲜血淋漓的女孩,他抓起自己的外套,转身就走。
      墙上是灿烂的向日葵,头顶是复古的水晶吊灯,灯光在散落一地的照片上流淌,照片上的男女,依偎着,那么幸福。
      而残破的酒羹,琉璃碎片,她指尖淌下的鲜血,在凌乱的照片上,流淌出绝美的沟壑,她想忘,不得忘,非要亲口听他说出,她才亡心,才得安乐。
      她应该笑的,笑容是她坚固的壁垒,她怔怔地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试图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他走了,他们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他终于走出她的生命了——生命,那么长远又短暂的字眼。
      是什么流进嘴里,咸腥的,痛楚的?她不知道她是蹲着,或是跪着,或是匍匐着,总之以这个卑微的姿势在地上保持了多久——在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时间面前,她就算修炼成神,立地成仙,她又能如何,她照样是卑微的蝼蚁——也许是一生,也许是一秒,当她决意站起来的时候,她竟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燕归来,你以为这样就能走了?”
      拎着两瓶啤酒和一大袋烤肉回来的颜可,眯着眼倚在门旁,拦住了将要离去的男人的路。
      “小孩,你应该跟在你师父屁股后面当一个明星。”燕归来的视线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冰冷,嘴里喷出的毒液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致命——也许曾经除了他的女徒弟。
      颜可依旧眯着眼睛,眼中是从未流露出的锋芒,如果,过去的燕归来对于他是一个需要他超越的目标,那么现在的燕归来对于他则是一个需要猎杀的目标。
      少年眼中,锋利如刀的光芒,在复古的水晶灯下,极度危险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他的个头已和燕归来差不多高,他终于可以直视他,尽管他的面孔还相对青涩稚嫩,但在强大的时间面前,他终有一天会到达他的程度,而不再被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轻视,也不会为他一句嘲笑而轻易地乱了阵脚。
      “小熙,你没事吧?”
      颜可忽然看到沙发面前翻到的圆桌,以及桌前屈膝跪下的女孩,满屋的残碎,女孩指缝间流下的鲜血,甚至她漂亮的脸上,也沾满了血迹,那样绝望的她,他从未见过的她。
      “燕归来?”颜可一双眼睛眯得更细,他确实在门外听到了争吵,听到了燕归来歇斯底里的话语,听到了他嘴中吐出的最冰冷的硬刺,可情况还是超出了少年的预计,他简直想立刻就冲过去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这个为这个又臭又硬的老男人不值得,可他的理智又不能让他轻易地放他离开。
      “请你让开。”燕归来冷冷地说,“我想你们邀请我来,不是为了让我看电视剧的。”
      拦路的少年被硬生生地推开,颜可眯起的双眼就在这一刻忽然瞪大,这就是他等来的解释?这就是她换来的感情?
      ——没有任何多想,手中的啤酒瓶往那个转身离去的后脑勺上甩去。
      “砰!”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琉璃的碎片,光影万千,它们染了鲜血,在灯下闪着迷人的光泽,缓缓地、大片地从他风衣的后襟滑下,仿如暗夜里盛放的玫瑰,以不甘的姿态在黎明前凋落,徒剩那一片浩瀚而静止的永夜。
      从头顶到脖子,到衣领,鲜红的血汩汩地从燕归来头上流下来,没有人去试图把它们止住,鲜艳的色彩,淋漓不尽,似要把黑夜也染透。
      空气中漾起淡淡的血腥味,依然沉默地保持着前一刻姿势的前任中华黑客会站长仍不肯多言一语,他抿着固执的唇,那两片凉薄的连温度和血色都没有的唇,紧紧地闭着,如他眉间紧锁的皱褶,即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也不愿向任何人流露,从前到现在,这个孤独而自闭的男人在漫长的黑夜中,倔犟着,骄傲着,红尘于他,不过是前生来世。
      这孤寂的永夜里,连光阴都飘零。
      少年从喘息中平静下来,他望着面前这个纵使鲜血淋漓也不肯倒下不肯言说的男人,脸色开始茫然。
      “你为什么不躲?”少年怔怔地问他。
      少时的仰望,努力的成长,那些淌着汗水与辛酸的脚步,三年不眠不休的勤奋,他亦是为了追上他的步伐,传说中的神,连自家师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的人物,那么久的奋斗,他唯愿有朝一日能与他堂堂正正对决一场,能站在世界的顶端扬眉一场。
      却不是用这样暴力的手段。
      颜可有些发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又管不住自己的野性——在被花阡陌收为弟子之前,他由于成绩极差,桀骜不驯,一直是校长与老师的眼中钉,那时,他喝酒,他打架,他与社会青年混在一扎,他留恋网吧彻夜不归,在父母老师都几乎放弃他的时候,他遇到了花阡陌。
      他记得他当时向老人发过誓,他扬着脑袋发誓自己再也不和人打架了,他说,身为男人,就要堂堂正正地决斗,对,用技术,用实力!
      过往的记忆,永夜里飘零的光阴,许多不曾回想的事,在掌心沉沉浮浮,颜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纹是错综纷乱的路,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对他说,他这样的掌纹,预示着一生大起大落的命运,他一直不苟同那些算命的真假,他只知他今天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仿佛许多年前那个桀骜灰暗的少年再次控制了他的心神——他竟然打了他?!打了他一直想用技术来取胜的男人!
      燕归来攥紧发白的拳头没在风衣宽大的袖口里,他不是没听到少年的问话,可他选择了继续沉默,他为什么不躲?天知道。
      愧疚吗?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点,那他也无话可说,若让他转身回去向她道歉,他宁可承受这一砸,头破血流,他也不想见到她。
      “你为什么不躲?”身后是少年固执不休的声音,“小熙说你的身手连子弹都能躲。”
      燕归来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很想走,走下楼,楼下就是他的车,他一开就能走,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可他现在却一步都走不得了,后脑勺上滚烫的撕裂般的痛楚,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眼前已是晕乎乎的一片,他只能用全身力气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他怕一挪开步子就不支而倒下,他的潜意识让他不能离开,他知道自此一去就真的再也看不见她了,即便她——不再爱他。
      “师父……”
      少年被推到一边,迟来的女孩慌张地赶过来,踮起脚,把一块毛巾往他脑袋上包扎。
      白色的、沾了她手心鲜血的毛巾。
      “不用你多事。”
      燕归来嘶哑着声音,吃力地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关小熙你又不是圣母!这种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你就让他走,还给他包扎个什么!”
      女孩还要追去,被少年拦下。
      “我只是本着人道主义。”
      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
      “那、那你也先人道你自己吧!看看你的手,你不要命了?”
      双手被少年心疼地捂住,却因用力过大,而导致女孩吃痛,猛吸了一口凉气。
      “我小伤而已,你下手太狠了,他失血过多会死人的。”
      女孩皱起眉头,慌得少年连忙缩回了手。
      燕归来并没有走多远,关小熙在楼道拐角处追上了他。
      “既然你这么坚持……”关小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住,眼中倒映着昔日是高高在上的神、如今是浑身鲜血狼狈逃离的男人的颤抖的后背,“那把这个也带走吧,这也是你希望的,我们从此没有任何瓜葛。”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工拙劣的中国结,塞到他手上。
      “原谅我,我编得不好,师父……再见。”
      故作决绝的姿态到最后还是败阵下来,哽咽的语声中,是女孩眼中止不住的泪水。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起从前的希望,人在最难过的时候总会记起曾经的快乐,可是她编不好这个结,她也圆不了过去与未来,红尘在风雨中埋没,她开出的花无人赏,只剩鲜血落进泥土,年华凌乱一地。
      燕归来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的东西扔进了楼道拐角处的垃圾桶。
      关小熙瞪着他,下一秒,愤然转身离去,却迎面撞上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颜可。
      “你看到了吧,你圣母了吧,他刚才就说他只爱如意一个人!”少年眼中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你还待他好什么?你就让他走啊,这种混账男人正经的外表下都是花花肠子,你待他好,他从来看不到,说不定还在心里笑你傻!你有什么意思?辛辛苦苦来找他,瞧他这狗比样子,翻脸起来简直比翻书还快,亏他当初还那么深情地和我师父写信说他有多爱你……”
      “你说什么?”
      关小熙睁大眼睛,来不及回味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耳中就传来砰的一声重物倒地的响动。
      燕归来身体内的大部分力气都随着涌出的鲜血而迅速流尽,视线很模糊,他依稀惚听到少年在他身后大声说着什么,还有她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吵,他已经听不清了,脑中一片轰鸣。
      天黑了?灯灭了?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她了吗?她的手……还痛不痛?
      眼前有模糊的人影,这是燕归来最后的念头,再接着,世界一黑,他整个人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身躯依旧固执地保持着挺拔的姿态,直挺挺地摔下楼梯。
      少年慌了。
      有人急中能生智,有人急中能觉醒,有人一急,就失言,颜可此时无比懊恼地想用剩下的一个酒瓶了断自己,他竟然把自己一直想隐瞒的内容说出口了,而人家又转眼被他砸晕过去了——悲伤的少年开始后悔自己下手太狠,开始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开始害怕——失去她。
      “师父!”
      女孩已手脚并用地抱住燕归来的身子,企图把他扶起来,无奈力气不够,试了许多次都是枉然,反而把自己的双手弄得血肉模糊,又顾不得伤口,慌忙地想找口袋里的手机去叫救护车,可转念又意识到他们都是秘密的见面,到时候弄到医院媒体尽人皆知说不定会破坏燕归来所有的计划——那样,他也许真的会恨她。
      可他躺在这里,天知道会不会失血过度而死掉!
      从来没面对过这种场面的女孩,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落在燕归来闭目素净的脸上,与她指缝的鲜血混到一起,红的花的一片,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她一向是冷静的,可怀中到底是最能让她失了方寸的人,她如何都无法冷静下来。
      “我去叫医生过来。”最后还是颜可说,“你别担心,他只是晕了而已,没这么脆弱的,我以一个打架老手的经验告诉你……好啦,乖,别哭了。”
      少年蹲下身,拍拍小姑娘的脑袋安慰她,再叹了一口气,与她一起把昏倒的男人搬进房间,又转身往楼下奔去。
      楼外是扑面而来的清凉晚风,颜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刚刚一瞬间的懊悔,很快就飞的无影无踪,他忽然觉得现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不但打了一直想打的人,还说出了心头隐瞒许久的秘密,他不知道他做这些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以后的结果,但现在,他望着朗朗的夜空,直觉心中坦坦荡荡,通畅无比。
      “也许师父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但他说的一句话是对的,他说,男人,就要堂堂正正。”
      所以,燕归来,我等着真正与你一决胜负的一天。
      少年在风中扬眉。

      空旷的卧室里,安静得只剩少女纤细的呼吸声。
      燕归来头上缠着层层的纱布,他早已经醒了,依旧紧抿着唇,以一种让人不敢侵犯的姿势侧身靠在床头,无言地注视着床边椅子上环手而坐的少女。
      少女瞪着他。
      厚重的窗帘拉得不透一丝缝隙,复古的水晶吊灯兀自闪着昏沉的光,近乎窒息的空气里,昔日的师徒俩人如今却似调换了位置一样,身为徒弟的少女就这么鼓着腮帮子,咄咄逼人地瞪着身为师长的男子。
      事实上,在医生匆忙赶来之前,燕归来已经清醒,他不耐烦地赶走了他所谓的满嘴鸟语让他心烦的可怜的医生,仅留下一些应急药物清理包扎了自己和关小熙——尽管在颜可看来,这是老男人对他的另一种嘲笑。
      “你是故意不躲的?”
      关小熙不记得自己是第几遍问他。
      燕归来挪开眼神,继续不语。
      “你为什么要挨这一下?颜可还小,容易冲动,可你不小了,你就这么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还有你到底给花阡陌写过什么信?为什么颜可说的内容我并没有看到,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还是我看到的那封只是花阡陌伪造的?”
      “不。”
      在听到花阡陌三个字的时候,两瓣紧闭的唇终于肯吐出一个字。
      “那又是什么?你那么信任他,他又做了什么?在你走后,他竟然见利忘义地踩着你的遗产去当明星!”
      “他也是为了大局,至少国内现在的圈子重新稳定繁荣了,那种盛况,是我做不到的,至于他的手段,我也管不了……”
      “哈?盛况?看来你确实还关注着国内的动向,我猜得没错,燕归来,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骗子,说吧,你抛下一切跑到法国到底为了什么,不用再给我之前的答案,燕归来,你再怎么装,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望着那双幽深的、让她迷醉而追随了三年的漆黑眸子,少女眼中闪烁着光芒,那光芒让燕归来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他用力地别开头,却因牵动到后颈的伤口而痛得脸色一白,但他紧锁着双眉,依旧选择了别开目光,哪怕伤口裂开,他也不愿意面对。
      这一生,他可以面对呼啸的子弹,面对未知的命运,甚至是从容面对死亡,却无法从容面对她,这一生,他不负信仰,不负祖国,却唯独负了她。
      那清澈、明净,没有一丝杂质的目光,让他从心底战栗,这是他唯一的恐惧,他害怕自己重重封锁的心事在她眼中被暴露得一览无遗,就好像烈日下暴晒的咸鱼,他羞于更恨于心底最深处的情愫被任何人发现,包括他自己。
      “小熙,你还是这么天真。”燕归来吐了一口气,斟酌着语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缓缓地说,“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感情,只有永远的利益,你还不明白吗?我当年和陆萧是这样,和花阡陌是这样,和如意是这样,和你也是……”
      “也是为了利益?呵呵,”关小熙笑了,打断他的话,忽然俯下身子,身体弯呈九十度逼近他的脸,“燕归来,你还在编着你那拙劣的谎言吗?我说过,你是一个不合格的骗子。”
      说着,关小熙伸出双手,用力圈住他的肩膀,把他身体扳回来逼着他看自己的眼睛:“燕归来……不,师父,”她嘴角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面前的男人,她以一种青涩又暧昧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师父,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教的,我跟了你那么久,只看到你的无私,你的奉献,你用不着把自己和花阡陌那个浑蛋相提并论,如果说你真是为了从我这里拿取利益?那么,难道是……你真如南宫他们说的那样,是为了图谋我的身体?”
      燕归来不是一个合格的骗子,关小熙亦不是一个合格的骗子,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首先脸红了,若不是脸上浓重的脂粉,又蹭被泪水冲刷得花乱一片,说不定她就要失败在自己手里,不过,她现在是装备了厚厚的脸皮的熙马拉雅狂战士,她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就谁也拉不回来。
      燕归来紧闭的嘴唇发白,他想不到他心爱的徒弟会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他恨恨地一掀毯子,打算穿鞋走人,可关小熙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
      皮鞋、外套、裤子,他的装备们竟然被藏起来了……
      燕归来并不介意光着脚回去,甚至不介意赤着胸膛回去。
      但裤子……
      赤着两条毛腿裸奔在旅馆里的中华黑客会前任站长燕归来……
      燕归来第一次后悔自己衣服穿得少,他简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自己被脱得只剩衬衫内裤放在床上的。
      而且,他不希望是关小熙干的。
      当然,他更不希望是颜可干的!
      他只能气得浑身发抖。
      “师父,你不要激动嘛。”望着燕归来乍然见光又猛然被盖上的两条毛腿,关小熙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我是不是说对了?师父,其实你一直想……”
      “胡说八道!”
      燕归来恶狠狠地把毯子里突然伸进来的一只手打出去。
      他简直肺都快气炸了。
      “我胡说吗?可师父你也不诚实多少呀,你看你脸上那么冷,身体又那么烫,医生分明说你没发烧的,来,我给你看看怎么回事……”
      “不用你管!把衣服还给我!”
      燕归来再次把毯子里伸进来的一只手打出去,却忽然看到她手上同样缠着的纱布,他心中顿时又难受一分。
      他怎么,到现在,还在伤害她!
      “哎哟,师父,别冲动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啊师父。”
      魔鬼?
      GHOST、DOOM、WIND、DEVIL、军火、航天、黑客、卧底、间谍……
      关小熙一瞬间念头转了千百次,脑海中零碎的线索一一拼凑起来,对于原本看不清的真相,她心里竟然渐渐有了个大概轮廓,原来,他是为了那一天。
      恍惚间,似有一道光照进心里,那些隐晦阴暗的角落,被照得片片透亮,他竟然……瞒了她这么久!也瞒过了所有人!
      关小熙一把扯了头顶的假发,又冲到洗手间,胡乱用没受伤的手背夹着毛巾抹干净了脸,燕归来本以为她去给他拿衣服了,没想到等了半天出来的,竟然是一个只穿着浴袍的素颜少女。
      燕归来原本期盼着衣服裤子鞋子的眼神在对上浴袍少女的一刹那,瞬间眉毛鼻子拧到一块……神啊!再赐给他一个肺让他炸了吧!可是!该死的!为什么身为师父的他就没法在这一刻避嫌?!——啊,对,避嫌,该死的,为什么这一刻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洗去铅华”之类的字眼?!
      关小熙挑起一边眉毛,忍不住笑了,湿漉漉的水珠从少女发丝上滴下来,一滴滴落在浴袍上,成了浅色的水渍。
      由于手掌出血的关系,她并没有办法把身体擦干,只能将就着裹了浴袍出来,而看到燕归来脸黑脖子红的样子,她脚尖一踮,盈盈转身,一把去将房间门锁了,打破了燕归来心中最后的希望。
      “师父,你到底要什么呀?衣服?还是……我?”
      她凑近他的脸逗他,顺便想着要不要把窗户也锁了,她可不保证这个闷骚别扭的老男人会急中跳窗而去。
      燕归来气得嘴唇都快抿出血了!神啊,把他带走吧!
      少女脸上还带着红酒后劲产生的红晕,清澈的眼眸渐渐蒙上一层雾水,她是那么倔犟又委屈地望着他,她这一双缠着纱布还渗着血渍的手一次又一次不懈努力地想贴近他又被他赶走,他心中羞愤难当,又痛得想滴血。
      一年未见,她就与当初青涩的雏儿判若两人了!
      他低声咒骂一句,避开那带着沐浴露清香的让人心醉的气息,他心中有满腔的怒火,但神志还是该死的被她牵了走——想到这里,燕归来怒火中烧,烧得他浑身上下滚烫起来。
      可恶的……
      他清楚地看见她唇边狡黠的笑容,那如晨曦中娇艳滴水的花瓣一样的双唇,仿佛是有着致命诱惑的罂粟花,他见过纸醉金迷,他涉过滚滚红尘,他遗世独立在繁华之外,那么多年近似苦行僧的生活他都过来了,可是面对她,他亲手教出来的女徒弟,他竟然快要把持不住。
      对自己的羞耻与负罪感根本不能扑灭他心中的火,恍惚间,他记起一年前那个深冬的黎明,他是那样深情地吻着她,她温和的、甜软的,属于少女的气息。
      就像……
      忽然,他的唇被覆住了。
      关小熙圈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狠狠地吻他。
      他第一反应是想推开,可是手脚无力,仿佛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一样,他沉迷于这个久违的吻中,他这一生唯一贪恋过的气息,清香的、温甜的,和从前的如出一辙,他似乎失足跌进了一个漫长的梦里。那是春天的风拂过草尖的清香,那是夏天的花落在海面的盛场,他眷恋的,渴求的温度——被一个人爱,被一个人毫无保留、不惜一切地爱,生命柔长,岁月静好,在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如果一辈子都求不得,那我自陷这一刹的梦境是不是罪过?
      有滚烫的泪水从少女微闭的眼中落下来,它们是陈年的酒,酿在这一个绵长的吻中,他没有推开她,这已是对她最好的恩赐,她忘情地、贪婪地、强势地吻着他,她的酒只为他酿造,她的花只为他盛放,在冻土层中积埋了三年的感情,在这一刻绽裂释放,三年的思恋,三年的追随,三年的委屈,都在他凉薄在唇间,在这一个赌气的吻中,氤氲缠绵。
      如果一辈子都是错过,那么,神,请你原谅我的一晌贪欢。
      毯子掀起一半,燕归来搂过她柔软的身体。
      也许这一辈子,他是第一次尝试如此温柔的姿态,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不再是黑暗中孤寂的守护者,不再是让人望而生怯的冰山站长,他只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只是一个被少女深深爱着的男人。
      既然是一个正常男人,那么……
      燕归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当然,也听到了她的,像是被电流通过的,快要窒息的心脏,关小熙,这是他心爱的徒弟,他望着她涨红的面颊,以及那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心中的负罪感再一次涌上来,他三十岁了,他比她年长那么多,这是一种苍白无力的绝望,他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毁了一个花季的少女?况且,他也许没有命可以活到他们结婚的那天,他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可是,这样一个梦,一个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梦,他心底渴求的愿望,他就这样放手吗?
      如果这是相濡以沫,那么,神,可不可以让我们下辈子也不会相忘?
      “关……小熙,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喉结滚动,燕归来吐出沙哑的声音,身为一个正常的三十岁的男人的身体的煎熬让燕归来眼神狼狈,特别是这种煎熬的狼狈还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却舔着他的喉结,无比暧昧地挑逗他:“师父,那你说呢?你说……我在干什么?”
      这一切,已由不得他说“不”了,深埋许久的深情,在他三十岁那年,终于沸腾。

      颜可在一家叫做「F1ovice」的街头酒吧里一直喝酒到天明。
      当然,陪他一起喝的,还有碧眼闪烁的Jim。
      酒精、金属、摇滚乐、一夜情,放肆而暧昧的欲望充斥在这间灯光低调的酒吧内,身边是夜夜狂欢的人群,杯中是色彩鲜艳的鸡尾酒,麦克风后嘶哑着嗓子呐喊的歌手,仿佛一生一世都可以沉溺在这里。
      Jim就是沉醉者之一,他和颜可坐在吧台阴暗的角落里,眼神迷离地望着远处旋转的冷色灯光。
      “燕归来经常来这里喝酒,喝到宿醉,再回去。”Jim对颜可说。
      颜可不语。
      “我以为他是到这里来提高泡妞技巧,或者玩玩一夜情什么的……不过,事实证明他只有touch himself的本事。”Jim醉醺醺地冷笑,“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借酒消愁,可是他名有了,利有了,女人也有了,如意姐姐那么爱他……他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颜可依旧不语,只是喝光了杯中的酒,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用什么调的,只觉得味蕾早已麻木,喝什么都没有关系,哪怕是穿肠毒药。
      “Edward,你说,为什么人和人就那么不公平呢?”Jim吐着酒气,顾自抱怨,“明明实力并不输于他,可是你辛苦追求了半辈子的东西,到头来就白白落到他头上,偏偏他还不珍惜……这在你们中国叫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呃(打嗝)……不对,叫男盗女娼?……呃(打嗝)……好像也不对……呃(打嗝)……到底叫什么来着……”
      颜可看了他一眼,说:“叫为他人作嫁衣。”
      Jim已举着酒杯笑了起来,颜可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或者他的神智是否还清醒,颜可只听到Jim一个人醉笑了半天,忽然放下高脚杯,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Edward,我很想杀一个人,你有没有兴趣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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