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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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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去也就山下两三百米的直线距离,而且是下山,边上有肖复兴搀着,但是周天赐到威利斯跟前时,仍然一头冷汗,脸色惨白。
夏征月被鲍望春的人押回陈家坳了,顺便带去冒牌货团长被扣押的消息。
鲍望春跳上车时,几乎没有回头望一眼身后跟着的瘸子,也不抽空审问他。他腰杆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甚至未去靠身后军绿色的挡板,修长的右手手指轻敲着佩剑的剑鞘,显示出微微的不耐烦。
周天赐被后面警卫连的一个士兵粗鲁地拉上车,肖复兴跟着爬了上去,没受伤的在前面坐着,受伤地的倒是在后面站着,山道颠簸,前排的人从容优雅,他却在每一颠中左脚痛到直想骂娘。极品鲍鱼你个仆街仔烂仔衰仔死仔!
车子开到猫儿山东北方向的一个哨卡,前面已经有数不清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的拥在那里,他们一个个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前面国军的简易工事,铁丝网和围拦挡着他们逃生的去路。孩子在箩筐里要出来,老人按着不让动,于是哭哭啼啼着,女人在抱怨,男人骂骂咧咧,鸡飞狗跳,牛羊乱跑。
特务营的冷于虎一上前,就被鲍望春“啪啪”扇了两个耳光。他原先一边脸就肿着,这两下打在上面,周天赐看了不由眨了眨一边眼睛,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怎么还不放行,照这样子下去等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从这里撤走。”
冷于虎哭丧着一张脸,“我派人登记名字籍贯,怕任星河的人混在里面。”说着凑近了鲍望春,特意压低声音道。“还有,那几个日本兵,我们搜索几天了,恐怕……”
鲍望春眯起眼睛扫了一眼望不到尾巴的队伍,然后手指一指,“还登记,如今抓壮丁都用不着登记了。分两个通道,十五岁以下五十岁以上,还有女人从那边走,男人从这边走。有家眷的男人带家眷离开,光身的全部扣下。”
几个士兵上前吆喝着分开队伍,开始放行。逃难的人群说不上整齐有序,好歹可以少安毋躁。
鲍望春眼睛看着那些从哨卡下经过的老百姓,心思却有点飘忽,似乎在想别的什么。
“姓冷的,眼睛给我睁大了。”
冷于虎几乎要哭了,“可是,这……这一下子怎么看出来?”
“用心看,仔细看!”严厉的声音已经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冷于虎于是回头仔细看。
周天赐倒是看明白了,聪明人底下带着笨蛋,也难怪姓鲍的一副没处泄火的样子。不过他手底下的人要是个个跟他一样厉害,那在上海时他就没那么容易从军统特务的手底下逃脱了吧?
周天赐跳下车,拖着步子走到冷于虎身边,好心地指了指前面,“你看,男人往另一边通道里张望的,那是在寻找家人,所以不会是当兵的,更不可能是日本人。神色慌张的可能只是胆子小,盘问一下老家在哪儿,听听口音就行,别浪费时间,神色镇定装着很耐心的是重点盘问对象,拉一边去问他老婆孩子在哪里,要光身一个人可以抓过来当壮丁,到漓江边上挖战壕去。”说着冲后面的鲍望春谄媚一笑。
上万号人花了几乎一下午的时间才从哨卡前经过,中间鲍望春还去视察了江滩上的布防。等威利斯开回来的时候,男人的队伍里已经积攒下两百来号人站在哨卡下面等待盘问,有人吆喝咒骂,说是急着和桂林的家人团聚,国军的丘八不去前线杀日本人,倒在这里挡着自己的百姓。群情激愤,眼看要失控,冷于虎急得摘下钢盔不停擦汗。
鲍望春一挥手,“十人一组,到这边来,把长裤脱了。”
“啊……啊?”
鲍望春眼一瞪,“要我重复一遍?”
周天赐“噗嗤”一笑,对冷于虎道:“又不是脱女人裤子,紧张啥?”他拍拍手对那些男人们吼道:“来来,十个一组过来盘问。”活脱脱一副狗腿模样。
十人队伍被带到威利斯的后面,一队士兵拉起了一道人墙,挡住后面好奇的目光。
周天赐贱兮兮地笑着,“脱裤子脱裤子,长官让大家溜鸟呢,溜完了就放行!”
十个被带过来的人里,有人不明所以,有人面色尴尬,还有人看着一身戎装的鲍望春,脸上露出跟周天赐相似的贱笑。男人们半推半就地,一半靠着几个国军士兵强行剥裤子,一半“唰唰唰”自己动手,一会儿二十条毛森森的男人腿展示在眼前,还有一个赤条条拿手里的裤子不好意思地挡着自己前面。
军官扫一眼,不动声色手一挥,那意思是放行。
周天赐拍拍冷于虎的肩,“你还要你们团座大人继续赏鸟吗?”
可怜的冷于虎睁着一双求知欲强烈的眼睛看着周天赐,后者实在不忍心了,于是说道:“你如果是偷衣服的日本鬼子或者前线的逃兵,你会连内裤一起换上吗,从里到外全部武装?”
冷于虎瞬间明白过来,果然队伍检查到第四组时,有个男人穿着一条军用的黄绿色裤衩。
“哪个部队的?”一个士兵高声喝问。
“我……我是衡阳下来的溃兵,我……不是逃兵,不是逃兵!我正找部队重新整编。我说的都是真的……”男人说话声已经结结巴巴。
鲍望春却是抽出佩剑,走上前去就是一个对穿,动作干脆利落。那个逃兵抓着鲍望春的衣袖,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的肺叶已经严重受损,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从鼻子嘴巴里不停冒出来。
鲍望春抬手盖在他脸上,一把推开了他,当剑抽回来时,他的手上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在黄绿色的军装上触目惊心一片。
一圈人,当兵的,不当兵的,沉默地看着那个逃兵在地上挣扎。
刽子手捡起那人的长裤擦净手上的剑,还剑入鞘,他直视着那双惊恐的眼睛,清朗的嗓音里带着毛骨悚然的镇定,“身为军人,自己的军服,自己的枪都丢掉了,我为你感到羞耻。混在逃难的队伍里,一不愿出列维持秩序,二不敢护得他人周全,枉为男人,更枉为军人。方才明明有机会站出来承认自己是逃兵,还一味矢口否认,杀你,我都嫌脏了自己的剑。”
后面上来几个士兵,很快把尸体拖到一边去。
“都不用上军事法庭审判吗?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周天赐看了看他收回鞘中的长剑,蹙起了眉头,“既然嫌脏了自己的剑,干什么不在脑袋上轰一枪,来个痛快。”
“子弹用一颗就少一颗,要留给更值得的人。”
也许这个逃兵在他眼里甚至不如一个日本人来得更有价值吧?周天赐却觉得至少拉回去给自己的阵地挖战壕都比一刀杀掉得好。不过,对于刚刚他竟然为了审问出任星河的下落,而在他脚上轻描淡写地开了那一枪,周天赐不由思忖着,原来鲍望春还算看得起他了,认为他至少是值得浪费了一颗子弹的。那么,该感激涕零了?真他-妈的见鬼!
狡猾的商人扯扯嘴角,难得用诚恳的语调说道:“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
“逃兵没有。”
排查继续。
不知道是刚才的事件触动了哪一根神经,无论是负责放行的士兵,还是配合脱裤子的男人们,办事情的效率竟然明显提高许多。没有人再罗嗦什么,一切在沉默中迅速地进行着。
鲍望春坐回车里,依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周天赐在疑惑着,怎么对他的审问还没有开始,他脑子里想好了十七、八套说辞,又觉得无论哪一套都可能露出破绽。
“那一车消炎药,你运到缅甸去了,是不是?”鲍望春没来由地突然这么问。
周天赐一愣,随即露出一左一右两个酒窝,又一副嬉皮笑脸,“说实在的,你们军方的办事效率实在不敢恭维。缅甸虽然地近热带,可是冬天一样很冷,远征军缺医少药,几乎光屁股打仗了,可是你在重庆的同僚们拖拖拉拉,军需官们还想从中捞点油水,于是我就小帮一把了。”
鲍望春腾地笑开了,“周大少,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敢说你这批药是免费提供给他们的?”
周天赐面不改色,“我是生意人,再说了,没有钱,我拿什么弄下一批物资?空手套白狼并非屡试不爽。没有钱,我拿什么打通关系,拿什么去贿赂你们的军需官,拿什么发工资给替我跑腿的伙计,拿什么买自己的命?要不你以为谁在上海透露消息给我,好在你赶到以前让我溜之大吉?”
年轻的军官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我就知道,我的人里面有你的眼线,你的手倒是伸得老长,连我的人都敢收买。”
周天赐忍不住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历任军统上海站站长里我唯一勾搭不上的,面对那么多的诱惑,日本人、汉奸、中统、□□、青帮、浦江商会、地痞流氓,或者是比白黛林更加千娇百魅的交际花,你是真正做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光凭这些,我就五体投地,小生对鲍大站长倾慕已久啊!”
鲍大站长厌恶地挥开他的毛手毛脚,“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你什么吗?你竟然给714提供烟土,尽管那是支烂到不能再烂的部队,可是大烟毁坏他们的身体,催垮他们的意志,那样的兵怎么上阵大仗?你不是一向标榜生命诚可贵吗?我还以为你做事会有起码的原则。”
周天赐不由去掏烟盒,他照例把烟递给鲍望春,但是后者拒绝了他的美意,并且是以一种非常不友好的态度。
周天赐的厚脸皮使他没有尴尬很长时间,他很快点上烟吞云吐雾,“从我开始筹措第一船军火,就知道战争是个烧钱的无敌洞。我曾经也想过搞一部威利斯,还带勃郎宁重型车载冲锋枪的那种,但是太贵了,换成汉阳造可以装备至少两个连队。我从小生在广州,民国二十七年沦陷的时候,国军几乎不战而溃,街上随意丢弃着没有开走的坦克,那时候我就想,我们一边从牙缝里抠出钱来,那么多人勒紧了裤带啃泥巴省下来的,就被你们当兵的这样扔在街上。一开始,我确实想守住一些底线,比方贩卖烟土,当我第一次接触714的那些士兵的时候,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已经左手烟枪右手步枪。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我需要钱,反正不是我卖烟土给他们,也自然有别人,而我的钱至少能保证最后流回战场上。那些钱可以武装一支连枪都没有的部队,使他们在战场上面对日本人射过来的子弹时,不用提着冷兵器去送死。”
鲍望春赞许地点点头,“冠冕堂皇,不过再冠冕堂皇也是在为自己辩解。”
周天赐不置可否地吹出一个烟圈,“好吧,我就是为自己辩解,那么你呢?你看看现在的你,精锐中的精锐,而你瞧不上的那些‘双枪兵’们,他们一手提着烟枪,另一只手提着的步枪,至少枪口是对着日本人的,你们的人呢?忙着排除异己,派系斗争,你敢说你在上海杀掉的那些人里,除了日本人和汉奸,其他人都该死吗?你甚至把你的一个同僚骗回重庆自投罗网,亏得他跟了你三年。洪秉文一个团三千多条人命,就那样被你送到日本人的刀下去屠戮。”
鲍望春静静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动怒的意思,“你在试图用别人的罪行掩饰自己的无辜吗?”
周天赐点点头:“很好,你也承认自己有罪。”顿了顿,他掐灭烟头,“长官,也许我犯的罪够判十次死刑,但是我问心无愧,你做到了吗?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你一个人的原则不能适用于所有人,当你的上峰不讲原则的时候,你是不是还选择做一个服从命令的军人?”
鲍望春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亲和的笑容,几乎令周天赐以为自己眼花了,“如果你不是把任星河藏起来在先,我真要被你说动了。”
周天赐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陈家坳还有三千人头,你真的要他们死绝在漓江以东?”
“外敌当前,玉碎成仁是身为武人无上的荣光。”
周天赐咬牙切齿,“打仗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送死!”
鲍望春毫不让步,“我是军人,不需要一个商人来教我如何打仗。”
周天赐有一种抽死他的冲动,把他那自以为是冷漠傲慢狠狠踩在脚下。半晌,他垮下肩膀,颓然道:“任星河死了,两个月以前就死了。”
鲍望春突然跳下车,疾步向一个光着屁股正准备穿回长裤的男人走去。
“请问……”他居然用“请”的,“你老家是哪里的?”
穿好长裤的男人回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鲍望春脸上挂了个柔和的笑,下一刻他用一种旁人听不懂的话又说了几句什么,尽管听不懂,但是大家都从那语腔语调里听得出,显然他说的是日语,而且,非常流利。
周天赐于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不住地摇头,鲍望春啊鲍望春,你的眼睛到底是什么做的?利得堪比美国人最精密的探测仪器,不,比那更了不起。
简短的交谈完毕,那个日本人冲鲍望春点了点头,然后栓好裤子往回走了几步,一圈人虎视耽耽看着他,他吞了吞口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很紧张,但是有着鲍望春的目送,他还是继续往哨卡后面走过去。
肖复兴忍不住凑近周天赐,压低嗓门问道:“你听得懂日语吗,姓鲍的准备放走那个日本人?”
“姓鲍的说前面还有131师的哨卡,他们过去不,让他回去给联队里的成田竞雄大佐递送情报。告诉他……”说着恶狠狠“啐”了一口,“桂系371团往兴安县去了,占领那个据点很容易。”
鲍望春回过头来,看着周天赐的眼神好不得意,那样子仿佛在说,我绝对不会让你活着过漓江以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