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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良禽择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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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没人能离开张筠府,进去也不行。
张筠以有人伺机毒害安定王为由,把安定王麾下的顾家军拒于门外,魏溪和宋河要硬闯,席墨生拉住了他们。
“我们若是进去,张筠能成渔翁,王爷和顾家便是鹬蚌。”席墨生说。
张筠封锁府邸,让出一个大房给王药救治顾依,他以担忧为名,全程在一边‘监督’。
王药能察觉整座府邸已鸡飞狗跳,时不时有人来回报张筠进展,可王药无暇偷听,顾依的情状危机,他必须心无旁骛,专心诊治。
紧急的解毒法不外乎清肠胃,顾依此前被顾夫人致伤后亭的愈合期间都是王药替他清理牌谢,于是已驾轻就熟,事关人命,他不能计较有旁观者,当着张筠和许多张家仆人的面就给顾依动手,经历数遍上灌下排,难免满室恶臭,仆人各各掩鼻退却,唯张筠巍然不动,王药不由得更小心提防这个厉害人物,不让他怀疑顾依是故意中毒。
抢救进行了数时辰,王药再以银针测毒,顾依体内的毒性总算减少,可仍未全清,后期需服药祛毒,还可能留有后患,王药心疼无比,他后悔莫及,他不该准许顾依出此下策,顾玖怨恨他和弟弟们,那就全家搬走!何必报仇!怨怨相报,终于两败俱伤!
“先生,王爷身中何毒?”张筠十分沉稳,问心无愧的架势很让人信服。
王药蹙眉,如实道:“我需得到王爷服下的毒物才能确实知道是何成份。”
“王爷今日用过的酒菜,所有赴宴的人皆吃过,除了那盅汤药,老夫已派府里大夫反复测毒,只有汤盅残留毒物,先生可把汤盅拿去研究,至于下毒之人,老夫必会彻查,定在两日内给先生一个交代,这两日,先生请用心诊治王爷,任何有助解毒的要求可尽提出,老夫必给先生送来。”
张筠言下之意,便是要把王药和顾依留在府中至少两日。
王药见张筠眼神锐利,那是毫不掩饰心中深意,他未有把强制留人的话明说,甚至没有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可他这般冷静且坦荡的态度,实是最无懈可击的防护。
王药知道,他若坚持离开,张筠就会起疑,那样后患无穷,张筠不是表面的那样和蔼,他是在幕后操纵顾家的首领,怎会轻易落入别人的局?顾依毒发的情况若不是这么惨烈,他恐怕一眼就能看穿。
等。
难道这毒……
王药看顾依,顾依面如白纸,却很努力在维持吐息,他这即使虚弱却还能如铁铸坚毅的样子,王药从不陌生。
王药想起顾依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依可以单枪匹马冲入敌阵杀主将,可以趁夜潜水道闯敌营放火烧粮,他至今仍然不习惯左右带人保护,他从来就不怕一个人陷入生死困境,只有敢死,才能活,那是顾依的信念。
顾依拼死实行的计谋不可糟蹋,顾依无论死活,必需留在张筠眼下。
王药站起身对张筠说:“大人,请准备热水和桶,以及我列出的药材,我需要替王爷以药浴祛毒,请派至少两个力气大的助手予我。”
经过彻夜药浴治疗,顾依的面色总算回血,天亮的时候便悠悠醒转,王药握着他有力跳动的脉象,感动得泪水盈满眼眶,倒不是做戏给一直守在房内的张筠,而是的确真情流露。
“张大人……”顾依看向张筠,有气无力地翕动着唇:“是否……有人……要害……您……”
张筠面冷如霜,“王爷,你醒来就好,老夫已抓住昨晚碰过你药膳的人,他们是老夫的两个学生,经拷问,他们供出是前枢密使顾秦的嫡子主使,目的是要你在筵席间中出丑,然而,这显然已比出丑更为严重。”
顾依深呼吸,应道:“顾玖视我为杀父仇人,对我恨之入骨。”
“王爷,你在老夫府上中毒,此事若传扬出去,老夫难辞其咎,区区私人恩怨,不足以说服外人相信老夫与此事无干,王爷,难不成你能相信一个饱读诗书的十岁孩童,能狠毒至下此杀手?”
顾依沉吟片刻,压着嗓子问:“大人,您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对吗?”
张筠不直言回答,而是说:“老夫得报,昨夜守在府外的顾家军找来了殿前指挥使,你中毒的事,想必很快,或已经传到皇上那里,你中毒的理由,要说服的人不仅仅是老夫。”
“大人。”顾依话声又更轻,话意却如刀锋尖锐,“顾姓人,您有我足矣。”
张筠挑眉,王药咬唇的齿因惊骇而颤抖。
顾依的计原来不是灭了顾家,而是要当家作主。
良禽择木。勿做蚍蜉撼树。
席墨生没说错,顾依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子,张筠这口大锅,哪是可以穿的。
“顾玖有俩书童,叫紫奚和朱奚,顾玖带他们到状元楼消遣时,他们总会去大辽使馆。”顾依说一段话便得缓口气才续,“近日随燕萍郡主进京的耶律和辛,带了个伶官,暂住于大辽使馆,那个伶官曾是郡主养在郡王府里的人,随郡主出嫁后,留有一胞弟在京,以售卖可毒杀虫鸟的药物给农户维生。”
张筠听了这番话,沉默须臾后就扬起一抹浅笑,说道:“朝中传言,王爷愚钝无知,不仅恃宠生娇,还,呵呵,千娇百媚,传言传言,竟是王爷的铜铸面具,面具之下有如此心机,老夫叹为观止。”
“说不上心机,大人,我只是能看见市井百态。”
“好说。”张筠站起身,俯视着顾依,眼神流转着光芒,似赏识,又似贬低。
“老夫就缺你这种看得见低处的眼。”
张筠着实太精明,顾依遮遮掩掩的几句说辞,断线一般没有头尾,他便能瞬间找到中心,轻易揉出一团线球。
比较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是皇上驾到,进房看了顾依一眼,那面黑得像要斩人,把顾依吓得差点断气,而后什么话也不说便拂袖而去。
不久,顾依就给抬回王家庄,后续他想当然是没有机会直接参与,一天下来,席墨生与萧寅都不曾来过,王药外出亦打听不出消息,倒是张家族人陆续来送药慰问。
次日总算有消息,平原郡王府被查封,郡王的女婿耶律和辛以涉嫌毒害安定王为由给请到大理寺,顾玖的新宅被官府抄扎,顾玖连同顾玘和顾玪因协助耶律和辛行凶,证据确凿,齐遭关押入狱。
同日,宫中太医上奏,燕萍郡主前日用以给安定王验伤的银针当中混有毒针,毒为慢性,轻则长期气短肾虚,重则三五年内英年早逝。郡主指称是耶律和辛和西夏勾结,企图暗助西夏入寇,于是百般设计杀害夏军畏惧的‘狼王’。耶律和辛否认,却百口莫辩,然而终究没有直接证据,且顾及两国有和议,皇上便只下旨把耶律和辛押送出境,郡主和郡王一家则软禁处置。
顾依到第四日方能起身下床,整整四日他除了吃药就是泡药,皮都给泡皱,带着一身药味,到狼圈呼唤都叫不来狼崽。
王药试出了顾依身上共有三毒,一伤肾,那来自郡主的毒针;二伤肺,那是顾玖得来的药所致,此两样都是经过精密调配而制的慢性毒,毒性不烈,及时诊治便无事,最危险的是第三种,那是单纯的夹竹桃,顾依呕吐后吐血便是因此毒所致。
夹竹桃易取得,剂量多则毒发快,一盏茶便可要人命,剂量少则症状轻,然而若不治疗还是有致死危险。食用夹竹桃后的症状无论轻重,必定是短时间内就可察觉,顾依服了这毒是不可能整晚筵席都无知无觉,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忍,忍到了最佳时机才崩溃。
顾依这般为了达到目的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狠劲,已超越让王药心疼的范畴。
王药畏惧,此生,他第一次对顾依感到畏惧。他禁不住疑惑,顾依是否真的只为给顾霸报仇才能这样狠。
顾霸还是没法说话。
王药确保顾依不会毒发后就没再日夜照顾他,而是把更多心思放在顾霸和弟弟们身上,弟弟们的纯真善良,安抚了王药不安的心。
顾叁去了太学,顾戚拜席墨生为师,两子都起早就出门,午后才回家。顾尔打理药铺,顾寺待在聚福园,亦是早出晚归。顾武顾琉向往从军,主动吵着宋河带他们到军营和大伙儿一起锻炼。
偌大的王家庄,大白天时寂静得像没有人烟。
顾依走入狼圈,拿出肉块来再叫了许多声,狼崽子们才围上来,鼻子贴着他不停嗅吸,正在熟悉他身上的新味道。
“依儿。”听见王药唤,顾依跑出狼圈,可还没走到王药跟前,王药便已转身走开,淡淡地说:“席墨生来找你。”
顾依对王药这几日对着自己总是闷闷不乐,难免有些担忧,可他在八弟房外见王药和八弟学习用手势沟通时,王药的表情是轻松的,他便想王药应该是累坏了,需要暂时远离他身周总会发生的血腥和纷争。
顾依贴到王药身边,轻轻挽着王药手臂,不多言语,他不想吵了王药。
“席墨生若是带你出去,你要记得按时吃我给你的药。”王药收紧五指,把顾依鹰爪般的大手抓牢。
“夫君。”顾依抿唇,羞于表达被冷落的委屈。
王药在廊前松开手,轻轻拍了下顾依肩膀,便往顾霸房间走,淡入风抚那样地留下一句:“不回来吃饭就派人和门房说一声。”
王药的冷淡令顾依苦闷无从诉,他来到前殿时见席墨生正在和顾戚有说有笑,顾戚仰头看着他师父,满额是汗,显是刚在练功。
“大哥!”顾戚规规矩矩叫人,顾依还没开口,席墨生就抢先:“戚儿,师父带你大哥出去,你把早上学的那套拳多练几遍,师父过两天来试你。”
“哦!”顾戚兴致勃勃地答应:“我会的师父!”顾戚再转向顾依时,却是严谨地低头鞠躬,“大哥您慢走。”
顾戚跑走后,席墨生问顾依:“你不是虐待过你弟弟吧?怎么个个那么怕你?明明挺活泼的小孩。”
顾依怄气,板着脸回:“找我何事?”
“我没事还不想找你呢。”席墨生自顾自转身,边走边说,“迟早需要交代的事,你我他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