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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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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件花里胡哨的锦袍,仿佛碧云天初识不过眨眼工夫。
他歪着脑袋看了我半晌,皱眉道:“怎的哭成这样?方才那夫子拨弄琴弦,我听了听,与灵恝相去甚远,更遑论——”
“灵恝是谁?”我哽了两哽,问他。
“这个不打紧,我是想说,此间丝竹乱耳,也难怪你厌学。”他转过脸去,望着萧萧修竹,缓声道:“我有个侄儿,不对,我有三个侄儿,其中一人善琴,那琴音莫说绕梁三尺,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出其右者。”
我望着他,这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与子宣相仿。子邃有个这般大的侄儿唤他皇叔,我勉强接受得来。可若子宣说他有三个侄儿,我便是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且习柳意的这个侄儿还是个神童。
“你那三个侄儿当中的一个……”
“我三侄儿。”
“唔,你那三侄儿,今年贵庚?”
“……”
我想了想,又问,“足下贵庚?”
“……”
他愣了半天神,古怪着面色,最后拢起一双袖子,咳了两声,道,“好问题。”
“我三侄儿,看着差不多弱冠之年,唔,二十来岁……”他支着下巴。
“如此说来,你那三个侄儿竟都比你年长?!”我讶道。
“这个不打紧,”他连忙摆了摆手,“我是想说,我三侄儿琴音穷尽天下丝竹。”
他这个话,说得也忒夸大了些。
我低下头,拨弄三两根琴弦,“你那侄儿,也在京城么?”
授课的夫子是黎国最负盛名的琴师,先皇在位之时,御前抚琴,相传一声已动,四座无言星欲稀。爹爹好琴,常请了琴师家来切磋,黎国有名的琴师我大抵是知晓的,却从未听闻有位习家公子。
“不在……”习柳意面色敛了敛,桃花美眸黯然失神,“他……很不好……”
他怔怔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原来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公子有话但说无妨。”我虚虚瞟了眼竹林深处,垂下双手。
他上前几步,委身坐在琴案对面,摆出一副欲与我长谈的架势。
“呀!”
我正竖起一双耳朵,冷不防他大叫了声,吓得我一惊一乍。
“今日可是二月初七?!”他猛地站起身来,衣袖拂过琴弦撩起一阵凌乱。
“非也,”我仰头与他道:“今日已十八。”
他目光空灵灵的,一张脸瞬间煞白,喃喃道,“确是初七……就他那样,怎么受得了……”
我望了望眼前空荡荡的竹林,埋头继续弹琴。
这个习柳意,言语颠三倒四,行踪神出鬼没。
只遁术,使得实在是好。
“少爷!”
我扭头,“已经一个时辰了么?”
青鸾垂着双手冲我笑道:“不过三刻。我与夫子说,少爷须同夫人去往灵音寺了,夫子方允我进竹林接少爷。”
我乐呵呵起身往外走。
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诞辰,娘亲每年都是要携我去上香的。
提前一日入禅寺,沐浴斋戒,礼佛七日。
相府门口,车马已经备妥。
我速速回房更衣,紫凤凑过来一张脸,她眼尖,一眼看出我犹未拭尽的泪痕,恨声埋怨了夫子两句,又仔细替我梳洗了番,方才与青鸾跟了我出门。
此番外出,相府侍从共十六,侍卫四人,一行人马甚低调地前往禅寺。
灵音寺翠柏常青,香火连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天王殿居中塑有一尊弥勒佛坐像,慈眉善目,笑逐颜开,坐在莲花宝座上。
“你小时候总爱挠一挠他的脚底心。”娘亲将三支香插进香炉,转身与我笑道。
我讪讪抬眼瞟了瞟那佛像,跟在娘亲身后入了大雄宝殿。
大殿重檐斗拱,雕梁画栋,金碧交辉。三尺莲花台上,佛祖怜悯注视苍生。
“合虚弟子面露微笑,可是有何妙悟?”
我四下张望了望,这个时辰香客寥寥,大殿内,除了我和娘亲,便只有禅寺方丈,怀海法师。
“法师,你方才说什么妙悟?”我转身望着他。
“阿弥陀佛。”他莲花合掌冲我略一颔首,“我佛慈悲,施主耳闻乃心闻。”
娘亲拜完去拈香。我又抬头看了看佛像,刹那间有些恍惚。
灵音寺罗汉殿中有座楠木雕刻的观音菩萨像,千手千眼,宝相庄严。
十九这日,我燃了三炷香,依次插进香炉,抬头望着菩萨像。
“……去东方,助他渡此劫。”
我愕然环顾四周,却是无人注意到这个声音,想起昨日,心里不由寒了一寒。
愣神工夫,眼前猛地一黑,窗外,天光陡然暗了下来,殿内几盏酥油灯火苗如豆,幽幽摇曳。忽闻雷声滚滚,闪电一道一道劈下来,划破云层,霎时惨白了苍天大地。那惊雷一声炸过一声,若摧枯拉朽,顷刻间地动山摇。
怀海法师念了句佛。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心里一阵悸动。
约摸过了两盏茶,电闪雷鸣杳不知所之,乌云亦散了个干净,大殿内复又亮堂起来,我抬头,菩萨仍是静静垂目注视着我。
“音儿,”娘亲担忧道:“怎的面色如此苍白?莫不是叫雷声吓到了罢?”
我低下头,强压住心悸,“娘亲,我想回家……”
“也好,回去好生休息。”她抚了抚我面颊,“让天枢、天权护送你,这几日且莫去书院。”
我心下一喜,蹙眉点了点头。
出了这禅寺,马车绝轻尘,一路往相府奔去。
陌上细风飞花,柳拂鹅黄,心里头乍晴轻暖,仿若韶光明媚起来。
我闭了眼,往后仰在软枕上,想着现在这个时辰,子邃还在朝会上,我见过他穿朝服的模样,那般雍容慧颜,——
马车猛地刹住,我跌到软垫上,“小姐!”青鸾急急撩开车帘,进来将我扶起。
“外头怎么了?”我坐正了些。
她一脸惊魂未定,“好险!幸而车夫及时勒住马,才没轧上那人……”
我掀开帘子,却叫马匹挡住了视线,想了想,探身迈下马车。
“小姐……”青鸾、紫凤双双轻唤出声。
“没关系。此处荒郊野外,无甚人烟,不会被人看了去。”我摆了摆手,向前走去。
天枢、天权不作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护住我走至那人面前。
乍一看竟以为是段枯木,横卧在马蹄前。
没来由的,我心里一阵绞痛,缓缓蹲下身去。
眼前这人仿佛遭了雷劈一般,满目尘土难掩苍白面色,他双目紧闭,眉头微蹙,气息奄奄,一身衣袍只余焦黑褴褛,唯有在残絮裂帛处依稀可见白色纹理,形容极是狼狈。可偏偏有一种东西,它无关容貌衣着,无关言语姿态,只要一息尚存,便会随着那一呼一吸游走于血脉,盈盈绕与周遭。
手止不住地发抖,不受控制地向他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