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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历历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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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一片广袤的天地,却不安宁。
大地上悲歌四起,妖魔肆虐,民不聊生。
北海一带,有修行邪门歪道的蛇妖盘踞于高峰之上,霸占三方水域,自号“邈山水之神”,逼迫此地人们生祭活祭。
无辜的孩童抹着泪乘坐竹筏行至江心,忽见平静无波的江水惊起万丈波澜,吞天噬地而来。
他瞪大眼睛,从那咆哮的水流中看见了一张凶恶面孔,大张着嘴一口咬下。
眼看就要步上部落里其他人的后尘,被一口吞掉,孩童惊恐地僵在竹筏上,惧怕失声。
就在这时,天地倏然静默,那护佑着巨蛇的江水静止于空中,巨蛇也随之封存其中,动弹不得。
孩童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就见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有一白衣仙君撑伞踏水行来,伞柄斜倚于肩,伞下三千银丝垂坠,耳边流星长链低垂,宛然一照面,时光也如同江水一般为他凝固下来。
仙君越过孩童,在他身前跪坐,手一挥,膝前多了一床七弦古琴。
他指尖轻抹,倥偬乐曲潺潺泻出,犹如泉水激石,周遭静止的水流再次搅动,却是倒转向那条巨蛇。
于是孩童看到,这条一向温和流淌的江变成了暴怒的水君,巨浪掀起百米高,轰然翻卷倒塌,携自然之伟力扑杀向巨蛇。
巨蛇就像那包裹在树脂里的小虫,眼睁睁看着大厦倾覆,看着洪水滔天,看着自己被暴走的江水撕成碎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想通自己如何会落到这般境地。
而后风止息,水波平。
孩童目送仙君离去。
画面一转,昆仑雪落,天湖静波,湖上立着一八角亭,白衣仙君坐在亭下,身上添了件淡紫色的披风。
友人匆匆忙忙踏水而来,一撩衣摆坐到他身前,兴致勃勃地说:“难得来昆仑一趟,我方才去找了那只老龟,让它去不周山之前给你我卜了一卦,想不想听结果?”
仙君懒懒地斜他一眼:“你卜的是过去还是未来?”
“都不是,我卜的是下一世。”友人笑得贼兮兮的,明明生了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却偏要做贼眉鼠眼的神态,“老龟说,咱们下一世有情劫要赴,你信吗?”
仙君一挑眉:“你与我?”
“不不不,是你与另一个人,我也与另一个人,不是你我。”友人用力摇头,生怕晚了一步就让他记住这个错误解读。
“神龟擅卜,从未出错,我信。”仙君轻轻颔首,“只是来世一说变数太大,此时谈起,未免有杞人忧天之嫌。”
友人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打量他:“我只是好奇,以你这眼高于顶的性子,会看上什么样的人。”
仙君被问住了,顺着他的话细细琢磨了一阵:“大约,或是风流灵动,或是淡远世俗的人。最好再能有不错的文采——”
“怎么,你还要与他写诗作和不成?”友人戏谑地问。
“不是,我想看他给我写话本。”仙君眺望远处群山,“山中寂寞清冷,唯有话本能带给我一丝温暖,要与我谈感情,没有话本不成。”
友人摩挲着下巴日有所思:“我好像没有给你带过话本……”
“所以我们没有感情。”仙君斩钉截铁地道。
友人气得一蹦三尺高,正要撸起袖子好好同他理论,不巧碰上了天女宫来人通传。
“山神,水神,天女请二位前往一叙。”
……
程初华陡然惊醒。
“程先生,你终于醒了!”
他脑袋僵硬得还没反应过来,犹自沉浸在梦中的景象里,冷不防被曲寒于晃了一下,楞楞地看了他好半晌才慢慢回神。
“曲部长?”程初华捂着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隐隐作痛,“我怎么了?”
见他顺利醒来,意识也还算清醒,曲寒于和白算子齐齐松了口气。
“你刚才晕倒在木屋中,”曲寒于看了看手表,“晕了半个小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之前查看木屋时并未出现这种状况。”
程初华放下手,摇了摇头:“和木屋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做了一个梦……不,确切地说,我记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白算子敏锐地问:“和这里有关?”
程初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左右看了看,确认自己还在木屋里,不远处就是书桌,桌上还放着那幅激起他记忆的画,才说:“烦请将桌上的画拿过来,我详细跟你们解释。”
“画?”曲寒于和白算子一愣,“那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画啊。”
程初华呼吸一顿,反应过来后起身冲到桌前,果然只看见了一张空白的宣纸。
“不应该啊,那幅画……”
他试图回忆画的内容,头却又痛了起来,好像有一层白雾遮盖在他记忆中的画面之前,即便是他自己也觉得云山雾罩,看不真切。
程初华的神情不似作伪,曲寒于想了想,决定暂时相信他:“看来这间木屋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罢了,这些以后再说,程先生,你先跟我们讲讲你记起了什么吧。”
“好。”只要不特意去回忆画的内容,程初华的头疼便减弱许多,那些刚刚记起的过去也越发清晰。
他没有选择简略的概括,而是尽可能详细地向两人描述了梦里的场景,从蜀道的由来到山神与水神的相处、交谈,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用语言将记忆中的画面完整讲述了一遍,方便他们理解。
“这……”
听完之后,白算子彻底怔住了,曲寒于比她稍好一些,也晃神了十几秒。
两人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眼里的震惊与恍惚。
“你说的这些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沉默半晌,曲寒于憋出一个最中规中矩的问题,把更多的疑惑放到心里,在询问之前细细斟酌。
“大越朝末年。”程初华神色复杂,“那时怪力乱神之说四起,到处都有妖魔肆虐的传说,市井上还有洪荒重演的说法,天灾人祸不断。”
就在大越改朝换代的那一日,西南蜀地地势崩改,形成如今奇峭陡峻的蜀道。之后一年之内,所有仙神妖魔的传说迅速湮灭,一直到后周彻底灭绝。
“水神救下的孩童是我,我被救下后,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他与山神那次在昆仑的交谈我就在一旁,蜀道的形成也由我亲眼见证。只因这份记忆太过惊心动魄,显得异常沉重,所以在这三千年时光里,我刻意将其封存在意识的角落,不敢忆起。”
程初华苦笑道:“在那之后,昆仑封闭,世上再也没有超凡力量显现于人前,我也就真的把他们忘了。”
华夏的神话传承有两个明显的断代,一是世俗王朝与神话时代的更迭过渡期,一是大越到后周的湮灭期。这直接导致整个神话体系的崩塌,到现在,学者们也只能从史料里捡一些边边角角的传说作为研究对象和佐证资料。
在玄学界确切存在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对于整个玄学界来说都是致命打击。那些断绝的传承不仅包含文化艺术,也同样包含大量的正统修行方法。若非如此,玄学界不该是玄学界,而该向神话时代那样,被称为修行界。
修天地之法,行仙神之路,合万界之道。
两个名字,两种体系,格局差了十万八千里。
白算子轻叹道:“那两位神明应是神话时代最后的余晖,可惜他们早已经随着大越朝一起逝去。”
“不,他们并没有完全逝去。”曲寒于在斟酌的过程中发现了华点,“在你的记忆里,山神曾经提到过来世?”
“是。”程初华点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怀疑这份底稿不是简单的话本,里面的三个主角,其实就是水神和山神的转世,另一个则是他们历情劫的对象。”
曲寒于一惊,忙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最简单也最直接的理由是,我的记忆是在这里恢复的,除了与之相关的事物,没有任何无关之物能够勾起我的回忆。”
程初华顿了顿:“我知道这听上去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可是这个异空间几乎就是缩小的蜀道,而异空间主人最为珍惜的东西是一套不知来源的话本,再结合我所说的理由,或许勉强可以让你们信服。”
“不管我们信不信服,这都是暂时无法取证的事情,所以我们先不聊这个,单说猜测。”白算子坐在程初华身边,和他盘逻辑,“我们现在顺着你的想法推敲,你认为《大周长风》的三个主角里,有两位分别是水神和山神,而另一位则是他们其中一人的情劫对象,对吗?”
“对。”程初华应道。
“可是情劫是两位神明都要经历的,并且山神明确说过他们是跟不同的人历,那话本里是不是少了一个角色?”白算子继续说道,“而且底稿中的三人并没有感情纠葛,也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哪位才是情劫对象。”
程初华垂下眼帘,反问:“真的没有感情纠葛吗?”
白算子被他问得愣了一愣。
是啊,底稿没写,难道真的就没有吗?那三人都是聪明人,可聪明人并不代表绝对无情,何况荼靡如果要演深情戏码骗另外两人,又怎会不去揣摩人类的情感。
可是,底稿为什么刻意避开了这一部分?
两人陷入了沉思。
曲寒于思索良久,忽然换了个角度分析:“水神曾说,他会喜欢风流灵动或淡远世俗的人,这个人最好要会写话本——”
说到这里,三人同时眼睛一亮,程初华脱口而出:“缺了的那个主角,在话本之外?”
“那个故事里理应有作者的一席之地,但他没有写出来。”白算子若有所思,“这删去的部分对他而言必然是不可回忆的伤痛,而那个同归于尽的结局,可能也是除他之外另外三人的真实结局。”
“荼靡最终选择与偃师客葬身于一处,那他应该是山神?”推演至此,曲寒于仍然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
程初华反驳道:“我想,荼靡更有可能是水神。如果他是山神,作者没必要删除他的感情戏,毕竟与作者又不相干。”
“但这个假设是建立在作者是水神历劫对象的基础上。”曲寒于说道,“水神虽然说过自己可能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感情从来就是不能测算的事物,或许他看上的是偃师客,或者云王呢?”
白算子补充道:“还有一点,山神和水神不一定都在这个故事里。”
照这样说,这个故事的复杂程度会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根本无法往下推测。
程初华却没来由的觉得自己的第一直觉是准确的。
于是他提议:“这样吧,我们先把我这条逻辑理清楚,再去推断其他可能。”
曲寒于与白算子对视一眼,一起点头:“也好。”
如果荼靡是水神,故事之外的作者是他的历劫对象,那么作者删去的就是他们二人的情感经历。如此说来,偃师客与云王里,有一位是山神。
考虑到山神转世是为了历劫,那么死于偃师客算计的云王就该是山神,荼靡作为水神,山神曾经的知己,与他自成默契,共同筹谋杀死偃师客,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是程初华的推测。
这套逻辑倒回来,也有完全相反但也能说是一模一样的论断。
即荼靡是山神,作者是他的历劫对象,云王则是水神,死于偃师客的谋划,又借荼靡之手反杀偃师客。
由于这一世的山神或者水神与偃师客有过一段相互扶持的过往,所以他选择与偃师客死在一起也合情合理。
至于偃师客和作者分别是山神和水神的可能性,三人也讨论了一下,然后把所有搭配情况都列在纸上,做成了思维导图的形式,即使复杂也能看得一目了然,方便后续排除。
虽然一个也没能排除。
但程初华觉得,等他再做一个有关底稿的梦,或许真相就能水落石出——因为他梦里的人应当会有脸了。
此前的梦,由于信息不足,记忆未复,所以三位主角的脸都看不清楚。现在他想起了山神和水神的长相,梦中缺失的那部分也许会被补齐。
这样一想,程初华立马躺下,闭上双眼。
“你怎么了?”曲寒于让他整得一脸迷茫。
“不要吵,让我睡一会儿。”程初华道,“说不定我睡醒就有答案了。”
曲寒于:“?”
白算子:“……入梦。”
曲寒于:“哦。”