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徐鹭羽

8、年·向来痴

　　明晃晃的刀子划过来前，江羡月有一瞬间的分心。
　　我死了，池儿会哭吧。

　　……不过，池儿是谁啊。

　　池儿，池儿，痴儿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痴的名字。

　　江羡月当然明白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的道理。
　　但真的挨了刀子，心里的委屈却远比那到火辣辣的刀口来的疼。

　　武林一代英豪，盟主之弟，居然被那前来挑衅的外族人使诈挨了狠狠一下。也不知是什么奇药，起初无甚感觉，现在只觉得浑身麻痹，一阵阵地烫得像要烧起来。

　　晦气！江羡月啐道：早知便不会那么快结果了那狗贼！要他拿出解药来，再把他……
　　转念一想，大哥自小就说的什么光明磊落，还是庆幸自己没行那恶毒的小人之举。

　　江羡月窝在一间空的厢房里面，这里不知是何处有名望的人家的府邸，只记得一路闯来甚是宽阔，房舍俨然，雕梁画栋，就是这间空厢房摆放的简单桌椅物什，也是朴实精致，一尘不染。

　　奇怪的是，既是大户人家，这一路来却未见得一个巡夜的下人，也没有打更的家奴，安静得像是根本没有人。
　　药性发作的厉害，江羡月燥热得喘不匀气，猛咳两下发现真气紊乱，弄了一手的血。
　　真是不得了，今儿阴沟里翻船。

　　心想只等什么人来发现自己，丢一回人，拿大哥给的白玉令牌出来好证明自己不是贼，希望主人别追究，请个郎中看看，或者。留宿一晚也好啊……

　　思忖间，只见身着曳地白衣的少女手擎一柄纸灯，怀抱莲花，娉娉婷婷踩着碎步，经过微敞的门前往西边去了。江羡月有点吃惊，只见过去一个，跟着又过去一个，借着月光，见得一个个都是面貌娇美的少男少女，他想要出声，喉咙一阵腥甜，血气上涌，又咳嗽起来。

　　队伍的最后竟是一锦衣的少年，正经过门口，闻声侧目，看见了高大的陌生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语声柔而清朗，如隔绸相碰的玉佩：——是谁在那里？

　　在下……江羡月。江羡月勉强地朝他作揖，心想这也许是这里管事的，至少也是个有说话权的人：很抱歉在下不得已冒昧地……

　　江徵是你哥哥。少年的这句话竟不是问句，而是在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你就是江羡月啊。

　　江羡月一愣，没料到自己一直刻意隐瞒的，当今武林盟主亲弟的身份，一个陌生的人竟这样随口道出。
　　少年微微一笑，缓步踱了进来，道：你也莫慌，白鹤院向来没有跟江湖的纠葛，自不会加害于你。

　　白鹤院？江羡月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对，藜洲白鹤院。少年稍稍打量打量他，淡淡道：在下莲道之后，陆景池。

　　你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你。江羡月低低笑了起来：我还道自己如何识遍天下名士呢。
　　笑着便又一阵忍耐，终究还是吐出血来。

　　不，你认识我。陆景池放下手里的白莲，伸出手，微凉的两指搭上江羡月的腕：我是陆景池。
　　哦……陆公子除了莲道，还懂医？江羡月慢慢在体内运着真气，觉得与其心里好奇不如问出来的好：区区何时有幸识得陆公子这般人物，又怎会不记得。

　　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被忘记的。陆景池垂着眼睫，不动声色地号脉：——可知道这是什么人下的毒？
　　触肤即入，那人是个高手。江羡月费力地回答他的话：我杀了他，这个给你。

　　江羡月摸索着从怀中摸出一枚扳指，上面一个镂雕的周字。
　　陆景池接过来，左右看看。

　　他肯定还没死，这人不是你能杀的。他把扳指还给江羡月，开始查看他的眼角：周琼，他的毒蛊世上只有二个人能解。

　　什么蛊？江羡月一惊，想要坐起，被陆景池按住。
　　负相思。陆景池冷冷道：别激动，这没用。

　　如何解？江羡月问。……何人解。
　　蛊母在周琼身上，蛊子在你身上。陆景池道：任何一方蛊死尽，便可解了。

　　江羡月：要如何呢。
　　陆景池：既名负相思，解毒之方便是心死。
　　江羡月：那二人是谁。
　　陆景池：一个是周琼的情人金云且，一个只有你知道。

　　江羡月：我怎会知道。
　　陆景池：杀了金云且，周琼心必死无疑；然而天涯海角你并不能找到金云且是何许人也。剩下一个人，随着中毒的人之不同，就会有不同。——那个人，是能令你心死之人，你不知道就再没人知道了。

　　这负相思……
　　是狐狸的密药。
　　负相思……
　　是情毒。

　　江羡月刚想告诉面前这似乎一见如故的少年他没有什么牵情挂爱之人，突然真气走岔，胸口猛烈刺痛之后，意识都模糊起来。
　　当年那忘情莲的花茶……朦胧中陆景池凑在他的耳边，凉凉地道：……就是我陆某亲手给你泡的呀。

　　江羡月有一瞬的清醒，随即那点清醒又立刻暗淡下去。
　　你……他恍恍惚惚地言语：你是谁……
　　我是陆景池。陆景池说。
　　我是江羡月……江羡月的声音低了下去：你又是谁……
　　是的，江羡月。陆景池在他一片模糊的视野中，缓缓绽开了微笑：——我是池儿。

　　我是那个可以为你解负相思的人。

　　那年你们就比试过，是我挡在你的前面替你受了那针负相思。
　　喂你喝下忘情莲茶的后一刻，你笑着问我，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死心了。
　　所以我活了下来。

　　不过现在我绝不会为了你再去喝下那种茶。
　　被人遗忘的生不如死，我一个人尝过，已经足够了。

　　江羡月一觉醒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
　　怀里是昨夜遇见的美少年，尚有余温的身体，单色的锦衣，衣物的襟口被凌乱的扯开，从那里面，探出了半人多高的莲茎，骄傲地向上伸展，仿佛那上面就是水面。莲香袭人，长茎顶着碧绿的莲叶，将开未开的白莲花。

　　莲道之中，未开之莲忘情莲。
　　用它泡的茶，舒服地忘记那个可以为你死的人。

　　池儿……江羡月抱着怀中开出莲花的少年，轻轻地拍：池儿，我回来了。

　　池儿，池儿……
　　痴儿啊，痴情，痴念，痴心若此。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