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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天家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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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寂静,仿佛大地瞬间被深渊吞没。
顾依又听见那声如婴儿哭嚎的鹰唳击破长空。
早已淡忘多年的回忆不经意就在脑中闪现。
“麋鹿成群,虎豹避之,飞鸟成列,鹰鹫不击。”
王药看着萧寅养在大笼子里的十来只座山雕,“鹰鹫如虎豹,性孤傲、非群居,人为饲养致使它们丧失独立寻找腐肉的天性,最终它们将会为了竞争而自相残杀。”
王药摇头叹息,“浪费军中粮食,愚钝。”
于是顾依趁夜把笼门打开,放走耗费了几头牛养大的座山雕。萧寅知道时很生气,那是他在军中第一次对顾依发怒,他没有听顾依解释,当场就罚顾依五十军棍。
军棍溅起鲜血,新鲜的血腥味把还逗留在四周的座山雕吸引过来。成群猛禽在空中打转,不一会儿就开始在空中撕斗,负责驯鸟的军人极力吹哨叫唤,却只让打斗更加凶悍,凄厉鸣啼惊空遏云。
终于,空中余下一只胜利者,它不断攻击营中人畜,萧寅不得不命人把它射杀。
萧寅事后带着烤羊腿给趴床养伤的顾依,顾依没有怪他,毕竟自己擅作主张的确该打。
“辽军为什么就能驯养得了?一定有秘诀!”萧寅还没放弃养一窝‘军雕’。
“养那些鸟没用。”顾依不敢说这是王药的话,他害怕萧寅会迁怒王药。
“怎会没用?你在战场那么猛,箭雨都挡不住你,你却差点被雕啄死。”
——那是因为你被敌军包围,我赶去救你,为了减轻负重而卸去军甲,你在慌乱之中拿走了我的弓箭。
顾依没把心里所想说出来,只是答:“那些鸟敌我不分。”
“一定有方法驯养。”
“那些鸟飞得太高,太远,绑不住。”
萧寅接受了顾依的第二个说法,他还笑着补充:“没错,养鸟不如养你,听话、能干、耐操。”
想当初,萧寅总爱说兄弟之间只讲义气,不论贵贱,但顾依从未奢望和萧寅地位相当,遑论超越,因为他已知道萧寅不喜欢养着爬得高还远的‘兄弟’。
萧寅有很长的一阵子甚至不把顾依看作是‘兄弟’,他说过他曾向他爹娘表示要娶顾依作妾。
顾依恍然大悟,尉羽盛叫他作‘阉人’就是这个缘故,大概在萧儒的眼里,他从来就不配和萧家人称兄道弟。
是龙种又如何?
萧家三代侍奉天家,在萧儒的认知里,萧家不欠天家,是天家愧于萧家。
顾依霎那间想通了,他虽是天家人,却从小没吃天家饭,他不欠任何人,他不欠萧寅。
尉羽盛指挥萧府仆人把顾依围在人墙中,顾依对这威胁视若无睹,他牢牢盯着萧儒。
“我不欠萧寅,是他欠我,是他忘恩负义,我为他受过的伤,从头到脚,经年累月层层叠叠,他一个人没法一次还清。”
顾依手腕微动,大刀刃上铁环碰撞,“这里谁想代他还债,尽管来喂刀。”
萧儒怒目圆睁。
“虚张声势。”一把冷酷的女子嗓音自门外传来,竟是萧夫人,她身后窜出一列持弩的手下,弩上箭矢瞄准顾依。
律法禁止民间持有□□,重则可治死罪,顾依知道萧夫人做到这地步是铁了心不会放走自己。
“说谁呢?”顾依抡起大刀虚砍,吓得围在近前的人慌张躲避。
萧夫人喝令放箭,萧儒阻止,但没来得及,箭矢射进混乱的人群,有人哀号倒地,但没有一枚射中顾依。
顾依趁弓手填箭的空档朝萧夫人挥刀,萧儒冲前来挡,刀刃将他长髯自下巴削断。
尉羽盛挺刀刺来,顾依抛下大刀,空手抓住尉羽盛刀刃,鲜血自他指缝溢出,他奋力一折,把刀刃折断在手,脚底跨步来到萧夫人身后,断刃抹上萧夫人脖子,轻声凑着萧夫人耳廓说:“别逼我砍你脑袋。”
萧夫人曾是巾帼女将,未有吓得花容失色,可惜她徒有气势,近身对敌的技能远不及顾依,她企图回身反抗,顾依便把她拦腰连臂抱紧,刀刃紧贴她皮肤。
“夫人!”萧儒脸色刷白,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顾依,“你这逆贼!放了我夫人!”
萧夫人挣扎,但无济于事。
顾依挟持着萧夫人一步步退出到空旷的院子,他又听见了座山雕的鸣叫,且很是靠近。
“我逆谁了?”顾依冷静淡然,“我制服违法拥有□□的犯人,我逆谁了?”
“你驯养猛禽攻击朝廷命官!居心叵测!你才是犯人!”萧夫人厉声喝:“放箭!拿下顾依!”
没人放箭。箭不长眼,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也没有绝对的信心可以百发百中,何况是一般家仆?
“给我!”尉羽盛抢走一副搭了箭的弩。
顾依陡地扔下断刃,转身就跑。
咻——尉羽盛放箭,顾依提气跳上树,惊险躲过,尉羽盛搭箭速度很快,他接着又来一箭,箭射入顾依腿后,但因被树叶卸去了箭势,箭入肉极浅,顾依只感到些微刺痛,他把箭拔出。
尉羽盛再搭好箭时,顾依从树上跳到了围墙。
“两发都不中,到底谁是阉人?”顾依在墙头上挑衅,说罢就跳下墙。
如顾依所料,尉羽盛提着弓翻墙追来。
“救命!”顾依大叫。
带着下属追鸟而来的陆远赶到顾依身前。
“大人。”顾依把带着自己一点血的箭递给陆远,指向尉羽盛说,“那人射我。”
“大胆刁民!”陆远吹胡子瞪眼,身后下属立刻把尉羽盛给围起来。
尉羽盛丢下弓,高举双手,“这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陆远把尉羽盛按到墙上。
尉羽盛抬头看墙,欲言又止。
墙内没有人声,似无人居住。
顾依冷哼,“好一门讲义气的三代忠臣。”
陆远于是命人把尉羽盛绑去官府,回头见顾依在用束发带包扎手掌。
“王爷!”陆远慌忙跑来,“您受伤了,属下送您回……王爷您该回哪儿?”
顾依咬着束发带一端,忍着剧痛把伤扎紧止血。
“伤不打紧。”顾依捏了捏肩膀,发觉只是骨头有些移位,便示意陆远扶住自己手臂。
“王爷,您好像流了很多血。”陆远熟练地抓紧顾依手臂,待顾依点头,他便用力推拉,替顾依把骨头矫正。
咯喇!骨头熟悉的脆响令顾依放心,他转动一下肩膀,剧痛渐渐退去,只余隐隐酸痛,除此便无大碍。
“皮外伤,没事。”顾依抬头望天,“找到几只?”
“至少有三只,不过目前还没伤人。”
顾依摇头,“是被伤的人没有报官。”
陆远不解,“为什么不报?”
“都觉得是我做的,所以不敢乱报吧?”顾依抱着手臂思考对策。
“那该不该射下来?”
“不行,得找出它们真正的主人,不然这黑锅肯定扣我头上。”顾依想了想,严肃地说,“没你的事,走吧。”
“走不了啊。”陆远摊手。
顾依不悦,“你待有人报官了才做事,别跟着我。”
“王爷。”陆远撇着眉,“属下要是不跟着您,您身后那位小公子,还有那位小公子的师傅可不会放过我。”
顾依大惊,他还不及回头,就见两影子一齐落在身侧。
“大哥!”左边是顾戚。
“找死。”右边是席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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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墨生觉得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有徒顾戚,最倒霉的则是徒弟有长兄顾依。
为躲避京城官兵耳目,顾依选择躲到恬洱居的阁楼雅间,他听顾叁提过顾尔给夫人娘家开的这间茶肆,一共两层的小楼,一楼招待酒客、二楼茶客,加盖的阁楼雅间不开放营业,是顾尔想用来和夫人共处的私人空间。
“大哥请用茶。”顾尔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跪在案前,放下托盘后便把盘中的茶盏捧到顾依跟前。
顾尔手中的茶飘散一股高扬的香气,透着几许山林萧瑟的野味,茶水上浮有乳雾,色白如扬花。
“二公子好手艺。”陆远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旁摆放整齐的青石磨、茶刷、罗筛、束口兔毫盏、大漆茶托,还有茶筅,适才顾尔熟练地用着这些器具,从磨茶、建盏、注水,至筛茶都亲力亲为,这才沏出一碗献给安定王的茶。
点茶是朝廷官场待下之礼,席墨生早已看得烦腻,他不喜好清雅斯文的味儿,就好豪迈地大口酒配大口肉。
“看不出啊陆远,你居然懂茶。”席墨生吃着花生米,他徒弟在一边忙着给那做大哥的剖花生壳。
陆远微微笑,笑中洋溢着苦后回甘的思念情怀,“我是建州人,家父替朝廷养茶,凭关系给我在京城谋得一个殿前司打杂的差事,那会儿初来京时身无分文,就代人斗茶挣盘缠。”
“我辞官了你来替我吧,陛下总是埋怨前后两任殿帅都不懂茶。”席墨生玩味地瞟一眼顾依,他知皇上也给顾依安排了点茶课,顾依动作太粗鲁,已经弄坏两个石磨,教茶的师父说下次得给他带金石碾。
“陆大哥,这正好就是建阳黄坑白茶,我给您也沏一碗。”顾尔说着就要动手。
陆远叫住顾尔,“二公子,您还是先给王爷看看伤。”
“是。”顾尔连忙膝行到顾依身侧,扶起顾依包扎着的手。
“小伤,不用看。”顾依挣开,语带命令,“去给人沏茶,完了就回药铺去。”
“大哥……”顾尔含了含唇,“您的手有血透出来,我替您用药纱重新包扎。”
顾依放下茶盏,拎着顾尔衣袖提起,往门的方向甩,“出去,大哥做事。”
顾尔踉跄跌出两步,陆远及时把他扶住。
啪!席墨生忽地拍桌,吓得顾戚手上捏着的葡萄飞出窗外,小孩子即刻跳出窗,雀鸟那样在窗外腾空盘了半圈就回到房里,把那葡萄‘抓’回来了。
陆远惊讶,“七公子武功又精进啦!”
“师傅,你吓到葡萄了。”顾戚把抓回来的葡萄塞进席墨生嘴里。
“王爷。”席墨生吐出葡萄籽儿,难掩烦躁地说:“听好,你没事可做,你现在就给我安定地待着,等我到时辰护送辽使进宫饮宴,你跟着我混进去。”席墨生看向顾尔,“给他疗伤,别怕。”
顾依待开口,席墨生及时在他面前拍出一张借据,“听我话,债减半。”
顾依想了想,把被刀刃割伤的手摊在桌上。
“席兄,你听我说,出现在京城的座山雕绝非野生,我必须找出它们的主人。”
席墨生沉默,伸出刀柄把顾依摊开的手拨开,再把刀翻转过来,鞘尖指着顾依另一只手。
顾依面沉,他知被萧儒刺穿的手伤及了骨头,治疗费时还费力,他想咬咬牙先撑着把要紧的事办好再治。
顾尔已拿出剪子,准备剪开顾依的包扎,顾依激动地挥手,指向门口厉声令:“出去,没有本王允许,你不准进来。”
顾尔呆住,顾戚也愣,两兄弟都是第一次听大哥对他们自称为王。
当下陆远不敢插嘴,席墨生心里不快,但又深知顾依激不得,他可不想逼迫顾依说出类似‘我不是你们大哥’这般的话,虽然他本人不会因此而受伤,但他的宝贝徒弟会。
席墨生凑顾戚耳边说:“随你二哥回家,这里有师傅在,不用担心。”
“嗯。”顾戚点点头,爬起身就去拉顾尔。
“我不能走。”顾尔不起身,他坚定地望着顾依,眼神蕴含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
“安定王是朝廷将帅,我为朝廷子民,岂能无视安定王身体损伤。”顾尔后退半步,伏身磕头,“王爷,请容草民为您疗伤。”
顾依不由得收紧眉心,他本存心要弟弟们免于被他如履薄冰的皇族身份受牵连,试图和弟弟划清界限,可他没想到当弟弟真的对他见外,他竟难受得仿佛被雕给啄穿了胸口,将他的心脏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