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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丧仪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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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昏暗,只有一点残烛如豆。
祝青臣背对着烛光,垂着眼睛,将面容隐入黑暗之中。
李端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声道:“对不起,太傅爹爹,我不应该……”
他不是傻乎乎的小孩,祝青臣也没有用什么出远门的谎话来骗他。
他知道,父皇驾崩了,就是去世,就是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他很想念父皇,也很担心太傅爹爹。
这些天来,他半夜醒来,总是发现太傅爹爹不在房间里。
他偷偷去看过,太傅爹爹要么在外间看书,要么就守在父皇的棺椁旁边,一个人流眼泪。
要是父皇还在就好了,父皇很有力气,紧紧地抱着太傅爹爹,太傅爹爹就不会晚上不睡觉了。
李端担忧地看着祝青臣,忍不住要哭。
祝青臣沉默片刻,回过身,掀开帐子,从床头拿来手帕,给他擦眼泪:“我晚上吵醒你了?”
“没有。”李端用衣袖使劲擦着眼睛,越是努力想忍住眼泪和哭腔,就越是忍不住,“我只是很担心,父皇之前说,太傅爹爹身体不好,要是不好好睡觉,会生病的……”
“不要紧,那是他胡说的。”
“可是……”
“他不是还跟你说过,玩火玩水会尿床、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饭菜不嚼就咽下去,会在你的肚子里发芽?”
所幸李钺还活着的时候,经常逗李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都是你父皇胡说,太傅不会有事的。别哭了,快睡觉吧。”
“嗯。”李端闷闷地应了一声,“那太傅今晚要好好睡觉。”
“好。”祝青臣把手帕丢到外面,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念起童谣,哄他睡觉。
李端不放心地闭上眼睛,一开始还想着悄悄睁开一条缝,监督祝青臣睡觉。
但是没一会儿,他就忍不住睡着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祝青臣收回手,平躺在床铺上,看着头顶素白的帐子,微微出神。
李钺走了,李端都不习惯,更何况是他?
祝青臣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把脸埋进去,暖意笼罩。
李端担心的对,他不能再这样了,今晚要好好地睡一觉。
祝青臣闭上眼睛,努力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蔓延,慢慢地将祝青臣笼罩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床头的蜡烛“噼啪”一声,炸开烛花。
祝青臣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下意识闷声道:“李钺,蜡烛……”
下一秒,祝青臣惊醒过来,恍惚抬起头。
李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睡在床铺外边,帮他吹蜡烛了。
祝青臣抱着被子坐起来,捂了捂脸颊,自己把蜡烛吹灭。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祝青臣重新躺回去,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假装是李钺抱着他。
可是……
方才酝酿出来的睡意全部消散。
李钺不在,他根本睡不着。
碍于临睡前答应了李端,今晚要好好睡一觉,祝青臣不敢走,就这样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青臣恍惚听见墙外宫人敲梆子的声音,想是天亮了,便连忙从床上爬起来。
他披上外裳,冲到门外一看,大失所望。
天还是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要亮起来的意思。
守夜的太监听见动静,赶忙过来看看:“君后?”
祝青臣回头,看了一眼同样黑洞洞的房间:“我去外面走走,你们在这里守着,看着端儿。”
“是。外面风冷,君后披上狐裘再出去罢。”
“嗯。”
并非是他有意食言,只是他实在睡不着。
他越是躺在床上干熬,就越是想起李钺,也就越是睡不着。
还不如出去走走。
祝青臣披上狐裘,拢着手炉,走出寝殿宫门。
绕过宫墙,穿过回廊,去御花园,去太医院,去上朝的紫宸殿。
各处都安安静静的。
大抵是错过了,他连一队巡逻的侍卫都没撞见,仿佛满宫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行走在风雪黑暗之中,不肯停歇,也不敢停歇。
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看书批折,像这样到处乱走也好。
只要有事情忙,就不会想起李钺。
一定不会。
祝青臣站在宫殿门前,刚准备伸手推门,恍惚回过神,一抬头——
封乾殿。
兜兜转转,他还是不自觉走回来了。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拢着狐裘,认命地走进殿中。
近来天气转冷,祝青臣体谅侍从们辛苦,便没有让他们晚上守夜。
他们总是在傍晚时分,将灵前的香烛香油添满,关好门窗,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夜深了,殿中一个人都没有。
祝青臣打开半扇门,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然后迅速将门关上。
他怕被旁人看见,也怕被李钺发现。
祝青臣提起衣摆,小跑上前,穿过灵幡白布,迈上台阶。
祝青臣在李钺面前停下,小声抱怨:“李钺,你干嘛睡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没人帮我吹蜡烛,我睡不着。”
他拖来软垫,和棺椁摆在一起。
祝青臣挨着李钺坐下,抱着腿,整个人蜷缩在狐裘里,靠在棺材边,像是靠在李钺身边,昏昏欲睡。
在烛花炸开的时候,细细微风从灵前吹过,拂过一排排长命烛火。
祝青臣终于睡着。
翌日清晨。
侍从们找了过来。
“找到了!君后在这儿!”
“嘘——没看见君后在睡觉吗?君后好容易睡个好觉,别吵了。”
“正好今日不用朝会,我们都出去罢。人找到了就好。”
“诶?怎么回事?你们昨晚没有添灯油吗?怎么陛下灵前的长明灯全熄了?”
“这不是还有满满的灯油吗?窗户也紧紧关着,就算是风吹,也不能全都吹灭吧?”
侍从们面对着无故熄灭的灯烛,一片茫然。
只有灵前的祝青臣睡得安稳,脸颊微红,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
又过了一个月。
这天清晨,祝青臣在李钺身边睡醒,从被子里伸出双手,伸了个懒腰。
自从上次在封乾殿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祝青臣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和李钺是成过亲的夫夫,夫夫就应该睡在一起。
所以他让侍从搬了一张竹榻过来,摆在棺材旁边,晚上就在这里睡。
就像李钺还在他身边一样,事事有回应。
烛花炸开,没等惊醒祝青臣,就会有风吹灭蜡烛。
天光大亮,没等晃到祝青臣的眼睛,就会有灵幡覆在祝青臣眼前,帮他遮住。
就连祝青臣晚上蹬被子,被子掉到地上,都会有一阵风把他的被子卷起来,送回榻上。
如此周到,祝青臣自然睡得安稳。
祝青臣有所察觉,只当是李钺在照顾他,坦然接受,毫不畏惧。
他怕鬼,但是不怕李钺。
祝青臣抱着被子,从床铺上坐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君后,李族长求见。”
祝青臣揉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
自从上次,李族长跑到李端面前说那些有的没的,被他提剑吓唬了一通。
最后,祝青臣以“旧疾未愈”为名,让太医一天三次给李族长诊脉,还把他身边侍奉的人都给换了。
他这阵子还算安分,住在宫里,连门都不出。李家人求见,也都推拒了。
既然他不再闹腾,祝青臣也就不打算再做什么。
祝青臣应了一声:“请他去偏殿等我,我马上过去。”
祝青臣下了床,披上衣裳,简单洗漱一番,便准备过去。
他过去的时候,李族长就坐在偏殿里喝茶。
见他来了,族长放下茶盏,赶忙起身,笑着喊了一声:“祝大人来了。”
“族长不必多礼。”祝青臣上前,一掀衣袍,在旁边的位置坐下。
李族长却不肯坐,正色道:“前阵子的事情,是我不好,我在这里给祝大人和端儿赔罪了。”
祝青臣抬眼看他。
李族长继续道:“只是端儿怕生,我也不好再去找他,便有劳祝大人转达了。”
“嗯。”祝青臣颔首,“我会告诉他的。”
“我当时也是糊涂了,以为祝大人……如今,我在宫中住了两个多月,见朝政安稳,便也放心了,祝大人辅政也好,反倒是我目光短浅了。”
李族长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事情。
祝青臣看着他,一时间竟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最后,李族长道:“如今丧仪皆已准备妥当,过几日陛下棺椁便要被送到山上陵寝,老夫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纵使身体抱恙,也应当送一程才是。”
他轻轻抚着膝盖,言辞恳切:“我老了,操持不了这许多事情,丧仪就交给祝大人,但请祝大人不计前嫌,准我相送。”
祝青臣道:“族长言重了,这是应该的。李钺是我夫君,我只希望夫君的丧仪办得风风光光的,我多留几年,待端儿长大,再去找他。只要族长与我一条心便好。”
“那是自然,自然是一条心。”李族长说着,便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要告辞。
祝青臣扭头吩咐亲信去办。
当然,祝青臣也没有撤掉李族长身边的人。
派人盯着总是好的。
*
腊月廿三,良辰吉日。
皇帝下葬,谥号为“武”。
天阴欲雪,文武百官、侍从宫人,皆立于封乾殿外,肃穆无声。
祝青臣一身正红官服,外罩素白麻衣,头戴官帽,李端乖乖地跟在他身边。
抬棺的十六人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祝青臣和李端上完香,就可以上前起棺了。
礼官唱和,祝青臣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立香,和李端一同俯身行礼。
三拜九叩,最后祝青臣抬起头,亲自将立香插在香炉正中。
祝青臣转头向礼官示意,礼官刚要喊“起棺”。
忽然,有侍从闯入殿中:“君后!”
祝青臣蹙眉回头,压低声音:“何事?”
“李族长他……”
话还没完,殿外就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陛下……陛下!妾身来迟了!”
祝青臣顿觉不妙,猛然回头。
只见一个女子,一身素衣,小腹隆起,正跌跌撞撞地往殿中来。
跟在她身边的,不是李族长和李家人,又能是谁?
电光石火之间,祝青臣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犹豫,快步上前,从威武将军腰间抽出佩剑,直接将女子堵在封乾殿门槛外。
那女子被祝青臣骇人的目光吓得一愣,随后惊呼一声:“族长救我!”
她这一喊,祝青臣也抬起头,看向李族长,沉声问:“族长这是何意?”
李族长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步伐矫健,声音洪亮:“青臣,这是晚娘,你不认得她?”
祝青臣神色冷淡,并不接话,更不上套。
可下一瞬,李族长的话,石破天惊——
“这是陛下养在外面的女人!”
又下一瞬,一股狂风袭来,竟直接将李族长刮下台阶。
身后李家众人赶忙扶住他,李族长顾不得那阵诡异的阴风,又道:“陛下将晚娘养在宫外,她虽然知道陛下驾崩,却无法进宫吊唁,这才求到了我面前。”
“今日陛下下葬,我便带她过来了。如今晚娘有孕,我大周江山后继有人!”
声音戛然而止,李族长似乎是被一阵风紧紧地绞住了脖子,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倘若有其他鬼魂在此处,一定看得见——
某位皇帝揭棺而起:“放你娘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